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开的季节，顺着鸿雁纹的瓦当往下，是偶有绿苔攀附的灰砖宫墙，再往下，是一列列站得毕恭毕敬等待自己命运归属的永巷宫女……
我拿着一卷竹简，穿过长长的宫女队伍，宫人们见我经过纷纷行礼，我尽量表现得大方得体，虽然今天原本该是皇后娘娘来做此事的，可她在调养身子，以期能诞下皇嗣，后宫的日常琐碎之事便落在了我身上。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调养身子，也不敢多问。或许这只是个借口，但却是个真实的借口，整个汉宫的确需要一个皇嗣来打破当今圣上不能生育的传闻，太皇太后对新帝多有不满，若借无嗣为由废帝，也是说不准的事……
来不及细想，就听得走在前方的内侍催促了一句：“吴夫人，我们可得快些了，陛下还在等着呢！”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长廊，赶到殿前。
果然如黄门所言，赶到之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立在白玉石阶之上，他身着玄青色的朝服，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两枚竹简。看这情形，想必他一定刚下朝便赶了过来。
“陛下，籍册已经拿来了，那些宫人也到齐了。”我跪着答话。
“那开始吧。”说罢，他即转身进入殿内，内侍忙去让那些等候的宫女分批进殿。
我将沉甸甸的籍册交与另一个名叫敬安的年轻贴身内侍手中，立在一旁。偷偷瞥了一眼那位英俊年少的帝王，他的神情依然紧绷着，显然还在思索竹简上的话。他向来如此，人在后宫，心却在前朝，其实今日之事，他大可不必亲自前来。后宫之事，理应皇后处理，即使皇后不愿见到那些足以让她动怒进而大吵一架的女子，拒绝插手此事，也可以由像我这种后妃来接管。
但这种异常的举动也算事出有因：一日陛下又留在宣室殿处理政务，皇后来访，他却并未搭理。其实他只是为朝堂之事烦得焦头烂额，但皇后却一口咬定是后宫之中的女人太多，让他乱了心智，才会对自己如此敷衍。两人便起了争执，“你若是见不惯那些女子，逐出宫去就是，到宣室殿来闹做什么？”，比起他内心的宏图大业，几个美人自是算不得什么，他只想快点把皇后打发走。可皇后却并不领情：“我才不去，谁惹的祸端，谁去解决！”本是一句气话，他却果真要亲自遣散这些宫人。
如此一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打着“择宫人不中用者”的名号，籍册上的女子却皆是各地进献的美人或是相随的侍女。
我看着一列又一列的宫人进来，这或许是很多人第一次得以见到她们心中倾慕的天子，但残忍的是，又或许是最后一次……虽说她们当中大部分人的归宿都是返乡，但却不约而同地换上了精美的服饰，施了淡淡的妆。她们竭力摆出最完美的姿态和表情，仿佛期待能在陛下随意的一瞥中被记住、被留下……
可是等待她们的却是不耐烦的一摆手，她们就这样轻易地被否决了。我拿起进贡的宣笔，在敬安展开的名册上逐一打叉，起初是一个一个名字地划掉，渐渐地，陛下愈加不耐烦，脸色也愈加难看，他还有政事未处理，只想早点了事。敬安见状，急忙给我使了一个眼色，于是我不再逐一打叉，而是一笔划掉一列，好在我们配合得还算默契，那卷籍册也很快就将被划完。
看着那一个又一个被划掉的名字，我脑海中浮现出她们离去时脸上失落的神色。是啊，那些妙龄的少女，初入宫时谁没有怀着一份憧憬和期待呢？年仅十六岁便登上高位的少年，改年号、行三铢钱、拜新丞相、资助贫民……怎么能不让人景仰？更何况，他还那么俊朗。只是这种少女的憧憬，在今日被那人亲手击碎……
最后还剩约莫二三十人，敬安又对我使了个颜色，我心想，也该到此为止了，虽说遣散宫中美貌的宫人是合了皇后心意，但若一个不留，恐怕陛下也绝对不会满意，这种平衡处理不当，怕是只有怪罪到我身上。便放下手中的笔，忙向陛下请示：“陛下，只剩二三十人了，今日之事也算收尾了吧？”
“就这样吧！”他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在回答我的同时已经站起了身，准备离开。我见状，对着殿内剩下的那列宫人道：“各位美人可以返回自己的殿阁了，回去的时候顺便告知一下殿外的那些美人。”我尽量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我往那些宫人身上看了看，她们大都也和我一般轻松愉快起来，除了子夫，一脸愁容。这倒突然提醒了我：梓馨和梦竹恰好在她之前的那列宫人当中，已经被遣散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来，怕是极不情愿的，更何况，为了出宫，她还换上了宫女们平日所着的黑白相间的宫装。
我正想着要不要等陛下走之后去叫停梓馨和梦竹的出宫程序，她接下来的举动却着实震惊到了我们在场的所有人……
她突然冲出队伍，跪在了地上，用竭力压制的哭腔恳求道：“陛下，请您准许奴婢出宫吧！”虽是恳求但语气却异常坚定，使她的恳求并不像恳求，反倒像是命令。
皇上自是不能容忍有人如此挑战他的权威，尤其是在看到那女子穿了一身宫装，竟不像其他宫人对他极力讨好后，隐忍多时的不耐烦和怒气此刻一起爆发：“放肆！”
只短短的两个字足以让我们其他人吓得怔在原地，我和敬安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收场。那位内侍忙跪了下来，我和其他人见状也只好跪下。
可子夫此刻不仅没有收敛，我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大胆，又或者她此刻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抬起了头，毫不避讳地看着陛下，缓缓地把之前的请求又重复了一遍：“奴婢恳请陛下，准许奴婢出宫！”一滴泪从她眼中滑落下来。
殿内殿外都安静极了，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我们都在等待即将打破沉默的天子之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