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公公殷平早就看够了热闹,自知不便继续久留,道了声叨扰便带人离去。
戴眉眼见人走远,不自觉地移了几步,恨不得追上去塞上些银票,恨不得殷公公忘了此时,在陛下面前闭口不提。
裴文柏向她看去,微微摇头。
这殷平是内宫第一得意之人,除却善解人意外,对昭帝更是忠心耿耿。此番前来说是传旨行赏,却又在裴府逗留许久,想来必定是得了陛下旨意。可恨他这女儿没有眼色,只知在她那视线内的一亩三分地争来斗去。经此一事,且不说裴令晦饶不了她,她的前途更是难明。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想来裴芷必是借着献礼之名,得来两条相同的手链栽赃给裴蔚,却不知为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笑她为断裴蔚之路,特意说明这手链是孤品,如今却成了她谎话连篇的证据。
不过这裴蔚,也是不容小觑。
众人各怀心思,却又都盯着裴令晦,就等他发话。
裴令晦命人将裴芷带回房内,明日一早把人送至京郊翠陇庵静思己过。
这惩罚说重不重,毕竟是内院丑闻,传出去只会说裴府家风不正;说轻也是不轻,裴芷一个世家闺秀,正值妙龄,再过一年及笄后便可谈婚论嫁。这样送出去,尚不知何时能回,若是耽搁几年,她这一辈子怕是要毁了。
裴芷自是明白,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祖父饶了我这一遭吧,清澜知错了,清澜再也不敢了......”
见女儿落泪,戴眉更是心如刀绞,走上前跪在裴芷身边,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儿媳求爹,就看在我与文柏就这么一个女儿的份上,饶过清澜吧。她年纪还小,日后,日后儿媳必会严加教导,绝不会再让她犯错了”说着,拥上裴芷,把她抱在怀里:“我的女儿,娘可怜的女儿......”
裴令晦不谙内宅之事,又见是儿媳妇求他,自觉不好发话,向裴文柏望去,只见裴文柏掀袍下跪:“儿子教女无方,但凭父亲发落。”
裴令晦知他这大儿子刚正,又看向站在人后的裴蔚,隐约觉得她眼眶微红,不知想到了什么,正想叫她回话,便听裴芷带着哭腔抽噎:
“娘,清澜是被人陷害的,清澜是无辜的,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啊?”
戴眉拍拍她的头,哭声更是大了几分。
裴蔚看眼前二人作戏,倒也别无想法,只是忽然觉得这人生命力顽强,正应了那句“死鸭子嘴硬”。
被谁陷害?自然是被她裴蔚了。可敬戴眉哭闹中也不忘指点裴芷,教她把脏水泼出去。只可惜局势已定,多说反而落下话柄。
正想着,只见李氏对那母女嗤之以鼻,沉声道:“做错事就是做错事,若说被人陷害,那推芊儿落水也是被陷害的不成。做错事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若是依我的意思便先打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话毕,从左到右将众人的脸一一看过:“想要勾心斗角关上院门我随你们,若是拖累了裴家的名声,我先把你押到祖宗面前打掉半条命,省的再丢了我裴家的脸。”
裴蔚随众人低头称是,心道她这祖母好生厉害。若是一味维护虚假和睦,迟早酿成大祸。如今惩治裴芷,也是要照顾裴家的脸面。
只是这裴芷今后,怕是要走的艰难了。
其实想来,裴芷她上一世也算不得完全好命,及笄那年指给了太子做妃,谁知天妒英才,太子萧南庭在大婚前堕马而亡。昭帝仁慈,怜她年纪尚小,便认了做义女给了公主封号。后来又指给临渊侯家的世子作妃。虽说几番周折,也算是成全了富贵荣华。
可惜殷平回宫后势必要将今日之事禀给昭帝,太后那边也是少不了知道。她这“好名声”怕是要累她一世了。
裴令晦也不管她母女二人如何哭闹,只叫人把裴芷带下去。又见这一桌子盛宴倒尽胃口,说道“散了吧”,正要拂袖而去,便听有男声郎朗,趁月夜而来。
“我来迟了!孙儿来给祖父贺寿了。”
风尘仆仆,意气峥嵘。
裴正笙穿过人群走上前来,信步从容,似是携春风而来,一派温文,单膝下跪抱拳道:“和朝祝祖父得松龄岁月,鹤语春秋。”
这一声,似是涤尽方才的阴霾。裴令晦点头命他起身,眼神却是欣赏与骄傲。
裴正笙听话起身,笑容更深了几分。他中等身高,身材瘦削,气质温润。眉眼清俊,脸上还有两只梨涡。笑起来倒像是比实际年龄小个两三岁。
他看向李氏,更是笑得甜蜜,声声“祖母喊来”,直讨李氏欢心,把他叫到自己身边坐下,不住地上下打量,眼中也透出了慈爱。
“祖母,我与三皇子一道赶回,因着是中秋宴,殿下便赶着回皇宫了。殿下与我说改日登府拜访,再为祖父补上贺礼。”说着,唤身旁的随从来把带回的礼物端上,挑了几包点心说道:“路过栗州,听说那里的点心颇负盛名,想着祖母爱吃便进城中买来了,祖母尝尝可还顺口?”
又接过一坛酒,向裴令晦说道:“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裴令晦命人接过,打开了为众人斟上,长安酒香四溢,未饮先醉上三分。
裴正贤坐在下边,早就想与他这位堂哥说说话了。他在国子监念书时便终于听先生们拿裴正笙作例,早就以他为荣。可惜这两年裴正笙各地奔波,一年下来难得回家待上几日。见终是得了时机,自是不肯放过这机会,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大哥一片孝心是我辈榜样。就是不知大哥这一回,可有带给我们什么礼物没有?”
这话一出,众人皆笑。还是孩子呢,巴巴的只知道讨要礼物。
裴正笙也举杯饮罢,笑道:“自然想着你了,郁溪近十年来的卷宗我闲暇时手抄了一部分。我记着你自小便爱看那些个天理昭昭沉冤得雪的故事,早就立志入大理寺。纸上谈兵不如看实案,我想着许是对你有用。”
裴正贤乐得百般谢过,又自饮三杯方坐下。
裴正笙又往桌上看去:“不只是阿贤,还有阿廉和四位妹妹的礼物我也备着了,明日一早差人送至你们院中。啊,给二叔二婶的礼与给父亲母亲备下已差人放到院子里。”说着,顺理问出心中的疑惑,向裴文柏问道:“怎不见母亲和阿芷?”
裴文柏不便多说,敷衍道:“你母亲身体不适,先回房了。”只字不提裴芷一事。
裴正笙见他这般,自是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了,也便知趣地不再询问,打定主意散席后再细细询问,只捡路上的趣事说于众人听。直至寿宴结束,被裴令晦叫到书房说话。
众人见没意思,告退后便各自散去。
裴蔚也跟着起身离开,百余步后,从假山窜出个人影,仔细看来是裴文柏身边的阿岳。
必定是裴正笙派来的了,裴蔚见那小厮向自己拱手行礼,举着一方木盒交给身旁的访冬,冲裴蔚道:“我们少爷问四姑娘近日可好?”又解释道:“我们少爷担心再过一夜花叶枯萎,嘱咐我来此处等着四姑娘。此花坚韧,压枝便可成活。”说罢再一拱手,转身而去。
那处僻静,唯一所通之处便是裴蔚所居的长亭。
裴蔚仰头,望着假山月色,两侧树影黑压压欺下,却怎么也挡不住漏下的那一缕缕月光。
方才看烟花时不显,现在四下静寂,更得见天上孤零零几颗星子。
烟花好看,月光好看,星星也好看。
裴蔚伸手,似是要去感受那星子是否如她所想一般冰冷。
她摸到的却是一片暖意。
许是上一世,也是这时,有个小厮在此处等她许久没等到。
他那是,会不会也在抬头望着满月寒星,想着心事。
总归有所想,有所念,便不觉漫长难耐了。
裴蔚从访冬手上拿来木盒,推开看来,是一株白色山茶。
盒底铺着张字条,圆润工整,笔体风流。
裴蔚把那字条高举向上,踮脚仰头,借月色读来:
“雪裹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