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赶到的时候,车子已经被碾的稀巴烂,三胖早已经没了呼吸。
拐弯处没有红绿灯,胖子最后一通中断的电话是客人在催单,想来是那个时候分了神,进入了大车盲区。不然他应该是个很怕死的人,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他这个孝子活命。
一群人帮忙将他从车底拖出来,现场惨不忍睹。彪哥从头骂到尾愣是没哭,不管是催单的客人还是死去的胖子,都没落下,老天爷更没放过。对于这操蛋的生活可能会突然来临的猛烈一击,我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但直到跟彪哥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接过他递来的手机,听到胖子发给女儿的最后一条语音时,我哭的像条被遗弃的疯狗:
“女儿乖啊,爸爸给你准备了礼物哦,晚上下班带给你,可能会迟到一点点哦,就一点点,爸爸爱你。”
那天是胖子闺女六岁的生日。
这个他引以为傲、从小就出类拔萃的宝贝女儿再也没能等来自己父亲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我从他的破车后箱里看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芭比娃娃,还被精心包装过,外面贴了一张心形字条:
给我最爱的宝贝!
以胖子从不买烟只会蹭烟的德性,应该是从哪里买来的仿冒品。可看到压在下面的小票才知道是特意去商场买的,正版五百多块。
这件事儿,我们一直瞒着老太太和孩子,也希望她们永远都不要知道。
几个还算相熟的骑手联合凑了些钱,不多,两万块,一点心意。一半给了他老婆,一半给老太太治病。再加上事故方的赔偿以及外卖站点的部分抚恤,七七八八,也有些钱。
从医院回来,重新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芭比按照胖子原先的包装给小闺女送了去,她张口问我:
“秦叔叔,我都等睡着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
我摸着她的小脑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这个姑娘比我当年经历母亲离世还小了两岁,逼着自己笑出来:
“宝贝,你爸爸呀,临时接了秘密任务,去太空抓坏人去了。所以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健康的长大,等你的大英雄回来,知道吗?”
“嗯,我还留了块蛋糕给他呢。是吧妈妈?”
嫂子闻言背过身去,看着她,再看着这个曾经还幸福美满的家,如今空荡荡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太太是聪明人,就跟我家老太太一样,不管你怎么藏着苦,她好像总能看出你真正的心思。
胖子过世没几天,老太太在一天夜里就走了,是自己拔了管子。等同室病友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抢救的最佳时机。
其实胖子一直在努力抻着老人那口气,不成想,前后脚走。
我那时怎么都想不明白,哪里露了馅。嫂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去看老太太的时候,她还夸儿媳贤惠,都是自己拖累了他们这个小家。可即便跟胖子闹离婚,她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不过都是被现实逼的。现在想想,可能是那次我跟彪哥去看老太太的时候太过于庄重了,第一次我们去看老人家,儿媳孙女也在,唯独少了胖子,庄重的就像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帮着把一老一少的后事办完那天晚上,我们惯例去了经常光顾的烧烤摊。我坐在那不说话,只是低头抽烟,撇头瞅了瞅,旁边的位置是空的,就让伙计添了一张。叼着烟擦了又擦,总觉得还不干净。
“看不出来你这揍性,还有洁癖?”
以前我总这么打趣,胖子笑着说:
“没办法,闺女说了要爱干净讲卫生。”
我环顾一望,这大半夜的路边摊,垃圾、塑料袋就差满天飞,你跟我说讲卫生?!:
“那你还来吃!”
“瞧秦爷说的,这不是免费吗?不吃白不吃。”
“去你大爷的!”
我以前只是觉得这死胖子抠门,现在才知道是真的穷。
“够了,更子,更子!更子!!!”
彪哥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嗓门把旁边几桌人都吓着。老板闻声赶了出来,中年男人,跟我爹差不多大,北方人,一样来到这地方讨生活。小店没开了大半年,从开张我们就在这。开始图便宜,老板也热情周到,后来大家熟络了也就懒得换地方,离各自住的位置还算近。一周总有那么一两次,大半夜三个人都跑完单了就约这喝几杯。我和彪哥轮流坐庄,胖子只管蹭吃蹭喝,顺便贡献点牛皮乐呵乐呵。
老板手擦着围裙问:
“秦小爷这是咋了?”
我含糊道:
“没事儿,烟熏的。”
“哈哈哈,年轻人,你们路还长,烟还是少抽点,对了,怎么没见三胖子人呢?”
是啊,路还长,但说短,也就是眨眼的功夫。
彪哥笑道:
“等会就来了。”
“好好,哥几个坐着,等他到了叫我,老主顾,每次来我得陪着喝一杯。”
“好。”
我抬头笑说:
“叔,先来两瓶白的。”
以往我们都是喝脾的,而且说好了点到为止,不喝大,不喝醉,意思一下就行,老板看了彪哥一眼:
“不打紧?”
“没事儿,听更子的。”
“好嘞,两瓶白的!”
胖子以前老是吹牛逼自己能喝两斤白的,彪哥骂他胡扯。我拆了封碗筷给他摆好,开了酒给他满上:
“胖子,板凳擦干净了,酒也满上了,我知道你在这,别怂,你的话彪哥不信,我信!来,今天无论如何你得陪我,我先干了啊!你你,你随意!”
我一仰脖子干了个精光,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彪哥没说话,也一口闷了。老板亲自端着菜过来,还振振有词:
“来,尝尝我新调的菜。”
以前胖子最爱这口,就跟老板调笑道:
“哎老板,你把我们哥几个当小白鼠试菜,免费不了?”
“免!”
“得嘞!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记得等下给我打包一份。”
“嘿,这小子贼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事儿,自己就哈哈哈大笑,可没笑两声哇的一下就哭出来了,趴在桌上,一遍遍的喊:
“胖子,死胖子,你这个死胖子!”
老板端着菜,看到了眼圈泛红只顾着喝闷酒的彪子,杯杯干尽。这一看,啥都明白了,放下一盘菜,看向那副无人问津的碗筷笑说:
“三胖,等着啊,叔今天给你们哥仨多加几个菜。放心,今天统统免费!”
我听着这话,越哭越凶,猛地抬头,一抹眼泪,拍着那张空凳子:
“哥,听到了没有,叔说今天给咱加菜呐!别心疼,这次放开了吃,啊,胖子,可劲的吃!”
彪哥端起胖子那杯倒在地上,重新满了一圈酒:
“来来来,今天咱们不醉不归,谁他娘的先倒了谁是孬种!”
“干!!”
也不知酒过几巡,已经是满桌子的菜。老板解了围裙,一手提着凳子,又拿了瓶酒过来,给我们倒满,最后点在胖子的酒杯上都快溢出来了,我仿佛能看到胖子坐那护着杯子喊:
“哎,行了行了满了满了,你们几个今天整我这是?!”
老板坐直了身子,双手端酒:
“小店自开张,承蒙几位小兄弟照顾,今天叔陪你们好好喝顿酒。胖子,瞧见没,这可是叔自己酿的,老宝贝了!他们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其实就数你小子最能喝。今儿,放开吃,敞开喝,饭菜管饱,酒管足!干!”
老板是个痛快人,重新给我们斟酒:
“第一杯,敬的是老主顾关照生意。第二杯,第二杯,敬咱们小胖爷。”
他倒了酒,再抬头,满脸的泪,自顾自的说:
“咱们这小摊不大,也马上快满一年了,咱们还准备到时候啊请些老主顾来私下喝顿酒的。可你小胖爷怎么就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呢?彪子说你等会就来,凳子碗筷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看叔亲手烧的这一桌子菜,你咋不守信啊?看好了啊,这杯叔专门敬你的,干了!!”
年长我几岁的彪哥再也没绷住,哭的像个孩子。
喝到最后,倒是他最先趴下,时而哭时而喊:
“这狗日的操蛋东西,你给我出来!我要杀了你!”
老板已经喝大了,泪眼中指着彪子笑问:
“这小子骂,骂谁呢?跟谁,谁这么大仇?”
我身子晃了晃,睁了睁眼,努力撑着,给老板满上,跟他碰了碰杯子:
“还能有谁?狗日的操蛋生活!叔,这杯送胖子!”
“好,送胖子!”
如果生活真要有形,估计早就被打的千疮百孔。
可我看看这一切,难道我们不就是生活的千疮百孔吗?
小时候,以为世界是个游乐园。长大后,才发现,世界就是个斗兽场,天地为笼。
生活的种种钳制,让人无处遁形,而活着是比死去更加难熬的一件事。
以前,逢年过节回趟家,我爹都想跟我喝两杯,可是自己一点都喝不下去。可那天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没有胃口,大概是因为不想被他看到喝醉后那副痛不欲生的鬼样子吧,只能在外头跟朋友吐诉。直到最后,一个人形单影只的默默去承受生活给予的一切。
干完最后一杯,我扶起彪哥回去,从兜里拿出备用的三百块现金压在杯子下面,告诉老板车子放在这,醒酒了来取。老板已经趴倒在桌上,此时醉醺醺的坐起来,冲我挥挥手:
“好,慢,慢,慢点你们!”
“知道了叔,走了!”
他打了个嗝,手还在空中摆着,看了看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又皱眉生气冲我们喊:
“好,好,哎,怎么就你们俩小子,胖子怎么没来呐?”
我看了看灰蒙蒙的夜空,半点星星都没有,胖子啊,他永远都不会来了.............
“不要分心,给我清醒点!!”
不知过了多久,被老头子用力一掌拍在背后,我抿着入口的泪水破口大骂:
“去你妈的,老子想死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