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鸿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正有一件留传千古的大事等待着是时机准许。
马牵着车,驰骋在苍茫的夜色之中。一路颠簸,一路匆忙。
借住在李大娘家的这些日子,依依如他所嘱咐的那样,并没有去打听什么,消息闭塞,竟不知天下已然易主,楚汉相争即将拉开序幕。他将她送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小村庄,派人送了次包裹,转了一句话,便再也没有其他,仿若是让她静静地生活在这个世外桃源,就算外面天翻地覆都与她再无瓜葛。也许这是一种保护,可对于依依,这更像是一种被动的逃避。这段时间,在她心里,有一件事,在不断地被证明。她坐在马车里,心中满是对故人相见的期盼,犹如离家多日终得以回归一般。
马不停蹄,穿越千山万水,只为久别之后的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
“姑娘请下车。”
依依被车夫扶着下了车。眼前是一个四人多高的军事壁垒,久违的“楚”字大旗迎风招展。此时的她有些不知所措,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兴许是天定的缘分,让她与这面紫底金纹大旗结下不解之缘,即使分离再久,相隔多远,都会重新回到这里,瞻仰它。
依依应要,先去面见夫人。她从夫人那里得知,明日一早,军中将有一次重要的宴会,可距离天亮只剩下数个时辰,情况紧急,军中人手不足,便把她召回来。
行礼告辞退出后,她回到自己帐里。帐内,青衣少女焦急的等待着,见依依进来,便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依依缓过神来,拍拍她的背。诚然,她也很想说,她之前也以为此生再难回来了。
青衣少女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许久未见的好姐妹。只见依依一身淡蓝色衣裙,米白色长靴,如瀑长发散在身后,眉眼依旧是那么迷人。
“你还是老样子。”青衣少女眼睛微微眯起,笑得很是可爱。
依依浅浅一笑,打趣道:“可我怎么觉着你胖了,是不是嘴馋多吃了?”
“才不是呢。”
嬉笑一阵后,青衣少女帮着依依放好行囊,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用玩笑的口气问她:“你不是为怀王献舞了么,怀王竟没看上你?”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正在喝水的依依猝不及防,差点被呛到。虽只是句玩笑,却触到了依依最敏感的神经。她只想尽快敷衍过去:“怀王的后宫佳丽众多,个个貌若天仙玉女,我姿色平平,身份卑微,又怎会入得了怀王的眼。”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些回来,我一人甚是无聊。”
“不是还有苏知嘛。”依依环顾四周,不见苏知的身影,问道:“她去做事了?”
“将军准她回家去了。”
当时,依依相信了她的话。军旅生活艰苦,她年纪尚小,适应不了也很正常。
二人说了会儿话后,便了开始彻夜的忙碌。
天边渐渐明亮起来,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百余骑铁马踏着朝阳金色的光辉,向项羽军营而来。
到了营外,两人下马进入营内,其余则候在营外。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他身穿酒红色长袍,衣袖上印有银色暗纹,上衣松松地在腰部用腰带束紧,显露出他一身不羁的豪气;腰悬黄色圆心镂空玉佩,金腰带上系着翡翠玉环,三根金色绸带缠绕周身,显得阔气而又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束冠于头顶,额前碎发下,凌厉的双眼环顾着四周。其后,是一名谋士模样的男子。此人着淡绿色衣裙,上绘翠绿暗花,臂膀处绘着蓝色花纹,犹如一朵绽放的蓝莲花,紫色齐膝短裳,腰系白色绸带;黑色的披肩长发用紫色的发带半束半散着,却束不住那飞扬的洒脱;清秀俊朗的颜,流露出运筹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胆识。他们被引着,走过有项羽麾下众将分列两侧的过道,看着两侧迎接他们的将士个个英气十足,默然注视着他们,二人心中开始了他们的谋划。
一紫袍青年坐于堂上,眉眼之间流露出不可一世的霸气。中年男子见他,连忙向他作揖谢罪:“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臣在黄河以南作战,然不料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谗言,令将军与臣有郤。”
堂上的青年显然有些恼怒,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堂下中年男子的头越发低了,可眼睛一直在偷偷地朝站在自己右后侧的青衣男子望去。青年男子也作揖,用手掩去了他略略勾起的嘴角。
北面席上,一位身披蓝衣长袍的白发老者给堂上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压下心中的怒火,随即对中年男子道:“正如沛公所言,我们虽分战于两地,但合力攻秦,今日重聚实属不易。”说着,命堂下二人入席。
青年朝东坐,身侧坐一中年男子,白发白须的老者朝南坐。沛公北向盘腿而坐,与他同行的青衣男子西向侍。
众人坐定,宴会正式开始。
依依上前,为众人斟酒。青衣男子从见她入帐的那一刻起,便是眼前一亮,默默注视良久。
席间,老者多次向青年使眼色,并再三举起他佩戴的玉玦暗示,青年总是犹豫不决,默然不应。于是,他悄然起身,出去召来候在帐外的项庄,对他说:“你入前敬酒,敬酒完毕,请以剑舞,趁机刺杀沛公于坐。”
项庄一听,大吃一惊,不解地问:“为何?”
老者叹了口气,道:“君王为人不忍。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项庄略有所悟地点点头,按剑入帐敬酒。敬酒完毕,他如老者先前嘱咐的那样,请求道:“今日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让我舞剑为大家助兴。”
紫袍青年欣然恩准。
项庄于是拔剑起舞。招式刚健,迅猛有力。凌厉的双眼时常落在貌似安然饮酒赏舞剑的刘邦身上。
坐于青年身侧的中年男子细细思索了一番,在项庄将长剑直刺向刘邦时,他忽然拔剑而起,于他共舞。每当项庄乘隙要击杀刘邦时,他总张开双臂,如鸟儿张开翅膀那样,用身体掩护刘邦。这使得项庄屡次无法刺杀成功。
青衣男子见此,立即离席出帐,至军门见樊哙。
樊哙见他火急火燎地赶来,询问:“今日之事何如?”
“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起舞,其意常在沛公。”
“此迫矣!请让我进去,跟他拼命!”
青衣男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劝告他:“不可意气用事,按计行事。”
“明白。”说罢,他提着剑,持着盾牌,冲入军门。卫士持戟交叉,欲阻止他入内。樊哙侧着盾牌撞去,卫士们皆被撞倒在地,如此,他便掀帐入内。
青衣男子正欲离开,见一手拿着酒壶的蓝衣侍女出帐。此人,他早已注意多时。他上前,叫住了她。
依依走到他面前,欠身行礼。
面对眼前之人,他愣住了,那种在战乱年代里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油然而生,溢于言表。
“张先生。”
这三个字与他心中的欣喜相悖,显得突兀至极——她从未这样称呼过他。
依依望着他,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
天地之间,怎会有长得如此之像的两个人?
记得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冬天,一碗清茶荡漾杯中,映出那个面色微红的少女倩影。她的笑靥一直铭记在他心底,恐怕终生,都难以忘怀了。
“姑娘是哪里人?在下见姑娘面熟,我们可曾见过?”明知这么问没有意义,可他还是问出了口。
“我之前得过一场重病,以前的事情已全然不记得了。”
他默默许久,道:“那你去吧。”有些失落,其实,他早就意识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仍是拗于执念。
依依告退。
他立于原地,默默地望着她离开。那离去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往事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中……
记得青帘后,那个关切的身影……
“子房,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知道,你们张家五代受恩于韩,一朝亡国,心里实在不好受。……但是子房,人人都可以被这种挫折打倒,而唯独你不能。虽今大韩已不复存在,而民间定尚散布着不少韩国贵族,他们之中,必不乏与你志同道合之辈。唯心怀不渝之志,复国指日可待。”……
帘中青年抬眼,一手悬于半空,似欲挽留,听门“啪“地合上,默默许久,缓缓地收回了手。
利剑直指青年咽喉,而青年不知何时已平复了嘴角,紧锁眉头。
时间好似停滞在了那一刻。
四目对视良久。
她收剑于背后,划出一道银光,嘴角绽开笑意,唤他字。一瞬之间,将周身杀气尽数抹去。
“霏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本正经,“你,还是没能放下吗?”
她近前走到他身侧,道:“子房,你们张家于我有恩,霏儿绝非忘恩负义之徒。”顿一顿,压低声音,又道:“我不会杀你……”说完,便默然从他身边走过,而他,则如此刻这样,目送着她离开。
“子房,”她有些犹豫,“对不起。我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
青年合卷起身,走到她身侧,偏头对她道:“你若是不愿见他,便不必随我去了。”说罢,便离开了。空留她一人,在亭子里默默落泪。如今想来,令他悔恨不已。
自然,还有她临走时留下的那封书信:
“……青山相送,人各有命。霏儿已再无机会为君分忧、出力,而犹欲尽我绵薄之力最后助你一回。……我所剩钱财不多,不得法,遂买去老宅,换取钱两,悉数予君,权当报答昔日恩情,还望子房笑纳。
恭祝子房兄功成、名就。
勿念。勿忘。
珍重。”
……
依依向前走着,略略偏头,用余光瞥他。青衣男子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离去,消失在眼前。
无尽思念向谁诉?一个愿意承受泪水的肩膀犹在,可哭泣之人如今却不知身在何方。诚然,于他而言,只要她平安,他便无愧于父亲的临终嘱托,亦无愧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