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注定有人安枕,有人失眠了。
第二日清晨,裴蔚照例梳洗打扮后去明念馆早读,见府外停着套好的马车,又隐约有哭声传出,知道必是来接裴芷的。也不多理会,径自走向馆内。
家里有官职的一早便上朝去了。李氏又对裴芷深恶痛绝,想来唯有戴眉会去送她女儿离去。这一别后不知再见要过上几年,此番别离之景,不知与她大婚之日远走绾川比,哪个更凄凉?
她怎会无怨?若不是碍于赵卿卿的脸面,昨日她早就要上前问一问裴芷母子,她裴芷做错事尚有母亲求情叫屈喊冤,可她裴蔚呢?活该任人欺凌?
她抱着那木盒彻夜未眠。她怕了,她后悔了。
裴蔚上一世如何艰难,也只会咬紧牙关向前走,也只会骗自己疼痛只是一时的,抗过去就好了。她裴蔚何时说过一个悔字?
可昨日就在她见过裴正笙后,重生以来所积攒的怨气与力量,竟然轻易便崩塌为一片废墟。
裴芷毕竟是他的亲妹妹。她如何可以,恩将仇报,如何可以,这般恶毒?
她好像看到了裴正笙失望的眼神,那是一把刺骨的冰锥,直戳进她的五脏六腑,逼得她呕下些血来也不肯罢休。
胡思乱想一夜,踏着棉花一般走入馆内。
纪甫之进来时略略皱眉,也不多话,找了服侍的丫鬟为她泡了一杯八宝茶。
隐约觉得馆中热闹起来,浑浑噩噩地听了堂课,又觉有阴影压下。裴蔚下意识抬头,便听田景沁惊呼:
“其微!你怎么?脸色怎么这般差?”
她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却只觉得像是人偶一般,凭自己的气力根本做不出任何表情,头也是有千斤重担一般,压得她发昏。
她想说“无事”,却还是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换了番天地。
竹青色的帐幔印着白色暗纹,裴蔚不大能看清是什么花样,也便不去细看了。又实在想不起来她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便直愣愣地躺平看着上方,不做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近,见她醒了,便板起一张脸,端了杯水来。
裴蔚只偷瞄一眼便不敢再看他,直起身接过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听那人声音冷硬,全无平日里的温暖和煦:“大夫说你心事过重。”
裴蔚听那人声音冰冷,只觉在耳边嗡嗡作响,如何聚集精神去听,也分辨不出他在说何事。想必,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过度疲劳,气虚体寒......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见裴蔚一直不出声,也不看他,裴正笙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身体很虚弱?我问过访冬了,她们说你一夜没睡。”
裴蔚终于看向了他,像是找回了三魂六魄,只听裴正笙继续道:
“临走前我嘱咐过你的阿蔚,照顾好自己,可以么。”
“可以”下意识的张口,却觉得嗓子被黏到了一处,实在干哑难听。
裴正笙无法,只让她多喝水,神情无奈:“改日我定要多谢访冬她们,你能长成现在这般,不知道她们是废了多大的心力。”
裴蔚装作口渴,只是一直喝水。她想问他不怨她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裴正笙看她在床上小小一团,低头喝水的样子乖巧又可怜,伸手抚了抚裴蔚的额发,叫她放宽心好生休养,便出门叫访冬问寒进来伺候。
问寒红着眼圈小跑进来:“姑娘你可算醒了,可吓坏咱们了。”
访冬顺手接过她递来的水杯,往裴蔚身后塞了个枕头,让她靠着舒服些:“近些日子姑娘总是三灾八难的,改日我去庙里求求菩萨保佑,姑娘......”有些心疼地看着裴蔚:“姑娘也别再作践自己的身子了,啊。”
裴蔚冲她们一笑:“别怕,我没事。”又问道:“这是哪里?”
“是大少爷院子的厢房。”访冬知她要问什么,一并说道:“早上昨日姑娘好好地与田家姑娘说着话,突然就晕了过去。正巧老爷下朝路过明念馆。大少爷看这边乱做一团便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见是姑娘晕了,便赶紧叫我们去请大夫,就近把姑娘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裴蔚斟酌:“如此,也不好多叨扰。一会把被子收了,洗过后再给大哥哥送来。”
访冬听她这么说,笑道:“果然是大少爷了解姑娘,他知姑娘会这么说,早就嘱咐我们,要我们看着姑娘不许乱动。好好把病养好了再走。”
裴蔚看向她:“这恐怕于理不合。”
“大少爷已安排妥当了,他昨天便禀了老爷,老爷也同意了。要说,这大少爷对姑娘可真好,昨天与我们一同陪了姑娘大半夜,要不是问寒求他说转日还要早朝,估计他必是要整夜盯下来的。”
裴蔚点头:“大哥哥对谁都这般好,我却受之有愧了。罢了,你们也一夜没睡,去休息吧。”
二人哪肯,最后只能一人在身旁伺候着,一人伏在桌上歇息。
裴蔚无事可做,便比着上一世裴正笙的样子想着如今。
上一世自她犯错后便独居长亭,家中无人敢来看她。再见面已是蒋宣死后,她回到顺京。
那时的裴正笙与现在大不相同,细细想来,竟有几分方才冷硬的模样,叫人心生畏惧。
裴蔚想,让他一个如此温暖柔和的人变得冷峻强硬,不知是在官场上吃了多少的苦头,遭了多少白眼。
他少年得志,却不是一路从容。
裴文桐做太子傅,自是追随太子萧南庭。而裴正笙与三皇子萧南诚一同长大,太子薨后,便一路支持三皇子夺嫡。
昭帝七位皇子,太子短命,二皇子少时因病,落得腿疾,终生唯有与轮椅相伴。三皇子萧南诚行政严明,幸有裴正笙此等温和之人从旁辅助,否则便必会引的朝堂众人激愤。四皇子萧南恒钟情行伍,于朝堂之事毫不在乎。五皇子萧南韶温文尔雅,比之萧南诚,更得人心。可惜身世是天启朝的秘闻,受身世拖累。六皇子萧南瑾放浪大条,七皇子萧南樵又年幼。
世事无常,当初谁又能得知,最后登上那宝殿最高的位置,成为九五之尊的,会是最受人冷眼的萧南韶呢?
而他这一朝天子,又怎会对曾经敌人的左膀右臂心慈手软。
好在裴正笙挺了过来,却消磨了通身的温和。
唯有从深渊中磨练过后,把全身骨血淬成钢铁铸成的宝剑,才能所向披靡,直斩世间不平之事。御史大夫裴正笙走过,便自是天下一片刚正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