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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宝天曼杆匪

1

二楼豪华大客厅内,皮敛金微闭双目,悠然地斜靠在太师椅上,蒙在头顶上的白色大毛巾冒着热气。在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女佣,一个在为他捶背,另一个在为他不停地更换头顶上的毛巾。今天,皮敛金显得尤为高兴。寿宴上发生的事,虽然使他气火攻心,差一点要了他的老命,但经仔细品味,他倒觉得是件好事。

几天前,周先生派人送来了两大喜讯:一是张都督见到传单后,勃然大怒,勒令内乡县知事会同皮敛金共查此案,抓到凶犯,就地正法;二是送给张大人的稀世珍宝——青瓷凤头龙柄壶已然生效,长子皮耽虎、次子皮牙虎被委任要职,现分别为开封火药局的局长与副局长。虽然青瓷凤头龙柄壶实为赝品,但他既然敢送,就不怕日后败露。皮敛金深知,两个儿子之所以能被委以要职,绝非全是青瓷凤头龙柄壶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张镇芳要利用他来镇压讲共和、反专制的革命党。

皮敛金睁开浮肿的眼皮,低沉道:“拿掉毛巾,出去。”女佣急忙拿掉毛巾,快步走出客厅。皮敛金举起双臂用力向后伸展,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紧接着又用那双油滑的手饶有兴味地捋着后脑勺上那根细长花白的辫子,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提兴:贤惠的大太太、二姨太,年轻貌美的三姨太,手捧委任状的长子皮耽虎和次子皮牙虎,唯一让他气恼的是哭丧着脸的三子皮啸虎。

今日,皮敛金召开家庭会议其意有三:一是为荣任高官的长子皮耽虎、次子皮牙虎庆贺送行;二是为三子皮啸虎找个靠山,希图招兵买马,剪除对手;三是谋划施计,捉拿疑犯,落实张都督之密令。

皮敛金喝了一大口茶后,笑容可掬地说道:“今日让你们来是有几件大事要说。这几日我总是梦见自家祖坟冒青烟,俗话说坟头上冒烟乃为老祖宗显灵,告知福之将至。果不其然,张都督施恩,赐吾儿耽虎、牙虎高官要职,一个是火药局局长,一个是副局长,如今,这比县太爷的官职可是大得多了。什么叫荣宗耀祖?这就是荣宗耀祖!从此我们皮家将蒸蒸日上,那些穷棒子将永远是皮家的奴隶。”皮敛金兴奋得手舞足蹈,细长的辫子不停地抖动,说到激动处,竟挤出了几滴热泪。

大太太皮王氏一时间竟忘了皮家的规矩,欣喜地拍着巴掌站了起来,高喊道:“我儿争气,荣宗耀祖!”皮王氏的张狂源于长子皮耽虎、次子皮牙虎为其所生。正在兴头上的皮敛金对此并未责怪,反倒认为理应如此。

二姨太皮马氏心情郁闷,强装笑容,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呆滞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皮啸虎。

而浓妆艳抹的三姨太英红妹,则妖媚十足地紧贴在皮老爷的身上,伸出纤纤玉手,拿出一块白色手绢,轻轻拭去皮老爷眼角的泪水。

皮耽虎、皮牙虎兄弟俩急忙起身跪地,喜形于色,冲着爹娘连磕三个响头,齐声道:“感谢爹娘给儿之身,今日从官定当报答养育之恩,绝不忘记爹的教诲:铲除孽党,重整家业,独霸豫西。”

“都起来吧!”皮敛金举手示意道,“有你们两个这番话,爹死也瞑目了。只不过你们这个不争气的三弟却委实让我费心,这个打着倒退、赶着不走的蠢货,不像是我的儿子,更不像是我皮家人。”父亲的突然转喜为怒,使得原本就惊惧恐慌的皮啸虎更加恐慌起来,他耷拉着脑袋,觳觫着。

二姨太皮马氏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自打儿子坐上冷板凳的那一刻,她心里就打起鼓来,一颗心咚咚咚跳得厉害。

怒火中烧的皮敛金瞪着眼,手指皮啸虎吼道:“跪下!你给我跪下!皮家大院遭此劫难,你要负主要责任,鸦片种植基地归你管理,结果烟苗被铲,烟土烟膏被毁!寿宴上的帮工,也是你找来的,结果弄得家里到处都是传单,寿堂内还出现了布告。关押的5个革命党原本是要向上邀功请赏的,现在倒好,一个不剩,逃得精光。真是可气可恼,丢人现眼!今天当着全家人的面,你要给我讲清楚,不然的话,动用家法,驱逐出门,从此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皮敛金怒斥三子皮啸虎无疑增添了厅内的紧张气氛,但他绝非真心食子弃儿,其本意是给三子施压,从而打造出一个善辨情势、阴毒诡诈之徒。但三位太太并不知情,她们无奈地将目光投向了皮耽虎、皮牙虎两兄弟。

深知其理的皮耽虎做出大哥应有的姿态,率先为三弟说情:

“俗话说,气大伤身。爹!您千万别因为三弟而气坏了身子,您可是皮家的顶梁柱,您要是倒下了,皮家可就彻底完了。三弟虽然是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驴,可他的心却是向着咱们皮家的,胳膊肘不会向外拐,犯了错,让他改不就是了。”

“是啊!大哥说得对!您就网开一面,饶他这次吧,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再好好表现表现。”皮牙虎也说道。

听到大哥、二哥为自己求情,皮啸虎的脑袋骤然清醒,他突然放声痛哭,左右开弓猛抽自己的嘴巴子,不一会儿脸就肿了起来。“我是头蠢驴,一切都是我的错,爹!您就饶了我吧,我一定改,今后一定做出个样来给您看。”看到皮啸虎又打又闹、又喊又叫的熊样,皮敛金觉得好笑,但又不敢乐出声来,只好板着脸说道:“好啦!好啦!快起来吧!今天看在你两个哥哥的面子上,暂且饶你这一次。记住,下不为例。今后要多向两个哥哥学习,要多长记性,多动脑子,绝不能再干蠢事。”皮啸虎点头称是,待谢过二位哥哥之后,又回坐到冷板凳上。

皮啸虎脸形瘦长,尖尖的下巴向上翘,稀疏的眉毛倒立着,眼睛贼大,面带恶相,令人畏惧。他自幼顽劣成性,因被同村小孩殴打,怀恨在心,一日携弹弓跟踪至村外,将对方右眼射瞎,伤者父亲到皮家理论,却被皮家人打伤致残,全家还被赶出了东岭沟村。皮敛金为他请来的三位颇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也都被他打跑了。目不识丁的皮啸虎,长大后,倚仗父亲之势,欺压乡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人送外号“夺命鬼”。

皮敛金深知皮啸虎的性情,内心喜忧参半。行事毒、狠、绝,身受重伤时,愣冲枭雄相,此为喜。行事很莽撞,心中少盘算,烦事总不断,此为忧。知子莫若父,老谋深算的皮敛金最终道出了心底的谋划。

“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吾儿耽虎、牙虎天生就是做官的料,这是给老祖宗增光,给爹增寿啊!明天你们两个就要启程赴任,爹真是舍不得你们离开呐!但有一点,爹还是要对你们说,要永远记住:铲除劲敌,独霸豫西。”

说罢,皮敛金转向皮啸虎,温和的面容突然收敛,面部肌肉又开始绷紧,两个眼球也渐突起来,厉声道:“啸虎!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皮啸虎打了一个冷战,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爹!我……我没什么想法,今后的事,全凭爹做主。”“好!只有听爹的话,才能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你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今后办事要多几个心眼才是,要学习三国里的军师诸葛亮……”未等皮敛金将话说完,皮啸虎就急不可待抢过话来:“爹,这个我知道,不就是要学习诸葛亮的阴谋诡计嘛。”三位太太和皮耽虎、皮牙虎两兄弟听后无不捧腹大笑。

哭笑不得的皮敛金压住火气说道:“说你是头蠢驴一点都不冤枉,这不能说是阴谋诡计,这叫计谋,叫谋略!我决意,待你两个哥哥赴任后,将你送至宝天曼山,投奔‘总架杆’(匪首称谓)章自贡,在那里长长见识,学点本领。我们俩是拜把兄弟,磕过响头,发过毒誓,喝过血酒,你认他做干爹我放心。进山只是权宜之计,要潜心发展队伍,扩展武装,有枪才是草头王,又当王,又有枪,才能实现我们皮家的复仇计划。”

二姨太、皮啸虎听罢如释重负,又是请安又是叩谢。其他人也为这一高招而叫好,还为皮敛金戴上了“智高武略”的桂冠。

“总架杆”章自贡是豫西出了名的巨匪,为洛阳南衙村人,是大土匪章黑子的侄儿。他在年轻时拉杆自立,独建营盘,常在夜间打寨子,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不久便由一个光杆司令变为拥有几十号人马的“总架杆”。为扩充实力,他在宝天曼建立了匪窝,经过多次招兵买马,现有人马千余。

在百姓中流传着一首歌谣,真实地描绘了章匪的可恶嘴脸:

章自贡在南衙,身上背的是马利匣(快枪)。

借款为名筹军饷,拦路劫财是行家。

保商护路出损招,保险费用定要交。

洗劫富户定不饶,砍了大树有柴烧。

绑女票独自逍遥,吸大烟云山雾罩。

挎枪骑马酒壶挂,罪恶昭彰行天下。

自古官匪一家,皮敛金在内乡县衙充当捕头时就与章匪过往甚密。二人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丧尽天良。一次章自贡下山打劫的消息被官军得知,于是官府派重兵前来围剿,知情的皮敛金密报章匪,章得以侥幸逃脱。为此,章感恩不尽,将皮视同手足,遂提议结拜金兰。从此,虎狼为伴,为祸乡里。

安豫侠大闹皮家大院,险些要了皮敛金的命。近日皮敛金夜里常做噩梦,醒来时大喊大叫,满头大汗。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定是革命党人所为,皮家大院内肯定也有他们的人,他们里应外合救走了那5个革命党。皮敛金决定开展内部调查,以改变不利局面,彻底消灭敌手。

2

皮敛金寿宴上所发生的事,章自贡悉知全部,本想亲来皮家大院告慰,共商御敌之策,只因手头上有几桩舍不得丢掉的大买卖,故迟迟未动。几天前,收到皮敛金差人送来的一箱珠宝和金条,外加一封书信。得知,皮敛金欲将三子皮啸虎送至宝天曼,一是认章自贡为干爹;二是入山为匪,学点本领,长长见识。

不断扩充实力,是匪首发家的本钱,更何况是结拜大哥兼救命恩人的三公子,章自贡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随后书信一封,差人送往皮家大院。皮敛金收到回信后,展开览阅。

敛金仁兄惠鉴:

诵读手书,借悉一切。府中出事,本即速往,怎奈要事缠身,迟步至今,望兄涵谅。

啸虎欲来宝天曼乃是我山中之兴事,收为义子也是期盼已久的心愿。虎将将至,山中生辉。何时携子进山,请皮兄择日,小弟在此恭迎。

府内发难,敬望力持定见,他日定将运筹决胜。

敬请台安

小弟自贡叩首

看完章自贡的回信,皮敛金激动不已,他似乎看到了儿子皮啸虎骑马率队如虎狼,杀回东岭沟,杀回内乡县的雄姿;又似乎看到了皮家大院私牢里,儿子皮啸虎正动用酷刑审问革命党人。真的是要改天换地了,祖坟上的青烟是如此灵验,皮敛金喜不自胜,后脑勺那根细长花白的发辫被他猛地甩向胸前,用双手慢慢捋顺着,嘴里不时发出阵阵狂笑。

八百里伏牛山自秦岭逶迤东来,以雄伟壮阔的身躯挺立于华夏大地的中央。民国时期军阀混战,大大小小的土匪趁势而起,盘踞在伏牛山的莽莽林海之中,整个伏牛山变成了土匪的王国。章自贡的匪帮位于伏牛山腹地的宝天曼山,这座山处于内乡、南召两县的中间,山高林密,古木参天,怪石嶙峋,绝壁峭立。章匪老巢就设在宝天曼山主峰下几十米处的青蛇洞内,要想进入青蛇洞绝非易事,必须穿过广袤的原始森林区,绕过悬空而下的九龙瀑布,越过幽深的黑龙潭,才可一睹其真面目。

百鸟争喧,芳草迷离,宝天曼山罩上了锦衣绣服,迎来了万千色彩的融融春日。步履姗姗的太阳拨开灰褐色的云幔,钻出山脊,露出橘红色的额头,照亮了穹窿似的天空,天更蓝了,更开阔了。

清晨,一队骑着马、身着黑衣黑裤、全副武装的恶汉冲出东岭沟村,呼啸着直奔东北方向的宝天曼山而去。这是一条通往匪山的路,也是一条穷苦百姓的死亡之路,布满了恐怖、邪恶和死亡的陷阱,冤魂白骨随处可见。

皮敛金端坐在一匹老马上,穿着蓝底青花缎袍,外罩一件寿字团花马褂,头戴红珠顶瓜皮帽,脚着双梁麻绳纳底黑直贡呢布鞋,手指上套着一枚晶光耀眼的大钻戒。三子皮啸虎率领四名家丁在前开路,另有五名家丁跟随护卫,皮敛金甚是得意。

“‘总架杆’章自贡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可是豫西响当当的枭雄,在宝天曼山经营多年,买卖越做越大,生意红火得很,现如今是人多、枪多、票子多;酒多、肉多、娘儿们多。自打我们相识,他还从没打过眼,折过腰,断过手,受过戳。他的大本营青蛇洞可以说是固若金汤,要想进入必须经过三道关口,首先穿过险峰下的茫茫林海,然后再绕过九龙瀑布,最后越过黑龙潭。三道关口均设有伏兵暗哨,御敌防范。再往前走,就是第一道关口,那里有一处天然石台,石台上有一座用大青石砌成的四门无名塔,塔内常年派人驻守。我们到达后,他们会派人护送我们去第二道关口,第二道关口再派人护送我们到第三道关口,第三道关口再派人护送我们直至青蛇洞。”众家丁听罢皮敛金的训话后,稍息片刻,便跟着皮氏父子一鼓作气来到了青蛇洞。

青蛇洞洞穴幽深,奇伟开豁,大若瓮城。内分水旱两洞,洞身迂回曲折,结构奇特。洞内既可取水存粮,又能屯兵藏器,是藏身的绝佳之地。

章自贡收干儿子的消息众匪皆知,总架杆当干爹可是件大事,不亚于绑一个肥票,喝大酒吃大肉,开荤庆贺的盛宴必开无疑。酒随便喝、肉随便吃的机会难得,因此众匪翘首以盼多日。

青蛇洞内举行的收子仪式,既无鼓乐,也无鞭炮,却也隆重奇特。章自贡、皮敛金分坐上首左右,十名匪兵背刀挎枪站立右侧,皮啸虎与九名家丁垂手左侧而立。章、皮二人的面前有一堆碎石,里面插着一根约三米高、碗口粗的用布条裹缠着的杉木杆,杆匪们称之为“立花杆”。花杆的顶端横绑着一根二尺长的小竹竿,竹竿上挂着一盏大红灯笼。“灯”谐“丁”之音,添灯即“添丁”。花杆下设一香坛,香坛内插满了喜香。另置一巨大酒坛,该酒称为“收子酒”。酒坛旁摆放着一个鸡笼,笼内关着一只花公鸡,以示收子。为显示收子的隆重,章自贡还从众匪中挑选出一名善巫术的杆匪作为本次收子仪式的“卦师”,并亲自在山上寻找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杉树,焚香跪拜,剥皮伐木。

“卦师”拉开了收子仪式的幕布。

皮敛金率先道出了送子攀亲的吉祥语,章自贡笑口难合,说了一番收子感言,皮啸虎跪叩在地,前言不搭后语地向两位爹爹乱表一通尽孝癫狂之说,杆匪们按顺序喝下了“收子酒”。

酒坛前,卦师高声唱道:

有福儿子跟爹来,没福儿子坐庙台。

义子今朝踏豪门,自贡添丁从此兴。

卦师唱毕,皮啸虎起身站到章自贡的身旁,收子仪式圆满结束,洞内外响起杆匪们的欢呼声,狂饮豪吃的盛宴在震耳欲聋的怪叫声中开始了。

青蛇洞右侧一条游蛇似的小路直通后峰,后峰平坦处有几间高低错落的小木屋,匪首章自贡和他的贴身保镖就住在这里。夜幕降临,乌云遮月,宝天曼山像被装进了巨大的墨盒,变得死寂恐怖。

一间木屋的窗子敞开着,透出一抹暗黄的灯光,灯光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皮敛金,另一个是匪首章自贡。章自贡五十岁开外,中等身材,体壮如牛,花白短发,四棱脑袋,蒜头鼻子,厚嘴唇,一双邪恶的眸子里充满了阴毒残暴。更让人恐惧的是他脑袋上的怪发型,他在短发中间从前至后剃掉2厘米宽的头发,露出白色头皮,形成沟状。小孩看了哭,大人见了叫,老百姓管它叫“阴鬼头”。阴鬼头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定会遭殃。

皮敛金、章自贡两个人以前就是把兄弟,如今又多了一层干亲,本来就臭味相投,现在更是蚊蝇相聚。二人一边豪饮,一边相互吹捧。

“敛金兄,是不是还在为府上发生的事愁闷不解呀?”看到皮敛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章自贡欲为兄长出出主意,化解化解忧愁。

“知我者老弟也,一箭中的,一箭中的啊!”皮敛金闻言,面部青筋暴涨,脸色越发紫红起来,欲借酒力,一吐胸中闷气。“唉!说来惭愧,府上发生的事儿,时至今日,尚无头绪,内乡县知事滕亚南也为此焦愁不安,不知老弟有何高见?”

章自贡哈哈大笑道:“按照我们的规矩,皮鞭蘸凉水抽他个皮开肉绽见白骨,一个嫌疑人都不要放过,在酷刑面前谁敢不认?这件事一定是革命党所为,府内有家贼,府外有策应,一定要严查、细查。看守大烟基地的兵丁要重新筛查一遍,最好从送酒人入手,只要查出送酒人,就一定能查出幕后的指使人。”

“小弟直言,为兄甚喜,只是有一事想不通,革命党人为什么死盯住我皮敛金不放,欲置我于死地?”

对皮敛金的心虚绝望,章自贡十分理解,心想: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最清楚,这还用问别人吗?但还是要劝解一下,劝其不要为一时的杂念所困扰,要尽快回到报仇雪恨的实际行动中来。

“敛金兄!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可没有从前在县衙当捕快时的锐气了,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革命党人为什么盯住你不放,这不明摆着吗?大清朝亡了,你后脑勺子到现在还留着长辫子,你说,不抓你这个典型,还能抓谁?你支持袁大总统,站在张都督这边,公开反对共和,革命党人能饶得了你吗?你抓了人家5个人,关在牢内严刑拷打,革命党人能放过你吗?人家这次行动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咱们却多处遭到攻击,就连内乡县城内的大烟馆也被他们端得干干净净,我们不得不承认对手要高明得多,这群狡猾的革命党都是特训的高手,事前肯定进行了缜密侦察、周密部署,这才能不留一点破绽。

“精神只能振作,不能萎靡,回去后尽快扩大武装队伍,至少要看好自己的家。今天,你给我送来一个儿子。明天,我也给敛金兄备一份厚礼。”

章自贡的这番话着实让皮敛金感动,至于这份厚礼是什么,他还真的想不出来。

“枪,20支长枪,一箱子弹。”

皮敛金听罢,两眼发直地盯着章自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3

烈日炎炎,赤地千里,又是一个大旱之年。龟裂的黄土地上站着一群嘴唇干裂,身躯瘦弱的村民,他们忍受着酷热的煎熬,诵经焚香,念祭文、跪拜,祈盼龙王爷能体察下情,降下大雨。

嘡!嘡!嘡!一阵铜锣声惊醒了正在求雨的村民,他们好奇地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

不远处的土路上走来了四个人,前面是一个身穿黑色丝绸短褂,足蹬圆口黑布鞋,腰挎短枪,尖嘴猴腮,留着中分头的男子。后面跟着三个背着长枪,手持铜锣,敞胸露怀的恶汉。他们走得似乎很着急,一个个气喘如牛。

这四个人都是皮家大院的人,手持铜锣的那三个家伙是皮家大院的家丁,前面打头的是皮敛金新近提拔的大管家高明。高明原在皮敛金手下当差,因能说会道,善施诡计,颇受皮敛金重用。清王朝灭亡后,皮敛金赋闲返家,高明也就随其一起来到了皮家大院,成了皮家大院的一名管家。自从府内出了闹心事后,加之三个儿子又不在身边,皮敛金便决定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帮其料理家业。

大旱之年,颗粒不收,百姓群聚,拜龙求雨。这令皮敛金深感不安,这是不祥之兆啊!每当灾难降临时,人们便会从恐惧中转化出一种强烈的求生欲,乃至改天换日,扭转乾坤。没有这些穷棒子卖身卖命,怎么会有他皮敛金的今天?他要想继续壮大家业,还得靠这些农民,农民都不存在了,他岂能存在?这样浅显的道理,皮敛金当然懂。但怎样才能收买百姓,使其终身成为皮家的奴仆呢?皮敛金大感头痛。大管家高明深知皮敛金之意,于是计上心来,献出一石三鸟之策,此计一出,立即博得了皮老爷的赞誉:“知我者,高明也!”

“让开!让开!让开!”人群在家丁的叫喊声中让出了一条路,高明和三个家丁站在泥塑的龙王爷前,活像护神的小鬼,贼眉鼠眼地朝人群张望。

“乡亲们!想必大家都认识我,因此我就不作自我介绍了。”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嬉皮笑脸的高明见状愈加癫狂起来,挥臂高声道:“我喜欢你们的笑声,有了笑声就会忘了忧愁。不过,我要提醒大家,求雨是没有用的,龙王爷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泥胎。谁是真正的龙王爷?真正的龙王爷就是皮老爷,他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就是你们的再生爹娘,他就是你们的救世主。我可不是凭空说大话,现在就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好消息,为共度灾年,与民共生,皮老爷定于今天下午戏楼前按每户人口多少借粮,只要填好借据、摁上手印就行了。不过,明年还粮时是要加利的。”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人们大声议论着。

“猫哭耗子假慈悲,借的粮还不是我们种的。”

“老鼠都不吃的陈粮又要借给我们了。”

“这哪里是借粮,这分明是放高利贷嘛!”

“不管是陈粮也好,放高利贷也罢,这年头,只要能填饱肚子就阿弥陀佛了。”

“走一步说一步吧,这就是咱穷人的命啊。”

“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高管家还有话要跟大家说。”尖声利嗓的家丁止住了人们的议论。

“俗话说:好戏连台,好事常来。我还没有说完,你们就乐成这个样子。那么,接下来的事,我敢保证,你们听了一定会乐疯的。今天是我们东岭沟村大喜的日子,皮家民团正式成立了,团长就是皮啸虎皮三爷。有了自己的武装队伍,你们的安全从此就有保障了。为了庆祝民团的成立,皮老爷今晚请来了戏班子,特邀大家前去看戏。为与村民共渡难关,皮老爷还特意在戏台前搭建了粥棚,去看戏的人每人赏粥一碗。”在这个灾荒之年,赏粥一碗对村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这一日,皮家大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皮家大院大门一侧悬挂着一个白色木牌,上书“内乡啸虎团”五个大字,标志着皮家民团正式成立。皮家民团的建立,其阵势远大于皮敛金的六十大寿,一时间三教九流纷纷登门祝贺,河南都督张镇芳派来了联络官周先生,伏牛山巨匪章自贡亲临皮宅,内乡县知事滕亚南也早早而至,而东岭沟村村民则人人自危。

屈指算来,皮啸虎上山已半年有余,在义父章自贡的调教下,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他带领的一支贩毒队伍,为宝天曼匪帮赚取了可观的财富。章自贡之所以收其为义子,也正是看中了他贩毒的本事。

章自贡的匪帮在不断扩大,对金钱的需求日益增加,而贩毒敛财时间短、见效快,因此成为他们的重要经济来源。章自贡任命皮啸虎为贩毒队队长,带领一支由12人组成的武装贩毒队纵横数省市,逐渐形成了一条成熟的收购、贩运、销售路线。后因各地军阀争相参与,贩毒路线被迫中断,贩毒活动暂时停止。

章自贡为扩大自己的势力,决定在东岭沟村建立一支由200人组成的武装队伍,也就是由皮啸虎任团长的内乡啸虎团。

皮家大院西侧200米处有一座面阔三间,进深两间,通高8米,坐北朝南的大戏楼,其上板瓦覆盖,重脊,砖砌山墙,檐饰猫头,滴水飞檐。戏楼正面屋檐下有四根石柱,上书对联曰:

律吕调和,依然是高山流水;

宫商迭奏,好像那白雪阳春。

镜里灯花,错认火星流夜月;

眉间胭脂,错疑红雨过春山。

戏楼正中间悬挂有一块大匾,上书“圣世元音”四个大字。四个铁铃铛吊于屋檐下,风吹铃动,声音清脆悦耳。这座风格独特的露天大戏楼早已被皮家占为己有。

戏楼前的空地上堆满了陈粮,前来借粮的村民顶着烈日,拿着布袋,排起了长队。在大管家高明的指挥下,十几名家丁分工有序,有的负责看粮,有的负责分粮,有的负责写借条。这些家丁全部来自鸦片种植基地,由于他们醉酒误事,使皮家大院蒙受巨大损失,本来是要被皮老爷砍头的。但皮老爷宽宏大量,特令他们将功折罪,利用这次借粮的机会,仔细辨认那天给他们送酒的人,确认后立即抓捕。

自从出事后,这十几名家丁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只有抓住可疑人,他们才能保住脑袋。为此,他们拿出了看家本领,眼珠子瞪得比玻璃球还大,死死地盯着前来借粮的村民。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借粮的村民已所剩无几,高明急得直跺脚。

家丁们忙活了一天,没有发现一个可疑人,一个个愁眉苦脸地蹲坐在地上,突然从远处走过来一位头戴大草帽、肩搭布口袋的黑脸壮汉。这位壮汉头也不抬,径直走到木桌前,要起纸笔,快速地写好了借条。

高明拿起借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请这位老兄摘下草帽,抬起头来,让我们认识认识你这个借粮人吧。”黑脸壮汉摘下草帽,嘴角含笑地瞥了高明一眼。“你就是鹿醒民?”高明问道。鹿醒民点了点头。“鹿醒民是咱们村的猎户,你们几个给我仔细瞧清楚了,他是不是鹿醒民。”

高明命令家丁团团围住鹿醒民,一个家丁附在高明耳边低声道:“没错!他就是那天送酒的那个人。”此时,其余家丁也认出了鹿醒民就是送酒人,高明大喜,手指鹿醒民道:“鹿醒民呐鹿醒民!你让我们家老爷找得好苦啊!现奉皮老爷之命,特请鹿老兄去府中与兄弟们同饮,也让皮老爷见识见识你这位送酒人。”高明一个眼神,家丁们蜂拥而上,将鹿醒民五花大绑押至皮家大院大牢之中。

天色渐暗,凉风阵阵,大地退了烧。戏楼前的广场上架设了好几盏汽灯,四根石柱的顶端也各挂了一盏,整个戏楼被照得如同白昼。联络官周先生,伏牛山巨匪章自贡,内乡县知事滕亚南与皮敛金及其长子皮耽虎、次子皮牙虎、三子皮啸虎等端坐在戏楼上,200名荷枪实弹的内乡啸虎团匪兵把整个戏楼团团围住。喝过舍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则站在广场上等待着大戏的开台。

“现在请我的干亲老弟,响当当的豫西枭雄,宝天曼山‘总架杆’章自贡讲话!”皮敛金站在桌前,得意扬扬地大声说道。

“我章自贡为匪多年,今日初入贵村便受到众乡亲们的热烈欢迎,章某感激万分。今日内乡啸虎团正式成立,我感到十分高兴和自豪。我宣布:我的干儿子皮啸虎正式就任内乡啸虎团团长!”

内乡啸虎团团长皮啸虎起身向广场群众招手致意,并假惺惺地深鞠一躬。广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为庆贺内乡啸虎团的成立,皮敛金特意从开封请来著名的豫剧班——天兴班,演出了《打茶馆》《阴门阵》《连营寨》《斩黄袍》等曲目。

在高赏金的驱使下,演员们格外卖力。男腔高亢激越、古朴醇厚;女腔庄重大方、委婉俏丽,赢得了阵阵喝彩。

皮敛金此时正在兴头上,不断为演员喝彩叫好,却不料被慌里慌张赶来的大管家高明搅了兴。高明的汇报让皮敛金怒不可遏,他脸色一沉,起身离座,叫上皮啸虎,怒气冲冲地直奔牢房而去。

原来高明为追出幕后主使,对鹿醒民施以酷刑,鹿醒民拒不招供,最终被活活折磨致死。一向自诩聪明绝顶的高明,正以自己的一石三鸟之策为傲:一策为借粮施粥笼络民心;二策为借机查获送酒人;三策为借开台大戏,令皮家军的建立增光增色。如今鹿醒民的死却让他胆颤心寒,他想:此次身家性命必毁于鹿醒民之手。

几人赶到牢房时,却不见了鹿醒民的尸首,两个看守的家丁也被缨镖刺穿了喉咙。皮敛金脸色骤变,他气急败坏地将高明踹倒在地,掏出手枪。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现在杀死高明,不正中了革命党的诡计?这是一种无济于事的愚蠢举动,他摇了摇头,无奈地放下了枪。

安豫侠得知章自贡支持成立内乡啸虎团,并任命皮啸虎为团长一事后,立即动身赶来东岭沟村,密见古天龙了解此事。当他得知鹿醒民被抓后,立即采取营救措施,可惜为时已晚。他们赶到牢房时,鹿醒民已被高明打死。安豫侠当机立断,杀死两名看守,连夜将鹿醒民的遗体运出了东岭沟村。古天龙自知处境危险,逐跟随安豫侠一起撤出了东岭沟村。

4

麻脸皮敛金身穿一件黑色短袖丝绸上衣,双目微合,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双手不停地捋着胸前那根细长花白的辫子,手指上的大钻戒,晶光耀眼。三姨太英红妹格外抢眼,她上身着水红短衫,下身穿墨绿绸裤。短衫缝制得贴身合体,衬出高耸的胸部。一张略施脂粉的脸蛋,美得让人怦然心动。此时,她正站在皮老爷的身后,手拿芭蕉扇轻轻地扇着。

“爹!实在对不住您老人家,来晚了。刚才闹肚子,又拉了几次稀。”

皮敛金眼也不睁,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道:“好啦!好啦!不要啰唆了,快点坐到那边去。”三姨太送给皮啸虎一个勾魂的媚眼,又将沏好的灵山云雾茶盖碗放在了这位内乡啸虎团团长的跟前,顺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便扭腰晃臀离开了。

皮啸虎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内乡啸虎团成立以来所取得的辉煌战果,然而坐在太师椅上的皮敛金却昏昏欲睡,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一直在听,正为皮家军未来的发展壮大而绞尽脑汁,决心为皮家军找出一条全新而又牢靠的出路。

“啸虎啊!看来你还是个称职的团长,不但收编了十几股小杆匪,还抢劫了富商和财主,穷棒子身上的油水也差不多榨干了。大的杆匪我们惹不起,目前我们还没有与他们抗衡的实力,更别说吃掉他们了,我也不愿与他们结梁子,和善相处,或许大家都能受益。现在周围几十里内已失去了劫掠的对象,仅靠目前抢劫的财物,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你也不要指望皮家的烟馆和赌场,那些钱只能养活皮家大院内的几十口人。所以,我们应当开辟一条新路,只有这样,皮家军才能发展壮大。”

皮啸虎越听越摸不着头脑,愣呵呵地问道:“有酒喝,有肉吃,这不是挺好的吗?干吗还要开辟什么新路?”

“说你是头蠢驴一点儿都不冤枉,就知道吃喝。吃完了,喝完了,喝西北风去?纯粹是饭馆里赖账——白痴(吃)的货。”皮敛金看着昏头昏脑的皮啸虎,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怒言道:“你可给我听清喽,现在的皮家军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有被县府收编后才算真正的民团,到那个时候就能领军饷,就能扩展我们的势力范围。我已经让你的两位兄长前去拜见张都督,如果此事能成,到时你就是内乡县二区团总。”

皮啸虎一听真是头上插花——美极了,心想:如果面前坐着的是三姨娘,一定抱住亲个够。头脑简单的皮啸虎又哪里知道,为了能让他坐上内乡县二区团总的宝座,自己的老爹可是又忍痛献出了一件稀世珍宝——黑釉彩斑双系罐,虽说是赝品,但仿制工艺极高,也是一件难得的珍宝。

双手捧着黑釉彩斑双系罐,都督张镇芳喜形于色,满口答应,随后又手书一封,差人送交内乡县知事滕亚南,令其督办此事,不得有误。

这一日,内乡民团团总武廷芳被唤至县知事滕亚南的办公处,滕亚南见后二话没说,便将都督张镇芳的手书递给了武廷芳。

内乡县知事滕亚南鉴:

现知你县东岭沟村皮敛金之三子皮啸虎自拥武装,时任内乡啸虎团团长,是宝天曼总架杆章自贡的部下,现有200余人(枪),为加强地方民团武装力量,维护地方治安秩序,应立即收编,登记造册,发放军饷。皮啸虎调任你县二区,任二区团总。速办,不得有误。

都督张镇芳

武廷芳阅后岂敢怠慢,立刻带领几名亲信,策马驰奔东岭沟村。皮敛金赠送钱财,隆重款待;皮啸虎叩拜谢恩,如愿以偿;武廷芳清点人枪,登记造册,回府交差。

皮啸虎荣登内乡县二区团总宝座,除因其以珍宝贿买官职之外,也因正值原二区团总武廷芳升任内乡民团团总而空缺其位,故能一蹴而就。

武廷芳其人非同一般,这位河南新乡出生的农民,始以狩猎队奠基,后充当老虎砦的砦勇。此人敢说敢为,说话作数,又能申辩曲直,因此在砦勇中颇有威信,被推举为砦勇头目。当时,内乡受灾,富户为保安全,竞相修寨买枪,内乡各地砦堡林立。武廷芳以凶悍蛮勇震慑诸多砦堡,经过一年多时间的侵略兼并,由最初200余人(枪)增至600余人(枪),后发展至2000余人(枪),自封团长,成为左右内乡县政的恶霸巨匪。后被内乡县知事滕亚南收编任二区团总,因其颇具政治嗅觉,加之对知府差遣言听计从,不久便升任内乡民团团总。

内乡县城外一处幽静的小溪旁,有一座青砖灰瓦的小院,院内住着一位姓孙名兴的老先生。孙老先生早年参加同盟会,以推翻清廷、建设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为己任,为实现革命理想,后来他又加入了国民党。孙老先生为人和善,坚持正义,颇受人民群众的敬仰,就连内乡县知事滕亚南也惧他三分。

几天前,孙老先生秘密会见了安豫侠,得知皮敛金为儿子皮啸虎贿买官职一事后,义愤填膺,定要讨个说法,以告天下。安豫侠建议孙老以国民党元老的身份劝说县知事滕亚南放弃此事。连日来,孙老先生多次与夫人商议此事,在夫人的支持下,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独自一人直奔县衙而去。

滕亚南听闻孙老先生求见,即刻整衣出迎。

对孙兴的突然造访,滕亚南有些莫名其妙,脑子里打出好几个问号,却始终猜不透来意。虽不知来意,但他很清楚,眼下国民党气势正盛,对孙老先生怎敢慢待。

滕亚南毕恭毕敬地为孙老先生送上沏好的香茗,笑道:“孙老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的县衙可是蓬荜生辉呀!但不知有何吩咐?我滕亚南洗耳恭听。”

“亚南老弟不必客气,我可不是什么大驾,只不过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国民党党员而已。今日来此确有一事相劝,望勿辜负我的诚意。近闻东岭沟村皮敛金之子皮啸虎就任二区团总,可有此事?”孙兴坦然直问道。

“这个嘛……”滕亚南未料到孙兴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有些迟疑,转而笑道:“真没想到孙老先生消息如此灵通,皮啸虎被委任二区团总,确有此事。”

孙兴听罢,肺欲气炸,他怒气冲天,历数皮啸虎之罪状,直言告诫滕亚南道:“像皮啸虎这样一个罪恶累累的杆匪,非但不能委任,而且要立即抓捕,绳之以法!你身为一县之长,本应遵国法,顺民心,明镜高悬,保民一方。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为虎作伥,与民为敌,做一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罪人。希望你悬崖勒马,立即撤职查办皮啸虎。”

滕亚南被孙兴斥责一通,心中大为不悦,心想:这个老家伙想必是吃了枪药,说出话来火药味甚浓,难道是有人为他撑腰打气?为他出谋划策?要不然怎敢如此对本官说话。我必须先拖住他,给他降降温,挫挫他的锐气,不久便会让这个老家伙的知道我的厉害。

“孙老先生所言极是,在下定当铭记在心。”滕亚南暗暗冷笑道,“我滕某人乃一小小县令,吃的是官府俸禄,寄人篱下不能以己愿而为之,皮啸虎任二区团总并非吾本意,此乃都督张镇芳之意。敬望孙老先生体谅本官的难处,收回谏言,回府颐养。”

孙兴听罢,气冲脑顶。忽地起身怒斥道:“滕县令,你不要拿什么吃官府俸禄、寄人篱下做挡箭牌,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实为蠢事。既然光明大道你不走,宁坐漏船而不弃,那只有死路一条,阎王爷的名册上又多了一个你——滕亚南!”望着怒气冲冲、转身疾步离去的孙兴,滕亚南咬牙切齿地吼道:“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兴,竟敢与张都督公开叫阵,一点儿也不给我面子,我看你是活腻了,不给你点苦头尝尝,你还真不知道我滕知事是羊是狼,我看你纯粹是鸡斗黄鼠狼——自己找死!”

气急败坏的滕亚南起草了一份公文,差人连夜送往都督府。公文内尽数孙兴藐视都督,意图寻衅滋事,其中不乏夸大之词。不几日,都督张镇芳手书密令,令人送达内乡县衙。

烛光下,滕亚南急切地展开密令。

内乡县知事滕亚南鉴:

孙兴乃国民党之顽固分子,其言行与袁大总统治国方略大相径庭,颇有煽动民意蛊惑人心之能量,此人不可留,速派人秘密将其处决之,全家老少一个不留。

都督张镇芳

内乡县民团团总武廷芳、二区团总皮啸虎奉县知事滕亚南之命,连夜将孙兴夫妇抓至县衙,投入大牢。虽经连夜突审,动用酷刑,但孙兴夫妇始终坚持为真理而战,没有半点屈服,横眉冷对,大义凛然,声讨袁世凯,炮轰都督,怒斥滕亚南、武廷芳、皮啸虎等毒虫之辈。孙兴夫妇终被残忍杀害,焚尸灭迹。

5

自打中华民国建立,眼见村里的男人全都剪掉了后脑勺上的辫子,安大娘(安豫侠的母亲)心里也似打开了天窗,嗅到了崖苦垛村上空飘来的清新气息,看到了一个亮堂堂的世界。她有些陶醉,常常情不自禁地乐起来。近些天来,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从皮家大院大牢中营救出的五名革命党已经康复,她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这些背井离乡、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年轻人,与自己的儿子一样,他们同生死、共患难,杀土匪、除恶霸,而作为一名革命党人的母亲,她感到特别自豪。

安豫侠生怕累坏了老娘,每当他在家中召开秘密会议时,都劝老娘去休息,但老娘并不买账,依旧沏茶做饭,忙里忙外,一刻不停。

孙兴夫妇遇害后,安豫侠紧急召集族长安世昌、鹿觉民、安天祥、安翠霞、鹿觉敏、古天龙以及被救的那五名革命党人召开会议。会议进行了三天,主要商讨了两项内容:一是孙兴夫妇被害后的行动安排;二是组建一支自己的武装队伍。

会议最后,安豫侠作了总结性发言:“孙兴夫妇遇害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发社会各界人士的强烈不满,我省许多县市的衙门口,都聚集了大批的抗议者,他们联名上书,要求严惩凶手,罢免贪官。都督张镇芳不断接到地方官员的告急书,现在已成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手足无措。我们要在他的伤口上再撒一层盐,从内乡县开始,直至都督府,用我们自己的方式,闹他个底朝天。根据当前形势,我们必须立即组建一支自己的武装队伍。敌人迟早有一天会找到崖苦垛村来,我们一定要提前防范。现在,我宣布——在族长安老先生的领导下,安天祥、安翠霞、鹿觉敏负责组建一个12人的武装队伍,名称就叫崖苦垛村自卫队。安天祥为队长,安翠霞任副队长。我们这支队伍要对全村百姓负责,要提前做好群众安全转移的预案,以便将损失降到最低点。

“此外,我们还将在内乡、南召两县以及洛阳城内建立5个联络站,分别是内乡粮行,南召布店,洛阳药铺、酒店和当铺。这5个联络站将分别由我们的5名革命党兄弟负责,鹿觉民为联络员,负责联络各站点。每个联络站都将配备武器弹药,成为名副其实的独立武装作战单位。古天龙随我左右,协助处理日常工作。”

会议后,安豫侠带领鹿觉民、古天龙以及5名革命党弟兄启程赶赴洛阳,安天祥与其他人留守内乡。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天刚放亮,尚在睡梦中的内乡县城一片阒然。

大街上,两匹快马疾驰而过,马背上坐着两个身穿民团服的男人。不一会儿,又来了一顶轿子,由于长途跋涉,只见两名轿夫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两匹快马在县署前停下,马背上的两人当即下马。等后面的轿子赶到,轿子里的人出来后,三人便同时挥动拳头狠劲敲打县衙的大门。

听到有人敲门,看门的李老汉慌忙打开县衙大门,抬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皮敛金、团总武廷芳和二区团总皮啸虎。这三人乃是内乡县三大匪首,官职虽没有县太爷滕亚南高,但权势却远远超过了滕亚南。李老汉心里琢磨,此三人一起来到县衙,一定是发生了惊天大事。李老汉哪敢怠慢,面堆笑容,点头哈腰地道:“三位爷请进,小的这就去通知滕知事。”

李老汉将三人让至县衙大堂落座之后,便快步赶去后堂禀报滕知事。来到内堂,李老汉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还没有落地,便被滕知事卧室内传出的哭闹声吓得缩了回来。

“你这个挨千刀的,亏你还是县太爷。你说,你都做了什么缺德事?让人戏弄成这样,连老娘也跟着你一块遭罪,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你不是有本事吗?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看还不如拿根绳子吊死算了。”滕夫人没完没了地哭喊着,惧内的滕知事却没有半句怨言。

李老汉有点不知所措,但一想到大堂上还在等着的那三位爷,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张口便大喊了一声:“滕知事!”此举无疑是给滕亚南解了围。听见有人来,滕夫人也停止了哭闹,滕亚南借机随李老汉来到大堂。

惊魂未定的滕亚南见到三位惊恐震怒的匪首,便已知所为何事,于是免去了往日的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各位仁兄老弟,想必是有急事相告,不知哪位先说?”

皮敛金、武廷芳、皮啸虎三人各自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来昨夜三人都被人迷倒,醒来时都发现脸上盖了一张传单。

“是不是这张传单?”说着,滕亚南就拿出了一张传单。另外三人也赶紧拿出传单,四人一比对,从纸张到内容一模一样。这是一份悼文,也是一份讨伐檄文:

悼孙兴夫妇,声讨奸奴:

春雨潇潇,悲风凄凄。惊悉孙兴夫妇不幸遇难,凶耗传布,天亦同哀,人亦齐哭。孙老先生一身正气,拥孙反袁,实为国民党之翘楚。皆因此次独闯内乡县衙,揭皮家之垢行,谏诤滕知事查撤贿官买职的皮啸虎,夫妇双双惨遭横祸。张镇芳、滕亚南、皮敛金、武廷芳、皮啸虎等人狼狈为奸,丧心病狂,破坏共和,谋杀双雄(孙兴夫妇),可谓鬼蜮狂肆,万古祸魁。杀人终有报,恶魔定遭诛。千古罪人,亡我中华,诛锄杀戮,严拿正法。

中原民众

此时,滕亚南头冒冷汗,手不停地颤抖,以至于手中的传单哗哗作响。他想起昨夜发生之事,还心有余悸。于是便向三人讲述了昨夜自己的遭遇。

原来昨晚,滕亚南正与妻子寻欢,忽觉香气扑鼻,然后便昏沉睡去。醒来时,发现脸上覆盖了一张纸。滕亚南急忙唤醒娇妻,找衣服时才发现所脱衣服都不见了。正在此时,窗户突然被打开,一股阴风袭过,只见一身穿黑衣、白脸红舌的吊死鬼手拿勾魂棒,直奔锦帐而来。“快来人哪!闹鬼了!”滕亚南惊恐万状,高声呼喊。听见老爷呼喊,佣人们手持棍棒,蜂拥而来。鬼被吓跑了,众佣人翻箱倒柜为二人找来衣裤,李老汉到后堂时正赶上刚穿好衣裤的滕夫人与老爷吵闹。

三人听罢面面相觑,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滕知事不必过于愁伤,此事需从长计议。今日发生的不幸,完全是我这个团总的失职,本人愿意接受处罚。民团一大队保卫县衙不力,在下一定严办。”武廷芳没有推卸责任,更没有袒护自己的部下,这令滕知事很是欣慰。

“100多人的民团一大队竟然连个县太爷都保卫不了,这还叫什么民团?干不了,就地解散,另换他人。”皮啸虎的话使武廷芳大为恼火,正待发作,便被滕知事接了过去。“算啦!算啦!大家都是自己人,就不要争吵了。要说,就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小儿说话粗鲁,望武团总不要介意。皮某认为,今日发生之事绝非偶然。我皮家烟苗被铲,烟膏被焚,枪支被偷,寿宴被搅,家丁被杀,乱党被救,加之今夜所发生的事,定是革命党所为。现在看来,孙兴夫妇确实是杀得早了点,如要活着的话,兴许还能挖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皮敛金认为此事有点操之过急。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草率。但确属无奈,这是张都督的密令,必须执行。我们都是拉磨的驴,永远听别人吆喝。听说前几天都督府也着了一把大火,也发现了与此内容相同的传单,连张都督都上了乱党的黑名单,可见逆贼之猖獗。皮老爷,您智高谋深,定有妙计缉拿乱党,还请说出,在下洗耳恭听。”滕知事讲话倒也诚恳,如今他已黔驴技穷,实在没了主意。

皮敛金自认皮家是最大的受害者,缉拿乱党理应一马当先,现经滕知事点将,不觉气血上涌,牛眼瞪圆,后脑勺那根细长花白的辫子也被他甩至胸前。“缉拿乱党乃是张都督亲书密令,我等至今尚未捉住乱党逆贼,真是无颜向都督交差。初始抓住猎户鹿醒民,却不想他死在酷刑之下,是我们自己断了自己的路。但仔细想来,我们还是有路可走,而且路有多条。鹿醒民虽然死了,他的闺女鹿觉敏不是还在嘛。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他的侄子鹿觉民也是一名革命党。还有我府雇用的杂工古天龙,装聋作哑多年,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直至身份暴露才逃之夭夭。只要我们精诚团结,下大力量进行搜捕,就一定会有收获的。”

皮敛金的话倒是理清了追捕的思路,几个人不由得点头称赞。

“皮老爷所言有理,鹿觉敏、鹿觉民、古天龙三人虽然不知去向,抓捕他们也确有难度,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迟早会抓住他们的。武团总、皮啸虎,你们二人立即从民团中抽调好手,组成一支抓捕队,以便实施秘密抓捕行动,遇事要多与皮老爷商量,发现情况随时向我禀报。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决不能让他们再逃跑了。”滕亚南不仅希望尽早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更重要的是要向张都督交差,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6

自县衙议事之后,团总武廷芳就对皮啸虎极为不满。鉴于县署出事,以撤职查办的名义,借机将驻守县署的一大队队长马霸调任为二大队队长,原二大队队长接任马霸驻守县衙。马霸是武廷芳的心腹,后被任命为抓捕队队长。武廷芳有意将二区团总皮啸虎任命为副队长,故意激怒于他,待抓住把柄后,加以制服。

如今皮家正在密谋扩展实力,企图争霸豫西。武廷芳对此早有察觉,但他十分理智,凭自己手中的2000多条人(枪),要想吃掉皮啸虎手下的200多人是易如反掌,但绝不能这样做,这样只会适得其反,自寻恶果。与其明着干,不如背后打黑枪。于是,为有效控制皮啸虎的人马,他令马霸率二大队呈半圆形驻扎在二区民团防地的周围,又将皮家大院大管家高明发展成自己的眼线,以便窥视皮家的一举一动。

雄鸡三唱,唤出一轮火红的太阳,眨眼间天空被映照得清澈透明。

高明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哼着小曲,穿行在小胡同里,行进中还不时回头张望,以防被人跟踪。民团团部戒备森严,把守大门的团丁问清来人姓名后,上身微倾,面带笑容,手指门内道:“高管家里边请。”高明顿时有些发飘,俨然把自己当作了一大队的副队长,推起自行车高昂着头走了进去。

高明的感觉没有错,团总武廷芳还真的把他当作了座上宾。一名兵丁手端托盘走了过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托盘里是沏好的香茗和上等的糕点,丰盛的早餐摆在眼前,主人没有发话,他也不好意思品尝,只好装起斯文来。

“高管家不必客气,咱们边吃边聊!”团总武廷芳笑眯眯地说道。

“谢武团总!遵照您的吩咐,我时刻都密切注视着皮家的一举一动。昨天午饭时分,皮耽虎、皮牙虎骑马回了家,直接进入了会客厅,与等候在里面的皮敛金、皮啸虎举行了秘密会谈。午饭都没出来吃,由我送了进去。他们对我毫无戒备,我趁机偷听到一些对您不利的情况。”没等高明把话讲完,武廷芳就抢过话头,问:“什么不利的情况,快说!”

“他们说您在内乡县里人枪最多,势力最大,根基最深,论实力拼不过您,论官职没有您大,想摆脱您的控制又不敢公开。因此,他们决定在南召县发展自己的武装,为将来控制整个豫西打下基础。皮敛金准备去见南召县知事,商讨建立民团武装,如若谈不妥,就以武力相逼。关于下一步具体计划如何,目前还不大清楚。”

武团总对高明提供的情况有些是早就知道的,但皮家想在南召县建立民团,秘密扩展自己的武装,皮敛金要亲自去见南召县知事,这些自己还真没有想到。皮家紧锣密鼓地扩展武装队伍无疑对武廷芳构成了威胁,如不加以遏制,后果不堪设想。

武廷芳表扬了高明,并赏了他一大笔钱,交代完下一步的工作后,又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慢步走回房间,武廷芳靠在皮椅上,双目微合,陷入了沉思之中。

“凡是跟老子争地盘,对着干的人,不管他是谁,都得死,这就是我姓武的做事风格,谁他妈的都改变不了。”武廷芳猛地睁开双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怒吼道。继而他又嘿嘿地冷笑起来,一个遏制、削弱、铲除异己的阴谋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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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平淡而又离奇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女人漫长的一生里遇到的种种悲欢离合。正如我们的生活一样,有时候你以为它波澜不惊,却不知道有些事情或许是暗藏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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