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老三盯着千岳公子,浑浊的眼中已无一丝贪意,口中冷冷道:“兄台,你走错地方了!”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千岳公子听,还是说给刚来的褐衣少年听。
褐衣少年充耳不闻,抄起酒坛,黑红色的羊羔美酒莹然鉴光,如飞湍瀑流般倒进了他的喉咙里。
这羊羔美酒是秋言朝的不传秘诀。每年春至,东风一到,他便会张罗着制酒。凡是美酒佳酿,酿造之法无不精细,秋言朝羊羔美酒也是如此,他用的是河谷黍米,使的是祁连山清水,选的是草原肥嫩羔羊,至于陈年曲子、杏仁、豆蔻、肉桂之属,无一不是上等佳品。
那些所用器具也十分讲究,单单是酿酒的坛子,便是秋言朝在深山中苦苦找寻的陶土所做,当时秋言朝发现那处陶土欣喜若狂,大赞其细腻如脂,胎如美玉,便亲手做了处小小的土窑,烧制了上百个坛子。那些坛子所用泥土不知在山中深藏几许,未曾沾得一丝浊气,还有什么比这盛酒更妙的?加之秋言朝手艺了得、制物有形,那坛子当真是既有储物之美,兼去杂气之利,又平添几分清香。
复又历经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十几年的陈贮,坛中几十种美物,并几味名贵药材,融之又融、化之又化,佳酿方成。是以,闻之气通百窍,饮之缓增内力,天下之人,谁不爱这美酒?
方才那坛,确是三十年的佳酿,茅屋里霎时芳香四溢,众人东倒西歪,不由自主醉了八分!
佘老三心中大怒,今日原是要轻轻松松拿到金子,可姓颜的不要命地计较,这不知哪里来的小子也来找死,实在可恶。想及此处,右手急出,神武钺猛地戳上了酒坛。众人顿时醒转,一齐大呼起来,生怕美酒有失。
刁小刀五脏六腑都快急出来了,大叫道:“小心!”说话间奔到灶台,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抢到佘老三身前,他有些肥胖的身体竟如兔起鹘落,在一息之间便回,众人这才看的明白,刁小刀将一个老大的铜盆兜在酒坛下面,生怕那美酒洒落了一滴。
可任谁也想不到,天下竟有佘老三的神武钺还破不得的酒坛,那酒坛居然还自顾自地往那人嘴里倒酒!
再看那杀人无数的神武钺,确是被血喂得通身红光。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往日的传闻可见不假。
佘老三在少年之时,便生得豹头细眼、好勇斗狠,跟着几个拳脚师父学了一身武艺,在十里八乡中小有名气,但这神武钺的功夫却是来得奇巧。
那几日,佘老三家中断了粮食,他一个孤儿也无钱财买粮,平日里那点少得可怜的使费都是靠打架挣来的,哪里裹得了肠腹。偶然想起传说那座深山,便提了飞叉、拿了绳索入山打猎。那山十分险恶,附近人家无人敢去,只因它生得怪林乱树、左奔右突,巉岩耸石、错如犬牙,龙盘虎踞、虫蟒相生。旁人避之不及,可佘老三偏要闯上一闯。
烈日当头,佘老三已行了三个时辰,人困脚乏,却不见一个活物,心中愤愤不满,正自纳罕,忽听斜刺里传出一阵长啸,声动山谷,朽木俱折。佘老三见来了买卖,提着飞叉便奔了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一老者被黑熊所困。黑熊凶猛非常,身长一丈,腰阔数围,尖牙罗列,厚掌如耙,即便是个伟丈夫与之并立,怕也直如蝼蚁。老者不知怎地惹到了它,只见黑熊呼啸着扑向老者,那畜生虽长得粗苯,却异常灵巧,老者双手持了一对神武钺,招数也奇,运劲也猛,却也难逃其掌之下,几次被它抓伤,渐渐地老者招数慢了下来……
佘老三见此情状,提气运功,慢慢地抄到黑熊身后较远的一棵大树之上,黑熊闻见血腥之气,红了双眼,酣战犹烈,哪里察觉到佘老三。佘老三见瞅准黑熊颈喉,铆足了力气,纵身一跃,飞叉直刺,那黑熊还不明白所以然,背后吃两脚重力,呜呼着滚下树林,落入山崖,只听良久,山崖下才传来一声巨响。
佘老三大呼可惜,没想到这林后旁居然是处山崖,但见老者受伤不轻,赶忙上前扶起。他平常见了好武艺便想学上一学,今次见了老者武功与那些拳脚不大相同,甚是高妙,怎能不痴心。只是本想一石二鸟,如今一鸟也是可以的,便连声问道:“前辈,您老人家怎么样?”老者喘息半饷,才道:“无妨,只是些皮外伤,少年人若有去处,方便让老朽疗伤?”
佘老三当然称好,当下扶着老者来至自己家中。老者吩咐他如何如何,他便一一照办,将所用之物皆买了回来,为老者侍奉汤药,甚是殷勤,老者养伤一月有余,便已大好,见其诚意,便收佘老三为徒,佘老三喜不自胜,行了跪拜大礼,自此以后待师父便如亲生父母一般。
老者见他有些悟性,教导甚勤,不过三五年的功夫,佘老三的武艺便已大进,再练了七八年,已可以与老者并肩,老者颇为欣慰,告知其要勤加练习,留下一对神武钺,便不知所踪。
自此以后,佘老三踏入江湖,声名鹊起,但总也不觉得痛快,只想着那日力挫黑熊,方是心中挂怀之意。好在江湖中总有识人心术之辈,一日有人持黄金千两找到佘老三,说是让他路经某处某处,需杀了某人某人,佘老三想了再三,觉得无甚坏处,便答应下来。后来,他经过那里,果然去杀了某人某人,当鲜血浸过神武钺的时候,他方才明白,原来这才是江湖英雄所畅快之事。
后来,神武钺就在佘老三的手中饱饮红血,从无间断,佘老三也越发活得自在快活。一次,有人下了重金请他灭徐家庄,他欣然答应。到了时日,佘老三取了神武钺,望风儿岭而来,此处黄土遍地、丘壑纵横,白日里不知怎地就会刮起一阵邪风,是以得名。佘老三刚刚踏过岭上,只觉狂风大作,泥沙入眼,恍惚间前面一伙人拦住了去路,他刚在岭下截了大财,身后背了整整一包袱黄金,心中很是高兴,不料来得岭上却被一伙悍匪挡住去路。
那些土匪借着风儿岭的形势,常年在此打家劫舍,但他们不知佘老三的来路,很是嚣张跋扈,要财要命,不想却碰上了“活阎罗”。佘老三杀意未尽,自是毫不客气,一双神武钺迎风抖动,转眼杀了几十人,填了沟壑,扬长而去。
堪堪来至徐家庄,却是另一道风景,绿树成荫、良田万亩,围着好大一座庄院。佘老三见人也不答话,庄人见他凶恶,忙报与太公,不想没走出几步,便被佘老三斩于树下,佘老三不曾停歇,一路杀进庄内。如此不多时候,里面之人已然知晓,一些习得武艺之人,拿着刀剑带领众庄家汉子便冲了出来。双方交手,佘老三其势难当,连杀几人,那些汉子却不示弱,有几个剽悍的提着棍棒抢上前来与佘老三纠缠,几番来回,也有败阵之意。
不料,从人群中忽地冲出一人,貌如无艳、身似细柳,拿一双镰刀,照头便劈,佘老三忙以神武钺抵挡,两人相杀几何,不见上下。女子身形轻巧,寻着时机,勾着佘老三右臂,立时皮开肉绽。那女子见他受伤不轻,却没有再下杀手,而是退了回去,指着佘老三朗然斥道:“大丈夫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懂得侠义之道、仁义所为,真是枉立天地。”
这几句话直如一记闷雷响在佘老三头顶,这几年不管自己如何寻找,师父一直未曾现身,难道是因为这个?佘老三愣在当场,众人围了上去,一捆绳索将其五花大绑,送给太公,太公气他害了几十条性命,吩咐众人将他吊在庄外那棵老槐之上,任风吹雨打,要他被鸦雀啄食、虫蚁乱啃,受尽苦楚而亡。
佘老三三天未进米水,早已脱力。这日他梦见远远走来一人,给他喝了碗清汤。他有些力气,睁眼一看,身上绳索不见,眼前却是那女子。后来他才听人道,这女子名叫徐青玉,人称“玉娘。”那日玉娘去见太公,明言:“众皆知道徐家庄是言承礼教、恩德所沐之地,如此行事,恐为不妥。”太公一向看重这位后辈,问道:“玉娘,有何见解?”“此人杀我庄人,毁我田地,不如教他在这日夕耕作,以作补偿,加之太公一力教化,必定改邪归正,此为良策。”太公应允。从此佘老三便在徐家庄扎下根基,性情改了不少,又娶得徐青玉这等良配。
徐青玉身子一向不好,一日佘老三仇家寻上门来。他所杀之人不计其数,那些被杀之人的亲朋好友当然不会放过他。大敌当前,夫妻二人双双抵挡,却难以招架,那人只想要佘老三性命,听闻徐青玉是女中豪杰、才智过人,便不想伤害于她,不料徐青玉救夫心切,结结实实为佘老三挡了一刀,那人见此情形,当场作罢,可徐青玉从此元气大伤,佘老三遍访名医,才求得一良方,只是这方子极难凑成,因其一味药引是千年人参。
此刻佘老三见招式被破,怒气更盛,猛地又连出两招,大伙只当这少年要立时毙命于神武钺下,但少年却毫发无伤地躲过,众人没看清他的招式,无不大骇至极、瞠目结舌。既惊奇这少年招式之奇,又纷纷猜测这褐衣少年来自哪门哪派。
“哈哈……哈哈”火狻猊暗暗称奇,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然能接得住神武钺,却仍大笑不止:“天下还有对付得了神武钺的小娃娃,哈哈,佘老三,你……你……连个小子也对付不了了!”他嘴上这么说,眼神一刻不停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褐衣少年,只见他峻冷异常,面上颇有风霜之色,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但却看不出他是什么门派路数。
褐衣少年对一众人等视而不见,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秋言朝便端来一盘外焦里嫩的羔羊肉,一钱一货,十分公平。
佘老三仔细瞅了瞅那少年身侧的包袱,眼中精光四射,一改怒容,笑道:“兄台,好功夫!”褐衣少年依旧面不改色,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佘老三的话。
“山之中,水之外,不复当年阴山宫,哼哼,小子,你是厉九重什么人?”
秋言朝回身给灶台添柴,听了这话心中一凛,将小半捆柴火不知不觉扔进锅底,锅内霎时间汤水沸腾,但屋里反而更冷了,众人脸色忽白忽青,暗暗握住兵器,不时打量着少年背后的东西。
众人不禁想到二十年前,当年厉九重要做武林霸主,以阴山宫之雄力,大肆滥杀无辜,那些不听号令的门派几乎被他屠戮殆尽,幸得巨船帮当时将大伙联合起来,灭了阴山宫,将厉九重乱刀分尸,大伙如今还能逍遥自在,只是阴山宫怎么可能还有人在?
众人方才见这少年身手不凡,心中又十分忌惮他背后的东西。想他如果是厉九重的弟子,那背上重重包裹的定是黑狼刀无疑,可若不是,在秋掌柜这里杀了人,坏了规矩,以后江湖也就不用再去了。
各人皆按兵不动,只等他人动手,先试上一试,如果真是厉九重的人,大伙定会一拥而上,将这少年剁成肉泥,以泄心头之恨,得斩草除根之便,那时即便是这少年身负黑狼刀,也将他老老实实做了,秋掌柜也不会说什么。
褐衣少年依旧自顾自地喝酒吃肉,阴山宫他是知道的,不过是山上那几处破败的宫殿,但他不知厉九重为何人,更不知道众人为何听见厉九重的名字会这般作为,只记着师傅的嘱托,用完饭食便要继续前行。
左首一老者伛偻而来,微微躬身,嘶哑道:“少年人不妨告诉大伙,你从何而来,省的大伙在这白费时间。”他声音极细,话语中带着三分威胁,暗地藏着七分掌力,慢慢走近褐衣少年。
不料褐衣少年身边升一阵旋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乞丐先发制人,抢了褐衣少年腰间的包袱,夺门而出,叫嚷道:“不错不错,小乞丐终于有钱花了!”褐衣少年见包袱被偷,心中大惊,急追到屋外,只见小乞丐嘻笑道:“你的包袱这般沉重,我帮你背着吧!”说话间已到十丈之外。那包袱纵然有些金银细软,但更有一封至关重要的书信,褐衣少年赶忙追去。
众人目瞪口呆,方才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个乞丐藏在屋里。
那伛偻老者接着悠悠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啊,厉九重居然有弟子,今日各位放虎归山,他日必定后悔莫及!”“哼!屈老头你说的好听,刚才你那定风针未伤得他半分,难道让兄弟们去送死!”“罢罢罢,老夫不陪你们几个黄毛小儿玩耍了!”说完步履蹒跚踏出屋外。
原来,方才屈松明暗发定风针。那褐衣少年自然察觉,他装作竹筷落地,实是以竹筷接针,其力道时机无不巧妙,站在后首的人是以无缘见到,站在前首的人也只有伏牛派郑则刚这样的人物才能识得。而褐衣少年分神之时,却被小乞丐趁虚而入。
众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有刁小刀急不可耐,说道:“你们到底去不去看热闹?”众人皆不理他,刁小刀越发着急,大呼道:“你们不去,我去!”说着赶忙奔出屋外,生怕慢了一步便看不上好戏。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各怀鬼胎,有人按捺不住,当先走了出去,大伙便三三两两跟着出去,各奔东西。
秋言朝见众人都已散去,只剩颜千岳和佘老三二人,便轻叹道:“你把黄金让出来,也算对得起她了。”颜千岳蓦地一怔,泪如雨下,转身奔出屋外。
苍烟暮景,雾霭深沉,祁连山的万古深林中,寂然一片、悠然一片。小乞丐与褐衣少年,两人一前一后,足足奔了一个时辰。见前面不远即是深林,小乞丐脸上不由得露出喜色,加快脚步。褐衣少年恐小乞丐逃入山林便似泥牛入海,再难以追赶,略一提气,施展开身形,急急向山上奔去,可惜还是比小乞丐晚了一步。他自打出山从未遇到过对手,师父也曾嘱咐过,报仇要紧,其他人皆无须理会。可今天偏偏遇见一群怪人,非但饭未吃足,连那带着重要物事的包袱竟被一个小乞丐偷了去,而这小乞丐的轻功似乎在自己之上。
林中雾气让褐衣少年难以辨别方向,他自小在阴山深处长大,也未曾见过这样的迷雾。这林子高大深密,远远的似乎没有边际,万一走脱了小乞丐,此次中原一行还不知如何结果,想及此处,褐衣少年提气丹田,将轻功尽数使将出来,渐渐逼近小乞丐,可是小乞丐步法更快,奔到一棵老松之后便完全没了踪影。
褐衣少年大惊,但他武功修为也是不凡,立刻调整内息、屏气凝神、听风辨音,一则以防外人偷袭,二则为了探寻那小乞丐深藏何处。岂料林中并无一丝声响,褐衣少年甚感奇怪,二人原已相距不远,任谁也无法在顷刻之间掩住气息,除非这四周有什么幽暗庇所。他四下寻觅,黄昏已过,林中雾气越盛,转眼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在林中散开。
褐衣少年寻香而去,发现一株怀抱粗细的老松,松上结满了厚厚的松明,老松后不过百步的距离,有处山石平地里凸起,形如蟾背,而那石上竟放着自己丢失的包袱,褐衣少年暗中拾起块石头,准备投石问路。
怎料来路风动,两人疾步而近,情急之下褐衣少年不暇多想,飞身上前拾起包袱。转身藏于蟾背之后,只是他刚一落脚,便见小乞丐的脑袋竟埋在蟾背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