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东去，暮霭西沉，苍凉悠远的祁连古道上，朔风阵阵，席卷漫天飞沙，烈如刀割。残阳如血，一人闲马，挺过狂风，东向而行！
过关，风骤减，远处一孤落的茅屋，挑着一面老大的酒旗招子，远远望去，竟比酒馆还要大上几分。只是那酒旗与别家的酒旗有些不同，别家的酒旗干净如雪、黑亮如漆，他家的酒旗却腌臜脏臭、污迹斑斑，中间更有一道长长的早已发黑的血痕，将那“酒”字一劈为二，也不知道究竟有酒没酒。
茅屋后竖着一道烟囱，黑烟腾腾，肉香扑鼻。
“千岳公子当年爱美人爱得是天下闻名、人尽皆知，如今好赌也是好得天下闻名、人尽皆知，可惜这功夫么，却是半点没得长进！”“你个没牙的穷鬼，几时轮到你来消遣我，我要功夫干嘛？本公子家财万贯，什么东西是钱使不来的！”“是，是，公子乃是人中龙凤，我是个下流的糟老头子，专等着公子施舍几分，还望公子高抬贵手！”
一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者对着面前玉树临风的公子百般客套，他两手撑在八仙桌旁，十只手指像鹰爪一样既硬且瘦，不时敲打着已经被膏油浸黑的桌面，与十步外那口大锅中肉汤滚烫的沸声一唱一和，十分有趣。
只是佘老三的手指臭的紧，肉汤倒是香的紧。
“哈哈……哈哈……”屋内十几号汉子哄堂大笑，一人边往嘴里塞肉，边抢道：“佘老三，你真是……半点骨气都……都没有！”他嘴里的嫩肉多的放不下，又不肯落后，非要说上几句。
佘老三听了这话，眼角横挑，猛地回头：“啊……呸！刁小刀，你个小兔崽子知道什么！你哪里知道没有钱使的滋味，你给我闭嘴，明天你媳妇或许还能见着你！”他咧开大嘴，似笑非笑，猛喷一口，臭不可当。
刁小刀慌忙退到一边，唯恐臭气伤到怀中的那盘肥美的羊肉。他平生只怕两件事，一是他娘子，半日见不着他，便要闹得鸡飞狗跳，左右不得安宁；一是美酒佳肴，爱之如命，舍不得浪费半分。此番出得关外，因是跟他娘子商议好采买货物，所以才得了几日清闲，既然得了清闲，自是要来这茅屋大快朵颐，一解相思之苦，却偏偏遇上佘老三这等粗俗之人。
佘老三嫌他聒噪，以计驱之，见妙计已成，冷笑两声，转回头去，换了一副和颜悦色：“公子，怎么样？咱们一胜一负，就等这局了！”他本就是个眼尖心贪，暗怀鬼胎之人，想着颜千岳只不过是闲得大发，偶尔玩玩而已，说几句好话姓颜的便乐得放手，没想到颜千岳笑着摇摇头：“黄金就在眼前，能不能拿走，自然是看你的本事！”
“他一时半会开不了！”刁小刀当然不能让佘老三如意，将剩下的羊肉囫囵吞尽，志得劲满，骄意陡生，反手抽刀，潇洒自如，心道方才为了护着我那一年都没吃上的美味佳肴，不得已才对你有了三分惧意，如今我凤翅柳叶刀在手，还怕你不成，便白了佘老三一眼，接着笑道：“趁着这功夫，咱们说点别的，大伙都听说了么？前些日子戚家堡百余口、白家班十几口一夜之间被人杀了，凶手一刀断头，够辣够狠，足足的高手啊。”
他说到兴处，抽刀比演，茅屋霎时间刀光重重，刁家家传刀法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中原武林刁老英雄也是人人敬仰的，只不过这些年老英雄已然退隐，好多人无缘见到，今日众人一睹风采，只见凤翅柳叶刀直如鱼龙潜跃、水光成纹，好不精彩。
众人眼中放了光亮，血雨腥风大家伙都见惯了，可是这两家都不是孬种，怎么就被人轻易端了。“咱们自然都是知道的，可你怎么知道是一刀断头，而不是两刀断头，难不成你当时看见了？”刁小刀归刀入鞘，望向说话的那人，急道：“羊泉，你可别不信，我还真看见了。”生怕被人说他空口无凭。
众人见他这么说，个个竖直了耳朵，多少年没听见新鲜事儿了，这日子快淡出咸味来了。只是戚家“混沌锤”，罕有对手；白班主“镜花水月”，何人能破？
刁小刀见众人目光都到了他这里，不免有些得意，又道：“那日傍晚我正巧经过戚家堡，听说此事，便决定进去看上一看，你们猜，怎么着……我还没进大门，一阵阴森森的冷风飘过，便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可我‘关中小刀仙’是什么人啊，我大步上前，推门一看，好家伙，从回廊到堂前，有跑的，有跳的，一个个全在那里定着了，可脑袋呢，全都跟风铃似的挂在房梁上。我细细地看了那些人的伤口，齐整地很，你们说，如此刀法，江湖中有谁能做到？”
说实话，这等高手大伙都该认得，可大伙偏偏都猜不出是谁。
“厉九重。”一懒汉眯着眼，懒懒地躺在一条长凳上，一副不醉不醒的样子。他若不说话，大伙都忘了有他这么个人，可他褚霜天又偏偏是这种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果然，众人早已滚烫的醉脸齐刷刷地如严霜倒挂，原本热气腾腾的茅屋霎时间噤若寒蝉。
几个年纪大的似乎点了点头，这褚霜天说的不无道理，大伙早就知道了消息，那凶手并没有杀光所有人，细细想来，被杀得都是当年到过阴山宫的，可阴山宫哪里还有什么活口，厉九重也被人大卸八块，难不成……这么一想，一众粗汉脸上又白了一层。
刁小刀更加得意，这些平时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莽汉竟被自己吓得魂不守舍，真是痛快，你个区区佘老三又算得什么？他眼角瞥向佘老三，发现了更大的乐趣，不由得更加欢喜，叫嚷道：“佘老三，你竟敢流血……”
佘老三才不管什么厉九重，他现在只想要金子。千岳公子也管不得什么厉九重，他现在只是不想把金子让给别人。佘老三见千岳公子动了真格，不肯松口，便收住了笑脸，右边的鼻孔“啪”地掉下滴鲜血，隐隐竟有抽泣之音。
众人脸上又白了一层，佘老三真是不要命了！果然，只听掌柜的急喝道：“佘老三，你敢脏了我的东西！”话音未落，挺着牛头紫竹杖绕过两道柱子奔了过来，那牛头角尖锋利无比，正对着佘老三的琵琶骨。
秋言朝平时待大伙极有情义，但只这一点，他绝不容人——那便是在这茅屋里不能见血。据说几个月前，不知从哪儿来的个疯老头子，喝了酒吃了肉却骂他的酒肉不值一名，秋言朝当时火冒三丈，与那老头子打了起来，可老头子武功奇高，愣是打得他一口老血喷在自己酒旗招子上，自此不见了踪影。秋言朝以为奇耻大辱，留着酒旗，誓要一天讨回公道，顺便定下了这规矩。
众人本受不了他这无中生有的奇怪规矩，大伙江湖相见，免不了遇见仇人，或者在这里成为仇人，但他这茅屋天下闻名，他酿的酒极好，炖的肉极香，武功又高，因此大伙便忍了下来。
佘老三没有理会掌柜，衣袖轻轻一挥，桌上的血迹荡然无存，手里还多了个不大不小的竹筒。只见他五指如钳，抄起竹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摇晃起来，仿佛他摇得越多，便会胜一样。
“啪”竹筒落下，佘老三长长地叹一口气，眼中游移不定，口中却理直气壮，叫道：“公子，该你了！”颜千岳嘴角微微一笑，轻掌送出，仿若拂过美人面颊，缓缓放下！佘老三见颜千岳闲庭自若，心下不免担忧。今天这一百两黄金对他来说的确紧要，为了给老婆子治病，几个月来不知翻过多少雪山，但北国寒冬，千山覆雪，实是难以找寻，因而十有八九都是空手而回，此时只能盼着多些银两，以解燃眉之急。
不过，这事情也有捷径。杀个把人，夺几道财，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佘老三心里动了邪念，嘴上却道：“久闻公子轻柳扶风掌独步天下，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响字未落，他五指叠出，竹筒立刻飞嵌在木柱上。
“啊……”众人不免一齐大呼，既是没想到佘老三会如此不顾颜面，更没想到千岳公子居然技高一筹，只见桌子上整整齐齐的“六六大顺”！
佘老三头皮一阵子发麻，五指扣在自己的竹筒上久久不愿放下。茅屋里又一次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佘老三的竹筒。若是佘老三打了平手，那今天的热闹就白看了；若是佘老三输了，那大伙都能一睹神武钺的风采，究竟是不是二十年前传闻的那般所向无敌。更重要的是，从不轻易出手的秋掌柜能不能挡下这一战。至于千岳公子，他这个人，荣华富贵、好酒美女享用无数，他活不活，大伙根本就不关心。
秋掌柜目光炯炯，恨恨地转身，从地窖里抱出一个泥坛子，重重地放在佘老三面前。
用稻草混着泥巴封的酒罐，酒香无遗。
众人一片哗然，人人皆知，秋掌柜从不轻易与人好酒，怎地就给了佘老三，况且，这酒的滋味大伙还都没尝过呢。
佘老三不由自主地向那酒坛望了一眼，几个粗鲁汉子立时大骂起来，无一例外都是骂的佘老三如何不要脸云云，要是敢喝一口要出了门定斩了你那狗头……
刁小刀脸颊憋得通红，见众人只会污言秽语，忍不住挺身而出，大叫道：“秋掌柜，这……这好酒不能给他！”刁小刀爱酒如痴，见这美酒给了佘老三，便像鲜花插在牛粪上一般，心中自是愤愤不平。
“砰”，“啊……”泥坛子应声而破，一寸厚的泥土不偏不倚，正好断成一模一样的两半！“怎么样，佘老三，你还不放手？”佘老三忍不住看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便立即收了心神，咬紧牙关，像是全然不顾一般！
秋掌柜大怒：“哼，不识抬举！”拂袖而去。众人这才稳稳当当坐下，喜滋滋地看笑话。
“嘿嘿，佘老三今天真是疯了！那秋掌柜的一坛美酒千金不换！他却非要那不一定能拿到手的东西！嘿嘿，你们说是为了什么？”一个身着半大长衫的胖粗汉子笑道，此时北风飒飒，春寒逼人，这人居然把浑如铁铸的臂膀和一双蒲叶般的大脚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光亮的脑壳上还冒着豆大的汗珠，好像这里是暑热盛夏！再一细看，他全身无一丝毛发，像是个光溜溜的肉球，着实有些可怕！他说着话，环顾四周，无一人敢应，只有刁小刀不停点着脑袋，显然对这胖粗汉子的话极为认同！
胖粗汉子见众人不言语，便自己手舞足蹈解释起来：“你们不知道啊，佘老三他最近需要钱，很需要钱，因为他那婆娘没得千年人参吃，没得吃便要丢了性命，这比让佘老三丢了性命还要难受千倍万倍，所以他才出来到处搜钱！”茅屋中的人有所感悟，佘老三这个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听闻对他那“貌若天仙”的老婆是好的不得了。二十年前，也正是因为他这老婆，佘老三才改邪归正，到如今总算没做过什么害人损德之事。
佘老三对那胖粗行子得话充耳不闻，鼻孔不停地滴血，但也不敢坏了秋掌柜的规矩，便从黑斗篷上扯下块布条，塞在鼻孔里。想当年，神武钺纵横塞外，只要是佘老三要的，没有逃得过的脑袋，只是时隔多年，大伙都忘了江湖还有这等奇事。
胖粗汉子却笑得更加欢愉：“你们来说说，佘老三不要命这很正常，为什么千岳公子也不要命了？这黄澄澄的金子只不过是公子爷九牛一毛中一粒尘埃，公子也平时喝个酒也要给上掌柜的那么三四个，今天却为了这么一个，不惜……不惜以命相博，你们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众人嘴里涎着口水，早将那“厉九重”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也许是不想想，也许是不敢想。当年之事，实在太过惨烈，又有谁想去揭开那般伤疤？他们只想听那香阁暖衾的笑话。
胖粗汉子故意吊着胃口，清了清喉咙，接着道：“哈哈，那是为了……”说到这里，他又挤眉弄眼。
众人似懂非懂，只知道千岳公子招惹江湖美女无数，其中便有倾国无双的柳未若，但听说柳未若早就嫁了路堂主，早几年还香消玉殒了，那公子还有什么大秘密！有人等不及了，大叫道：“火狻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也好让大伙快活快活！”屋内又是一阵浪笑，众人时不时看向千岳公子。
“为了……唉，”火狻猊叹了口气，心中似有无限惆怅，欲言又止，“也罢，也罢，我就告诉你们好了，其实……其实”他环视一遭，见众人目光焦躁，便轻笑起来：“其实……柳未若……她……她……有个……唉，其实我也不知道！”众人正在兴头，听他这么一说，意情顿失，怒火中烧，先前那人大骂：“呸！好你头肥猪，消遣起大伙来了，教你知道老子的厉害！”说话间像蛇一样欺到火狻猊身前。
千岳公子却抢在二人之间，几招掌法逼得那人退了回去。他本自放浪形骸惯了，从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才子佳人本就天经地义的事，那些俗人得不到，便会一股酸臭的模样。颜千岳不禁想起初见柳未若，她一把团扇遮住半面脸庞，露出一对眸子，宛如霁雨初晴，天上人间所有的柔情百转也及不上她浅浅一笑，但两人终究有缘无分，一欢两散。
本以为时隔多年，一切都随浮云而去。可不知为什么，当他前几个月得知柳未若的消息，就茶不思饭不想，什么红梅傲雪，什么醅酒煮茶，全都没了趣味。而江湖更是没了什么悲喜，不过，江湖本就没什么悲喜，都是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左右生事罢了。可时间越长，他心中酸楚并没有减少半分，反而越加浓烈，他打发了所有的侍婢歌女，只留下几个年老的仆人在身边伺候。
冬去春来，千岳公子终于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便辗转来到这里，此刻他不能让任何事打扰到自己，他定了定神，便挥手大声道：“佘老三，开局！”众人纷纷看向佘老三，佘老三点住鲜血，一张破洞斗篷募地飞起，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对寒光凛凛的神武钺。
火狻猊见状大喊道：“不好！老三要杀人！”
话音未落，屋外马蹄声动，门帘挑起，一个褐衣少年走了进来，径直朝千岳公子走去，坐在了佘老三的身旁。
因为，这茅屋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