依依正要去做事,被龙且拦住。
“方才在大堂之上,你并没有说出心里话。”
“那就是我的心里话:”依依望着他凌厉的双眼,认真地一字一句说完,“我愿意。”
“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你其实并不想。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帮你……”说着,身体不自觉的向前倾。
“不必了。”依依转过身去,略略偏头,冷冷地说道,“将军当时不也默许了么?”
“我……”龙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依依看龙且默然,继续说道:“我相信,上将军和范老先生的决策都有他们的道理,将军也有你的难言之隐。”顿一顿,“那日,若不是虞夫人,依依恐怕早已死在了乱葬岗。希望将军能够理解我,依依想趁此机会报答夫人昔日的恩情,解项将军的燃眉之急。”
龙且见她执着,走近一步,轻声说道:“怀王不成气候,他无非是项将军用来集结诸侯的一枚棋子,你若进宫等同陪葬!”语调急促,显然有些心急。
她微微扯了扯嘴角,暗暗说道:“卑微之人能为上将军办事,实属荣幸,岂有推辞之理。将军权当依依是为了脱离这奴仆身份而去的罢。”
龙且听了她的话,默默良久。
天空阴沉,那暗灰色沉重得直叫人透不过气,空气中水汽凝重,看似要下雨的样子。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
她一听,觉着有些好笑,他哪来的自信。她转身看着龙且,说道:“依依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也爱金银,爱富贵。只是将军高看我柳依依罢了。”轻描淡写地说完,便绕过他离开了,走得决绝。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不去,必然有人顶替,但这并不是件好差事,大家都是姐妹,依依于心不忍。
龙且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暗暗自语:“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天上的乌云愈集愈多,逐渐掩住了上空的白日,空气中凝结的水汽也越发重了,不知何时便要有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为了寿宴,虞夫人教予依依一支她新编排的独舞。依依小时候学过舞蹈,有些基础,所以学得很快。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好好练舞,夫人让她不必做其他事了,只需安心地练。上将军和夫人对此次贺寿很是重视,依依也不愿让他们失望。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投入屋内,懒洋洋得伏于案角。微风习习,拂动衣裙。衣袖舞动,翩翩而起,拨动周围暖暖的空气;翻身旋转,粉色衣裙在地上绽开一朵红莲。突然,她头一晕,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猛烈的疼痛感从掌间和两膝盖散布全身,直钻入心头。四周寂无人声,只听见自己的声声喘息。那一刹那,她心中想到的不是父母,不是夫人,不是上将军,竟是他!回想起那日在堂上他默然的眼神和之后的那番话,依依一声长叹,低下头,黑发从身后滑散在两肩,悠悠地垂着。
院中的一片粉嫩,远看似一团烟雾,一朵朵缀在枝头,让人看着甚是可爱。树下,青年一身红衣似火,锋利的长枪斩断金色的阳光,惊动了枝头盛开的红缨,却斩不断凌乱的思绪。枪势混乱,不成招式。他停下来,将长枪提在手中,抬头望这片淡粉色的天空,思绪万千,默默不语。
一地落英缤纷。
一个蓝色的身影在转角处,默默地注视着他。
傍晚时分,依依找到子衿,告诉她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需要加练,晚上就不必等她回来了,让她和苏知早些歇息。
“依依,你明日便要走了!”子衿握住依依的手,不舍地说,“可要自己珍重才是。”那细长的淡烟眉微蹙,双眼微红,显得楚楚动人。
依依伸出手去,轻抚她细腻的脸庞,看着子衿通红的双眼,不舍地说道:“我柳依依此生能在此走一遭,还能够结交到你们这些好朋友,实在是太幸运了。”说着,也拉起苏知的手,感慨道:“我很高兴龙将军把你带回来,让我们这个大家庭又多了一位新成员。”她望着苏知,嘴角上翘,却有些哽咽的继续道:“依依早已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感谢你们在我受伤期间悉心的照顾。依依深感家之温馨,你们才要多加珍重,否则依依就算身在他处也难以心安。”
“大家都是姐妹,何必客气。”子衿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明天一早,若是你们早起,可要动作轻些,别吵醒我,我还想在这儿多睡一会儿呢。”依依说着,嘴角绽开甜甜的笑容,泪水却不知何时已悄悄决堤,静静地淌在她粉嫩的两颊上。
三个少女相拥在一起,默默落泪。
虽已过二更天,但夫人仍陪着依依练了最后一次舞,每一动作她都再三细心审查过。这次依依十分认真,也很卖力,仿若用心演绎。她深知此别不知再见是何年何月,她想以她仅可能的方式回报虞姬。
窗外,一个身影一直默默注视着这曼舞的倩影,长时不语。额前的红发轻垂,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却掩不住那凝望的殷虹双眸里流露出的脉脉情愫。
一舞罢,虞夫人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她的笑,素来是那样的美丽动人。“望你到时在怀王面前也能有如此表现。”她转头看看外面的天,“也罢,今日便先行休息去吧,明日可有你忙的了。”
依依行礼唱喏,夫人面露笑颜,满意而去。
依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禁扪心自问:这支舞,我到底是为谁而跳?楚怀王?上将军?夫人?还是……龙且将军?我如此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有些气喘,独自立在那里。
蜡烛燃烧的光亮,绵延而悠长,一如此刻少女心绪。
窗外之人隔着窗户,就这样静静望着她,红发在风中摇曳,俊美的颜此刻双眉紧锁,眼神中流露出的是痴,是迷,更是不舍。他转过身去,心中愈发坚定了。
许是感到外头有人,依依连裙摆都忘了提一下,便跑到窗边望去,引入眼帘的,只有院中那高大的树木和一片朦胧的夜色。
这么晚了,他兴许早已休息了罢,又怎会出现在这儿——她笑自己的天真。或许,情窦初开的少女都是这样。
深夜的漆黑里,总有那么几盏微弱的烛火坚强得燃烧着。
青年坐在案前,手支着额头。心烦意乱的他,今夜又如何能够入眠。突然,似意识到什么般,猛然抬头。
堂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身穿蓝色布衣的少女。见青年抬头望她,少女鼓足勇气,坚定地说道:“将军,苏知愿意替依依姐姐去。”
龙且一听,甚是愤怒,呵斥她“胡闹”。
少女扑通跪下,解释道:“将军当日救下苏知,苏知一直感恩戴德,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报答将军恩情。这些日子,苏知看将军一直为此事愁眉不展,真的很想帮到将军,请将军成全。”
青年望着她坚定的眼神,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翌日清早,依依被几个侍女叫起,沐浴,更衣,梳妆。她感觉到此刻的自己犹如一个木偶,无力的被人摆布着,而她的思绪,却不自觉地飞去了初见时的演兵场、那个山崖、那个第一次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场……脑海里想的尽不是将来的富贵虚荣,而是那匹棕色鬓毛战马、赤红的龙鳞铠甲、飞扬的火红龙纹披风。
依依默默的望着门外,神情恍惚。她不禁问自己: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可她想见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今日,是她第一次使用古代的胭脂,那种自然的香味,撩着人的心弦。虞夫人亲自监督指导,像是在做一个完美的工艺品,不许有任何瑕疵。诚然,今日的依依也确是美到了极致。
随后,依依被众人拥着,拜别了夫人。这排场,与女子出嫁几乎毫无分别。
依依静静地站在项羽面前。她一身粉衣长裙曳地,在裙摆一周绽放着朵朵艳桃,银色的鳞片像群星闪耀在腰间,一头乌黑秀发静静地垂在身后,粉色面纱掩住了那标致的口鼻,只露出那双迷人的眼眉。项羽观依依装束,连连点头称赞。
走在通往马车的路上,依依的脚步越发沉重。在楚营虽身为侍女,却受着一个卑贱之人不可能有的待遇。周围的人都待她很好,她感激上苍赐予她这个机会,能够结识这么多好朋友,当然还有龙将军。只是他,便又是她心中另一番存在。
等人全部到齐的过程中,她想见的最后一眼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依依恋恋不舍地回望。此刻,她深深的感到,亲情与友情早已胜过了那些虚假的富贵荣华。
“姑娘,请上车。”车夫向她伸出手。
依依多想再看几眼,多逗留几秒,或许那个人会出现,只是一闪而过也好,只是时不待人,怎能因她个人耽误车队行程。
车队已整顿完毕,上将军和亚父皆已上马,在列队最前头,谈论着什么。
这时,马蹄急促的踏地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响。那匹熟悉的战马,那不难以磨灭的赤红与金鳞交织的颜色,从眼前恍然掠过。虽只是一瞬,但那个熟悉的眼神却是永恒。依依的心平静下来,一下一下,可听到它极有节奏的律动。
青年勒马,一跃而下,到项羽面前单膝跪地,抱拳:“末将来迟,请上将军恕罪。”
项羽并无责怪之意,只是让他归位。
青年垂头道了声“是”,便重新上马,御马来到队伍中,不经意般回首,向那用粉帘遮蔽的马车望去。
依依坐于车内,面容在纱帷下时隐时现,娇好之颜晦涩不明。
路途漫长,却又是那么短暂。越是接近王宫,依依越是不安起来,那像是一种等待,又似是恐惧难免。
“替我,为了他,好好活下去。”那个声音一直回荡在耳畔。
从这一刻起,无论今后有多大的磨难,她都愿意承受。
众人进了宫。
富丽堂皇的大殿上,怀王端坐在那里,眦睨朝堂下一众诸侯,冠冕上垂下来的珠帘掩住他的眼,显得庄严而神秘莫测。
“籍寻得一位绝色佳人,今日献上一舞,为怀王祝寿。”
怀王欣然恩准。
只见一粉衣少女,踏着碎步进到殿堂中间。锤敲击编钟的声音响起,笙箫回荡在殿堂的角角落落。少女翩然跃起,婀娜多姿,宛若天女下凡,转身舞袖间,撩动的岂止楚怀王的心弦。周身的银鳞相互触碰,发出银铃般的响声,手中的丝带如长虹飞绕周身。空气中,散着淡淡的清香。
坐在项羽身后的龙且与项羽悄悄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依依见了,忽然乱了舞步,但很快又调整回来,完美的掩盖过去,继续将这支舞跳完,没有在众人面前露出一丝破绽。
一舞罢,管弦皆息,殿堂内重归寂静。
依依下跪,向堂上之人行大礼。
殿堂上,响起一人的击掌声。怀王望着堂下的少女,称赞道:“美人之舞,似是比那广寒嫦娥更胜三分,妙哉,妙哉!”
“如果大王喜欢,我愿将她献于大王。”
“如此甚妙!”
“大王,我等也有宝物献上。”座下有诸侯说道。
“哦,又是何宝贝?”怀王乐开了怀,见少女还一声不吭地跪在堂下,便对她说:“美人便现行退下罢。”
粉衣少女欠身而出。
依依独自走在空空的巷子里,突然意识到地上人影的变化——身后有人正在悄悄逼近,她开始有所警觉。没走几步,又见一个粉色的身影从转角处出现,刚要回头,便被一掌击中颈部,眼前瞬间晕眩模糊,还没看清是何人,便倒在一个人怀里,静静地昏睡过去。
不久,宴会结束,诸侯纷纷离宫。一戴着面纱的粉衣女子款款走进殿里,面纱掩住了她的脸,美妙的颜难以辨认,却掩不住那闪闪的泪光。榻上,独坐着半醉半醒的怀王,四下无人。高大厚重的大门缓缓闭合……
依依摘下面纱,颓唐地走着。轻纱从手里滑落,静静地躺在地上,等不到有人将它重新拾起。
在偏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红底金丝龙纹战甲,银色头盔。青年背靠在墙上,双手怀抱在胸前,看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他的身旁徘徊着两匹骏马,一黑一白。
依依不禁心中一喜,但很快,这种喜悦便消失了。
“这就是你的计策——偷梁换柱?”
青年见她来,只道了声:“上马。”全然不顾她的质问。
“你让谁换了我?”
“你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这是献项将军于不忠的境地。”
青年望着她,默默良久,再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宫里,做怀王的女人,要么,跟我走。”
依依吃惊地望着眼前一身戎装的青年。俄而,她的目光转移到旁边的那匹骏马上。马毛洁白如雪。
“你怎么确定我会骑马?”
青年走到黑马身侧,一把抓住马鞍,一跃而上,骑在马背上,手提长枪,一如出征时的模样。
他向她伸出手。
依依看着那只向自己伸出的手,灰黑色银纹手套露出那由于常年习武而骨节突出的手指,抬头可见青年一脸诚意。依依转身,骑上了旁边那匹白马。
数个时辰前,在大营内。
身穿蓝色长袍的白发老者双手背在身后,转身,见红发青年依旧表情坚定,叹了口气,说道:“换人可以,但如今军中无人不知柳依依要随祝寿的车队送进宫,如果今后她再回到军中恐有不妥。”
青年面不改色,朝老者抱拳,行了一礼:“谢范先生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