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碧草、繁花、清流,日暮山欲火,昏黄染四合……
“襄襄哥哥,天色不早啦,你该上路了……”囡囡望着暮天与远山,语气平淡,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还是终须一别,“一线生很长,白天沟子都是雾霭,浊不见物,倒是连夜赶过去方便许多……”
王襄未答言,双眸微合似已睡去,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自己在深山荒林里孤单单闯荡了月余,却不想原来比凶险更熬人的竟是孤寂。如果一直无人相陪相守相戏相欺,便这样浑浑噩噩寻寻觅觅到天地际涯或是生命尽头,怕也不会觉得如何……偶遇囡囡,相嘻半日,甚是欢愉却越感寂寥,想到这一别不知再见何时,一阵酸楚凄苦绞结了本就百转的柔肠……
囡囡与王襄头抵着头,一字仰倒在草茵上,她又何尝舍得离开这个不期偶得的‘冒失哥哥’,好在她天性洒脱,不似常人般优柔,“一线生只有一条羊肠小路,不用担心迷路,只是终日难见阳光,花草稀少,碎石却多,夜晚赶路需小心别崴了脚。沟子里有只大豹子,最近生了小崽儿,脾气难免差了些……”
“我若碰到它,就跟它拼个你死我活呗!”王襄放着狠话,却不知和谁赌气,较劲为何。
“你敢!”囡囡闻言,翻身坐起,娇嗔的斥责着,扭头看向王襄,“你……哎,你怎么又哭了?!”囡囡看着王襄淌落两腮的清泪,没有伸手去擦,幽幽叹了气,“我也舍不得襄襄哥哥呀,爹说过‘当断则断当别则别’,我也盼着襄襄哥哥能早早治好病,却也帮不上别的什么忙了……”
“我知道!”王襄擦了擦泪水,勉力笑笑,“我自当好好瞧病。倒是你,如果被你娘逮住,不可以任性顶撞,随她早早回来就是……如果,她寻你不见,你也要自己当心,玩耍够了早早回家,别让爹娘担心……”
“嗯嗯,知道啦!”囡囡答得认真。“我好几日前便嚷嚷着去慑魂沟找那群瘪瘪猴玩,娘想必是去慑魂沟捉我啦?”囡囡说着顽皮的吐了吐舌头,“要不是我故布迷踪,引娘走了岔路,你以为能和你开开心心呆这半晌?你要是早早治好了病,我还没有回来,就在我家等上几日,待我回来陪你好好转转神农顶,除了没有人说话聊天,稀罕景物却是多得很……”
“好好好!那你早去早回。”王襄伸手勾住囡囡的小指头,“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到底怎么走呢……”
“我不是正要说嘛?!不许再打断我啦!”囡囡看着起身坐直,一脸认真的王襄,“听到没有呀,不许再打断我啦!……你倒是说话呀!”
“你不是不让我再出声打断你吗!”王襄一脸的无奈。
“哦!是哈!”囡囡也扭了几下身子,正襟危坐,“刚才说到哪儿了……你不去招惹大豹子,它应该也不会为难你,我倒是怕你冒冒失失无事生非去逗那小豹子,万一遇到了,你只需唤它‘大喵姐姐’,囡囡小时候和它玩耍,有时候没轻没重的揪痛了它,就唤它‘大喵姐姐’,它就不凶我啦。”囡囡不放心的叮嘱,“它要是还凶你,你就多唤几声,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和它打架,你俩伤了谁囡囡都会难过的。你要是想和小花豹玩,等囡囡回来带你去,反正我也打算过几天去看看它们,娘说三只小豹子还在吃奶,现在不好去打搅……”
王襄没插言,郑重其事的点着头。
“出了一线生,还是一片大草甸子,那是无踪海,也有各种各样的花却不及这里多。无踪海比曼陀彼岸帐大着好几倍,东西方向极是狭长,七八日也不一定走的出去,你只需要朝着西北方向走,走快些,一整日差不多也是可以过去的。”囡囡不放心的抵问了一句,“你知道西北方在哪儿吗?”
王襄抬眼望着落日残阳,辨了辨方向,指向西北。
囡囡点点头,“嗯嗯,一定记住了朝西北方走哈!过了无踪海有一道小山梁,有我爹修缮的小路,不算难爬。到了山梁顶上,你就能看见芒竹锁影阵了,就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竹林子,穿过大竹林子就到我家啦!竹阵是依着太一九宫布置的,我家人自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生人闯阵十有八九有死无活……”囡囡看了一眼满脸乞色的王襄,“爹说那是保护我家的最后屏障,要不是看在你认我作妹妹,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破阵的诀窍。”囡囡说到这里,收了声,不再往下说了。
王襄知道像这等布阵破阵之法便如自家的二十四式大如意手,乃是传家之秘,虽是寻找异卉庄的关键所在,便加上与囡囡结了兄妹,也不应起非分觊觎之念,见小丫头突然收了声,想是为了难,也顾不得不能打断,冲口道,“囡囡妹妹要是怕爹娘责怪就算了吧,我再去寻其他去异卉庄的法子。”
“嘘!”囡囡食指封在朱唇上,示意王襄别出声,“襄襄哥哥,你是不是饿了?我好像……好像听见你的肚子在‘咕咕’叫。哈哈哈……”说罢,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王襄岂止是饿了,从前夜在巨杉树顶偷了几枚神鹭的鸟蛋吃,便只灌了一肚子的迷离溪水,过花海爬危崖都是颇费体力的,肚子早就已经饿瘪了。与囡囡相处这半日虽不甚欢愉,但欢愉毕竟不能饱腹,自己虽勉力强忍着,肚腹却抗议出声。被囡囡听见,出言调笑,难免满脸羞赧。
“饿了也不说话。饿死活该!”囡囡嘴里讥咒的虽不留情面,却忙不迭从怀掏出一个小布包,几下展开,原来是三张玉米饼子裹在布帕中,“好在我从家里溜出来时偷拿了几个饼子。”说着掰了半块递到王襄面前。
“谢谢囡囡!”王襄哪里顾得过多客套,接了玉米饼子一把丢进口中。
囡囡刚想去咬剩下的半块,见王襄吃得囫囵,半个巴掌大的饼子已经不见,只有王襄两腮鼓鼓像只小松鼠,忍俊不禁下却也知道他饿很了,索性把手里的半张也递了过去,“吃慢点儿,吃慢点儿,当心噎着,还有呢,还有呢。”
王襄接过另外半块玉米饼,也不顾嘴里已经满满当当,又一把塞进口中,想起还没道谢,却已经噎得“吭吭吭”闷咳连声。
“噎着了不是?!”囡囡伸出小拳头在王襄背上轻捶几下,见未缓解,“还不快去喝几口迷离溪水,毒已经解了,三五日内不会再犯了。”
王襄闻言手脚并用,滚爬到溪边,咕咚咕咚牛饮了几口溪水。回到囡囡身边时,小姑娘已经举了又一个玉米饼子等他,王襄也没客气,一把接了咬了一大口,巴掌大的玉米饼软且糯硬却酥,一面金黄一面微焦,这时才尝出这粗粮饼子却自有一番莫名的香甜。王襄后悔刚才那块只两口便就着溪水囫囵下了肚,都未及细嚼慢咽,暗呼暴殄天物。
“你慢慢吃,我继续讲。”囡囡拍了拍身旁的草茵,示意王襄坐下,“上到山梁上,千万别急着进竹阵,沿着山梁找到两块大石头,差不多一人高矮,一块上面凿了个‘纵’字,另一块上面凿了个‘横’字,两个字可好看了,我爹亲手凿的。两块大石头就是阵门石,从踏入石门起,你就要千万小心了,每一根竹子都要数清楚,万一踏错一步,不是掉进陷阱就是竹箭攒身,神仙也救不了你。芒竹锁影阵里布置了多少机关埋伏我都不清楚,所以你一定要把破阵方法记清楚,把每一根竹子数清楚。你听见没有……哎,又吃完啦?!是不是还没饱?”囡囡随手递过最后一块饼子。
王襄听得仔细,自不会分神,顺手接了饼子,“继续讲,继续讲,我会记仔细的。”
“右手边那块阵门石,就是凿了‘纵’字的,一定记得要从右侧‘纵’字石后的死路进阵,这叫‘向死求生’!石后的巨竹根部镶着五粒黑色石子,就是告诉你右转直走到第五棵竹子,从第二棵竹子开始计数哈,算上第一棵竹子便是第六棵了。那棵竹子下应该也会镶着小石头,如果是黑色的就右转,如果是白色的就左转,几粒石子便数几棵竹子,一棵都不可以数错。踏错一步,你就死定了,我也就没有襄襄哥哥了。如果竹子下面没有石子,你便走回去,确认你没有数错,如果真没错,你就看清楚石子的颜色,如果是白色的,那就走两倍距离。就是如果是镶嵌了三粒白色石子,而左转第三棵竹子没镶石子,就左转后数到第六棵竹子再去寻找标记。如果是黑色石子但是目标的竹子没有记号,那就用石子数自身相乘,就是如果是镶嵌了三粒黑色石子,而右转第三棵竹子没镶石子,就右转后数到第九棵竹子再去寻找标记。你只需牢牢记住我说的,也不要胡乱寻找,也有许多竹子上镶嵌了石子,却不作数,不过是爹故弄玄虚掩人耳目罢了……”
夕阳尽没,初夏的山野晚风既不料峭又不溽热,本是最凉爽宜人的。王襄却一阵颤栗遍体生寒,竹阵里布了陷阱机关本在情理之中,破阵之法虚实幻变已是出乎所料,于虚实互参中又加虚实相扰,如果不是囡囡援授破阵之法,即便悉知太一九宫的诸般变化,妄想破阵只怕穷其心智也是势比入地登天。这窥天道、法自然、施妙手、设玄机,布下芒竹锁影阵的前辈高人,却不知是哪位下了凡的大罗神仙!
“你务必记住:白则左、黑则右,有则实、无则虚,实则进、虚则变,白则倍、黑则乘!记住了吗?重复一遍!”囡囡颇不放心。
“右手‘纵’字入死门,白则左、黑则右,有则实、无则虚,实则进、虚则变,白则倍、黑则乘。”以王襄的聪慧记这二三十字自是轻松简单,他却不敢丝毫大意,口中重复着,又在心里默记了好几遍。
“口诀记牢了,过竹阵时也要数得清清楚楚,一步踏入死路,除了百转千折的一线生机,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囡囡看着认真默记的王襄,突然嗤嗤笑了起来,“你到底是冒失鬼投胎还是饿死鬼转世啊?又吃没了,怕还是不饱吧?早知道,我该多偷几个出来……”
王襄幡然惊觉自己不经意间把囡囡的玉米饼都吃光了,自己已有七八分饱,小丫头怕是要饿肚子了,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可是玉米饼已经下了肚,扇耳光也是于事无补,“囡囡妹妹,我……”
“我知道你还没饱。”囡囡抖了抖手里的布帕,“可是囡囡真的没有啦,本就只偷拿了四个,昨天我吃了一个,早知道那个也给你留下了。”
囡囡越是大度体贴,王襄越是羞愧自责,囡囡这一天也还水米未进,自己一顿就吃光了小姑娘三四天的口粮,“囡囡,我不是故意的,我……”
“哎呀呀,别磨磨叽叽的啦!吃都吃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也想都给了你,没成想你一顿都吃光了,反正明天后天没的吃了,饿肚子也要你自己挨着。”囡囡大度的笑着,她将不传之秘都倾囊相授了,又怎会在乎几个玉米饼子,“你要是特别饿的话,竹阵里有竹笋,虽然过了季节,还是有些可以吃的,你一定捡刚冒头的新芽往竹根下面挖,破土三寸的就老了,你嚼不动的……我劝你能忍就忍一忍,过了芒竹锁影阵就到我家了,我怕你光顾着吃笋子,数错了竹子……”
“我已经饱了,撑个两三天没问题。囡囡妹妹,你……莫不如……”王襄还是不放心囡囡,她纵然熟悉道路,跑出神农顶怕也要十天半月,有心劝她回家,又怕她嗔怪……
“我?还用你担心我吗?!树上的果子,水里的鱼虾,能吃的多着呢,小鸟小兔虽然可爱,迫不得已也可以借来用用呀。你能照顾好自己,囡囡就念阿弥陀佛啦!”囡囡轻灵俏笑着,便如山野间的小精灵,与这天造地设超然世外的神农顶浑然一体。
“哦,那就等我治好了病,带囡囡妹妹把天下好吃的都吃遍!”《史记·淮阴侯列传》:信钓于城下,诸漂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至国,如所从食漂母,赐千金。王襄效仿昔日韩信与漂母的一饭千金,许下了“尝尽天下珍馐”的承诺。
“好好好!我等着。那也还需你赶紧治好病不是。”囡囡没有再讥谑王襄大言不惭,瞅瞅已行至山顶的新月,“已经不早了,你还是快快动身吧,不然一夜之间怕走不出一线生了,明晨起了雾,道路更难走。”说罢,把包玉米饼的粗布手帕递了过去,“这个你拿去。”
“我拿他何用?”王襄接了布帕,却不解囡囡之意。
“何用?当然不能吃啦!”囡囡的俏眼又弯成月牙儿,“我问你,你的百灵相助菇呢?你准备把百灵相助菇放在哪里?总不能……哈哈哈……”
“啊!是呀!”王襄急忙找寻着捡回散落在草茵里的百灵相助菇,用布帕仔细包了,揣在后腰与兜裆短裤间。从相遇的那一刻,囡囡虽声声调戏句句挤兑,却照护备至,无一事不体贴无一处不周全。浅浅初夜染倩影,皎皎新月映蛾眉,看着镀了月色裹着山雾,眉眼却愈发清丽的囡囡,王襄一时痴痴醉醉……
“别看了!快走吧!我也该上路了。见了我爹我娘,你实话实说就好,我虽然不想被娘抓到,却也不好连累你为我扯谎。”囡囡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与土坷垃,朝王襄摆摆手,忍了心下的不舍,转身蹦跳着跑开了……
王襄有话想说,却无从开口,想哭,与囡囡相守半日已落了几次眼泪,这次却找不到理由,想狂吼,却心头哽咽喉头发紧……
“冒失鬼,你记住没?”囡囡跑出十余步,扭身问道。
王襄没有答话,这半日讲了许多,他不知道囡囡在问哪一件。
“不可以伤害我的大喵姐姐和她的宝宝!”囡囡又扬扬手,转身向前跑去。
“一定记住了!”跑出十几步,囡囡又停下步子,转了身,眉眼隐约可见却已不甚清楚,“右手‘纵’字入死门,白则左、黑则右,有则实、无则虚,实则进、虚则变,白则倍、黑则乘。”说完转身又跑开了。
本就单薄的背影隐入凄凄惨惨的夜雾,越发淡薄了,“襄襄哥哥,记住啦,治好病找囡囡妹妹来玩……”
王襄盼着她还会回头,这次却没有,囡囡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草影中。直到此时,王襄才长呼回应,“都记住啦!别疯太久,早回家!”也不知道囡囡能否听到,心知再无眷恋理由,扭转身形直入洞黑阴森的一线生……
兄妹惜别后,王襄夜走一线生,穿行绝壁间,虽山径崎岖孤旅枯燥,却好在并无岔路歧途。入峡不几许,绝壁半腰便有一黑影窥测跟随,想是撞见了灵豹出洞趁夜觅食。囡囡有言不允打搅,王襄也自不愿多惹麻烦,加着小心走出一程,那巨物大兽既未下崖也不欺近,只若即若离时隐时现的自危崖险径上远远缀行,王襄见它既不隐匿行藏也不现身相见,便持着戒心加紧赶路,与灵豹两不相扰。
走出一线生时,恰恰日出东山,身后的绝壁山峦上朝阳万道,映着眼前又是一片满目青葱的无踪海,端是“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的清爽伴了“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的豪迈。
王襄回望走了一夜的一线生,纵情呼喝,“谢‘大喵姐姐’一路相送!”峡隙间几声“嗷呜”回应,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王襄哪里知道那灵兽早嗅到他身上残存了囡囡的气味,便舍了觅食狩猎哺乳幼崽,诚心相护了一宿……
无踪海草盛花稀,比之曼陀彼岸帐更兼枯燥无聊,好在早有囡囡指路西北,匆匆赶了一日,黄昏时便见了无名山梁的踪迹。芒竹锁影阵虽是最后一道阻碍,却最为凶险繁琐,王襄不敢夜闯,便耐了性子于山梁下寻僻静处,拼着饥肠辘辘与蚊虫叮咬,辗转反侧忍了一夜……
山梁不高,又有阡陌小径,转日晨不待朝阳出山,便已寻到了“纵”、“横”两块巨石。王襄于阵门石前,默念了两遍破阵诀窍,抖擞了精神踏着向死求生之路,径直闯入芒竹锁影阵……
经囡囡提醒叮咛反复,王襄自然早早做了准备,巨竹之巨、茂林之茂、奇阵之奇、乱象之乱,却是不得亲见万难想象的。好在已经洞悉牢记破阵心决,囡囡前日讲解的又极是透彻,虽然寻黑问白数石辨竹颇是麻烦,却也无甚惊险。行至中途,遥遥望到一黑白相间行动酣然不知所以的庞然大兽于竹影间姗姗而行,王襄何曾认识这等罕见奇兽,正自仔细端详,轰然间芒竹仓惶摇动,巨兽杳然无踪,想是不意落入了坎阱陷坑,只不几声“汪汪”传来,便再无有动静。其兽体大似虎身壮如熊,不是天外的圣兽也是山林的蛮罴,转瞬便绝命芒竹锁影阵了无生机,只留濒死时如牛吼似犬吠的惨叫声,在竹林内回旋鼓荡经久方息……王襄只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惊惧下险险错数了巨竹,慌忙收束精神,哪敢再有半点大意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