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轩饶知道为何在奈何桥头孟婆会注意到她,因为她想忘的东西太多了,孟婆一眼就忘穿了她。
裴阮当初说的也没错,她就是仗势欺人,不过她欺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她幼时行的那些个事,有顽劣也有逃避,总是说的好听不屑为伍嫉恶如仇,其实就是她执拗又胆小,记仇又计较,听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索性就闹得都不愉快。
年幼时,父君总是纵容她,以为等她大一点再大一点就能懂了。三哥也是,宠着,即使她闹得鸡飞狗跳的,惹的到处是非,也从未说过她半句重话。
可如今,她怕要让他们失望了,她还是计较,还是胆小。
有动荡从天底荡开,轩饶敛着眼还是没动,半晌她转回了身,琅玥就在那儿等着,安安静静的,她动了动唇,还是无法出声,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就往乘星殿去。
琅玥心疼的跟在她身后,未靠近,就隔着那么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的跟着进了乘星殿。
乘星殿里那处能看见浩瀚星河的地方伫立着的男人,是她最坚实的依靠,那是她的父君,九天十地的的君主。
他还是望着那片星空,专注又认真,轩饶顿了一下,朗声唤道:“父君。”
明阳帝君转过身来,先前一笑,而后就是如常的训责,“你别嬉皮笑脸的,你是不是又闹了事了?凌曦眼下没时间看着你,你就到处跑是吧?我说了多少次了,你…”
“我知道了,”轩饶走过来,撇嘴道,“每回都是这几句,您不累么?”
帝君一愣,没答,轩饶本来以为自己掩藏的好好的,没想还是漏洞百出,一下分崩离析。
她避开帝君想要抚慰的手,转到另一边,抬手抹了眼泪,又回身粲然一笑,挑眉炫耀道,“上回三哥交代我办的事我可办的好好的,不信您问琅玥。”
琅玥就在距离不远处的堂口,见他们望了过来,点了点头,帝君这才半信半疑的没再唠叨,又问起了轩饶,“蓬莱可好?”
“嗯,不错。”轩饶随着帝君坐到案席边,点点头应道,“就是安静了些。”
帝君睨了她一眼,道:“热闹归热闹,你不是不喜那些人么?安静便安静吧,心里舒畅些。”
轩饶没说话,赞同的点了点头。
言叶君喜欢茶,这点,轩饶便随了她母君,乘星殿里也一直备着言叶君最喜爱的萃芦,清明雨后的第一次新叶,清香朦胧,慵懒舒适。
父女俩对坐着,饮了一杯,难得谁也没讲话。轩饶似乎从未在乘星殿看看那片浩瀚星河,小的时候是埋怨是自责,后来索性就避而远之,不听也不理会,完全遮住眼睛,捂住心脏,连重华殿里藏着画的沉香箱子都无人问津,落了冷清。
“那里…是什么样子?”
“嗯?”
轩饶仰着头看着,突然出声询问,帝君愣了一下,也抬头,轻拂衣袖,“黑漆漆的,没什么有趣的。”
轩饶默了一会儿,道:“长宫灯……”
“怎么了?”帝君问。
轩饶又摇了摇头,“没,就是想知道除了这个人人都知道的言叶君的东西,母君……她还有没有留下什么?”
帝君道:“有,你不便是她最大的期许么?”
轩饶一笑,寥寥道:“我只是她留在九重天的念想。”
“你…”
“难道不是么?对于神祭…你们都有感知,生于浩瀚之神不可生情爱,所以母君诞下一子便是一场劫难,可是明知道如此,她还是诞下了我…所以,她神祭了…”
“不是的,小六,你母君神祭从来与你无关,这是我们注定的代价,从我与你母君相爱那一日起便是定死了的。”帝君和蔼的看着她,摇头解释道。
轩饶抿着唇,她没法接受,“她是伟大很。”可若是没有我,她其实也不会在早早祭了两万年。
后面这句话轩饶终是没道出来,她也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极为计较的,小心眼又脾性大。
帝君望着轩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唉,是为父的错,是我一直不敢提你母君,所以让你有如此重的心结,我以为你不喜欢那些仙神,便不会听信他们的话,可没想到你还是稚气些。”
轩饶红了眼眶。
帝君看着心疼,抬手倒了茶,冉冉的茶气随着微风渐渐散满整个堂内,萃芦的香气充盈着鼻息,他忽然想起言叶最后与他道别的话,那个他挚爱不渝的女子,满眼笑意的说:我会在浩瀚星河中等你,所以你不要急,慢慢的把这个孩子扶养大,等她长大了,你再来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性子。
他那时抱着轩饶,紧紧勾住言叶的手,沉声应下了。如今看来他虽未食言,但也让这孩子受了委屈了……
帝君拿着杯子又放下,有些无措,“我罚你去梅山…”那次倒是真的算得上罚了,他道,“也并非是不信你,只是孰轻孰重……”
轩饶抿着唇,倔强着望着他,帝君叹道:“我知道你爱恨分明,向来也是睚眦必报…”
“哼,有什么问题吗?”轩饶不高兴道。
帝君一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和担忧,“我也不是说这样有何问题,只是因为我知道纵然是仙界也免不了人世间的某些凡俗。”
“譬如那些喜欢背后论人长短?说对错是非?”
“你也知道啊,所以我总是让你收敛些,不是说你怕了他们,只是无需事事去争论,你说你与他们计较有什么意思呢?”
“嗯。”
“当初瑞央嫁去十三月洞府,我也是听过一些,我当时也是没想忍,可是又转念到,若是因为这些废物辜负了我与你母君守了上百万年的天地也不值当,站在高处,还能让他们心里有根弦。”
“那你如今要走了,怎么办?”
“不怕,我走了也…”
帝君一怔,可嘴快已经说完了,轩饶微微向后仰着,抬头看着乘星殿上空那片浩瀚,她其实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帝君神祭这件事,恐惧,不舍,难过…怨恨,这些都有。
母君未留下一字给她,如今父君也对自己神祭之事与她谨小慎微,怕她知道,还是怕她知道后记恨于心?或是怕她永远也不原谅他们的离去?
轩饶不懂,明明他们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从未问过她的想法与意见,为何到头来等她知道了结果她就一定要温顺的全部接受呢?
哦~这般想也不对,父君其实是对的,大概他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所以也没事事感知,因为知道她最后还是会一样,恰如云烬…恰如长歌,到头来依照她的意愿——事事道明,她还是转身就走,漠然舍弃了。
“小六…”
“算了,”轩饶直身起来,捏了捏发麻的手指,但是也堆砌不了笑意,“我这性子确实古怪的很,不过父君放心,我也不是有什么情绪,但是情绪还是会有的,我母君育我不易,您养我也没少操心,我便不争什么重要与否了,往后我自会少给三哥添乱的,父君您……”
轩饶一晃神,注视着明阳帝君,那个鼎立天地的神,她还是侧身,傲着声音道:“您就去见我母君吧,跟她说说你把我养成了什么样子。”
帝君一愣,哑然失笑,“好。”
轩饶没回头,往外走,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然是强弩之末。
“小六,”帝君突然想到一事,喊住轩饶,“你母君初孕你之时做过一个梦,说是见到你了…”
轩饶一怔,猛然回头,她眼眶里蓄满了泪,仿佛下一秒就会坠落,“什么?”
帝君轻声道:“你也别…”他是想说别当真,但是看轩饶这模样,又不忍心,还是委婉道,“她说于十万年前神魔大战之隙,在乘星殿前碰见过一个姑娘,哭的惹人心疼,她说她感觉那就是你似的…”
轩饶无声落泪,帝君啧了一声没再说了,手足无措的抬袖欲去抹她脸上的泪,但是感觉左右也无从下手,皱着眉苦恼了半天还是放下了,温声安慰道:“哎呀,那就是个梦,我问了你母君了,她说那小姑娘长的平平无奇,估计就是个梦,你别又生了什么……”
“平平无奇怎么了?”
帝君被她一呵,瞪着眼睛闷着口气不上不下,轩饶一时激动话脱口而出,而后也是后怕,缩了缩脖子,哽咽的支支吾吾道:“我…我是说母君觉得是那便是呗,你何故拂了她的开心。”
帝君拉了一下脸,终还是咽下了那口气,摆手打发她道:“好了,你既然都清楚那就别站这儿了,若是再掉眼泪我还是无能无力。”
轩饶垂眼,撇了撇嘴,“知道了。”
她转身往外走,父君语气中的无奈与懊恼轩饶还是感受到了,此时她竟有些庆幸于自己的敏感了。
看着她毫不滞留的动作,帝君仍是心感愧疚,原先他还一直以为自己对轩饶算是了如指掌了,如今这般情景,反到让他怀疑自己坚守了那么久的信念值不值得了。
帝君心里复杂,瑞央当初执意要嫁与成霍就引来不少的目光,还有风息…风息离开九重天是听不见看不见,但是他能,若不是有言叶,这九重天他怕是早就掀过一回了。
他嘴笨,当初对于言叶也是严厉又直脑筋,那几个孩子也都是言叶操心,他极少管,其实轩饶他算是管的最多的,可是也不够,而且这是所为的“管”绝大多部分也都是训责,他一时之间无所适从,说完干巴巴的几句话,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如今他也要神祭了,帝君心里明白轩饶那句“算了”,他苦涩的扯了扯嘴角,叹息心道:还是负了言叶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