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清浅溪为伴,几道黛墨山作屏,徐徐清风戏竹影,翩翩小蝶弄花香。半扇竹篱草相竞,数间茅庐人无踪,不落炊烟神仙地,尽占芳华吉祥天。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武陵桃源境、南山陶瓮居,比之怕也不过尔尔……
神农顶本就幻变万千险绝重重,芒竹锁影阵更是催魂夺命步步惊心,这山谷腹地的茅舍草庐越显安逸闲适反倒愈发匪思怪异。好在依囡囡的脾性推测,这草庐的主人纵不是易与相处之辈,总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
竹篱笆留了个丈余的豁口,并无门扉,这荒野院落要门也确实无甚大用。王襄痰嗽几声,见无人应声,举步竟自走入竹篱小院。
院落七八丈见方,大小亩余,茕茕置于这空阔谷地间,不显多大却格致有序,迎面一排三间正房,木柱茅檐,简易质朴,左手边三间一式茅舍比正房略矮小些,右手边只一间茅屋并着一间堆满人高薪柴的苫顶草棚,想是灶间与柴房……
小院落东南角一株古柏龙腾蛟升冲霄凌汉,有粗如儿臂的老枝旁逸支出似龙蛇走,柏叶葱茏葳蕤如伞幢盖。蓊蓊郁郁的柏荫遮护了一张见方青石与一团青灰身影,原是一青灰色粗布衣衫的汉子盘膝席地而坐,于那一方平整的青条石上独自手谈。布衫汉子低眉垂首,辨认不清容貌年纪。
王襄见独坐弈棋之人神形专注,似不觉有人不期造访,想必便是囡囡之父,不意打扰,便蹑足轻步立于那人身侧,屏气凝神看向棋盘……
青石三尺见方,及膝高,盘坐及腹,投子落棋高矮相宜极是便当。青石边缘不甚平整,盘面却打磨的精光水滑不逊精瓷润玉璧琉璃,平直各十九道间距指宽的细线纵横交互,纹线道道发丝粗细却入石寸许深,横竖相交处石角完备,上有九星大小一致排布均匀,纵有利器相佐想必雕磨刻划也极是仔细精心。棋盘上黑白子各自寥寥,恐是刚刚布局,未至中盘搏杀……青石棋盘上黑子古拙似乌木打磨,白子莹润如贝壳雕凿。弈者落子不重却隐有金石声可闻,想必是举世名器。那汉子身侧各有一精致竹篓分别装了这乌黑莹白,右手边黄土地上还放着一泥壶一陶盏,盛了些温凉茶水……
弈者顾自投黑提白举棋落子,时急时缓时呼时叹,浑然忘我。王襄不懂这方圆纵横之术,如观天书如坠云雾,本就饥乏交迫,柏荫凉爽困意更盛,却不敢冒失造次,强忍着心头的迫切与无聊,一声不吭静静观棋,实在困倦不支便狠咬舌尖提提神……
弈者投一白子落定,举黑棋思忖良久迟迟不决,便将黑子投回竹篓,伸手来取陶盏。王襄见陶盏只剩残茶见底,便持了泥壶续了半盏。那弈者“咕噜”一口饮尽,放了陶盏,继续长考,于王襄视若罔顾。
王襄也仍旧不发一言,放下泥壶,仍自静立观棋。不多时,弈者复持盏,王襄复续茶……反复几次,泥壶虽不小,却也空了。王襄见得了舒展筋骨化解困乏的机会,便提了泥壶走去灶间,招呼也不曾打过……
亦如寻常村野百姓人家的灶火间,家什泥陶居多简单粗朴,锅碗瓢盆等一干日常餐饭应用之物倒也齐全。王襄哪曾干过这等庖厨间的粗苯活计,寻得引火之物,一阵手忙脚乱,呛得灰头土脸,勉强引燃了灶内柴火。座好瓦釜,等待水沸的间隙,瞅见灶台上几个粗陶盘子里分盛了不少玉米饼子、腌制野菜、熏熟肉干,便取了少许饼子腌菜充饥,熏肉却是没动。
不几时,瓦釜水沸,王襄有心换了泥壶内的乏茶,却没找到存放绿华之处,只得取沸水续了残茶。又在泥墙上摘了一个竹篮,饼子、腌菜、肉干各取了些,寻了个粗陶盘子放了,又取了一只空陶盏,一并放入竹篮中。一手提了泥壶,一手拎了竹篮,出灶间走回柏荫下青石旁。
那青衫汉子依旧顾自忘我独得自弈之乐,渴了便喝茶,陶盘内的饼子、腌菜、肉干看都不看动也没动。王襄也不再拘谨,席地坐在弈者旁边,斟茶蓄水伺候棋局,也用灶间取来的空陶盏给自己斟茶解渴。
青石上落子提子交互,乌黑莹白终究慢慢多了起来,想是到了中盘绞杀,王襄虽不懂奕理,弈棋的汉子却是面红耳赤,额角见了汗珠。那人似是燥热,褪去粗布长衫随手掷给王襄,打了赤膊只穿着贴身的白布齐腰比甲继续操控棋局,连头都没抬。
王襄接了长衫披在身上,见泥壶又空了,便又去灶间续水……就这样一人奕一人观,续水斟空反复多次,天色渐暗堪堪黄昏……
弈者突然扭头看看王襄,王襄不解其意,一脸茫然。那汉子敦厚不乏清秀,看面容四十上下,只怕年纪还要再老成些,袒露的肩臂肌肉结实也还算白皙。只匆匆一瞥,那中年汉子爽朗大笑,并未与王襄交谈,举手在青石棋盘上拂了几下,漫不经心间乌黑莹白分成两堆,泾渭分明。王家以大如意手名满江湖,中年汉子手法之干净利落,王襄自叹弗如。
那人将黑白两色棋子分别收入竹篓,却又捏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左上处,白棋跟着在右上应了一子,黑棋落子右下,白棋取了左下,四枚棋子呈对角连星之势。“乌鱼不占天元也不作三星连,却作厚平位,倒是合了他憨厚的性子……”中年汉子边说边在左上角的黑子旁又补了一枚黑子,原来他一局终了又来复盘。“白鹭也故意不作三星连,挂角入位却豪无杀机,明明就是孩童心性在斗气……白鹭不去补实大铁网,作这一手倒垂莲看似故布疑阵,却不过是懒得长考,随手而为,这毫无道理倒也洒脱……这一手乌鱼不长白鹭不挡,看着心有灵犀一团和气,这块活地却是杀机最重……这一手白鹭不封反挂实则又是任性,乌鱼如果不是疑心过重未作乘胜追击,哪有后面的繁复,即便穷追猛打,却也未必能占去多大便宜,应的这手大压梁倒也似拙实巧……”中年汉子边说边依着方才的来往一路打谱,也不管王襄是否明白。
王襄自是云里雾里,只知道黑棋叫“乌鱼”,白棋叫“白鹭”,也不知道是棋子原有的雅称美号,还是弈者自己给乌黑莹白起了合意的名字。
乌鱼白鹭缠斗了一下午,复盘倒是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转眼间中年汉子又收拾了棋子,没头没脑的问了句:“怎样?”
“好像乌鱼貌似老实,实则大巧若拙,白鹭跳脱不羁,好像……好像……白鹭似乎真的只是跳脱不羁……”王襄哪里听得懂什么“镇”、“挂”、“压”、“渡”、“穿象眼”、“紧气劫”,只觉得乌鱼、白鹭倒是性情鲜明,那人也没说结局怎样,便反问了一句,“那最后谁赢了?”
“谁赢了?……”中年汉子看着王襄,满脸惊异,“原来你不通这纹枰之术?!”
“惭愧……”王襄心道:你也没早问我呀,口中却回答的甚是谦恭。
“不学无术!”那赤膊汉子反倒得了理,“不懂,你何必津津有味看了这半天。”
“我……我看前辈……”王襄心里叫苦不迭。
那人也不听王襄解释,继续埋怨:“早知道你不懂,何必多下这十几手,其实从白鹭摇橹劫撞破镇神头形成连环一气,便是一盘和棋,不过是乌鱼不甘心多纠缠了一会儿罢了。”
王襄苦笑,明明是乌鱼死缠烂打,倒怪在了自己头上,“原来最终却是一团和气。”
“鱼在水,鸟在天,本来就是不期之遇一晌贪欢,耍戏够了当然是各自散去……”中年汉子口气缓和下来,悠悠然不知所指,随手抓过一个玉米饼子,咬了一小口。
“鱼在水,鸟在天,不期之遇,一晌贪欢……”王襄突然觉得像是在影射自己和囡囡,大惊之下方寸大乱,“前辈……”
“你不是来看棋的,那是为何而来呀?”那人半日间只顾自弈,未曾理会王襄,现在才问起来意。
“求医!”王襄也不愿纠缠于那人是否含沙射影,披着青灰长衫起身深施一礼,口中答得干脆。
“看在你等了我这半天,我便与你瞧瞧。”中年汉子抬眼看了王襄一眼,将手中的玉米饼子放回粗陶盘子,伸右手够向王襄手臂。
与囡囡聊天时,曾无意提及其父精通医术,王襄见他会错了意,想着美意不好轻拂,也就不便即刻讲明去寻异卉庄的事情,本想伸手让那中年汉子诊脉,突然想起后腰间的百灵相助菇,立刻取出布帕,递了过去:“这是囡囡让我转交给前辈的。”
那人接了,展开布帕,看了看百灵相助菇,又举目瞅向王襄,“她给我这个有何用?”
“囡囡说百灵相助菇千年难遇,包治百病,是……”王襄不知那人因何有此一问,答得支支吾吾。
“百灵相助菇,百灵相助菇……”那人不待王襄说完便哈哈大笑,“那小鬼头想必让你吃了许多苦头吧?!”
王襄闻言,心知定是又上了囡囡的当,却不知这次她骗自己又藏了什么玄机,只得硬着头皮反问:“这不是‘百灵相助菇’吗?!”
“哈哈哈,这不过是普通的石耳,也叫石壁花,虽然长在悬崖峭壁采摘极难,治疗热症却也未见得比鸦衔草好用多少……”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着王襄,轻轻摇头,“让你就这样赤身徒手攀爬峭壁,乌鹭倒也真的是太过跳脱不羁了些……”
“前辈勿怪,囡妹待我极好的……”虽然那人并无多少责备之意,提及囡囡,王襄还是不经意的出言回护,全忘了人家两人才是至亲父女。
“你不嫌她太过顽皮就好!她待你自是极好的……”中年汉子对王襄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近前,“普普通通的石耳,偏要叫什么百灵相助菇,分明就是怕我不施援手!连破芒竹锁影阵的法子都和盘告诉你了,哪还用多耍这点小心思……”
王襄吐吐舌头,原来“老神仙”什么都知道,便也没再多话,盘膝坐在中年汉子对面,把左臂平放在青石棋盘上,由了那人扣指诊脉。
那中年汉子的食指和中指刚刚搭上王襄的寸关尺,便不禁“嗯”的一声,急急抬眼看向王襄,原本慈祥憨厚的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且惊且奇,似乎还有几分愠怒。
王襄不知有何变故,刚要缩手,那人断喝一声,“别动!”喝罢,端正了随意而坐的身形,面色凝重起来,诊脉的手指也由食指、中指添加了无名指与尾指……
王襄只觉几丝劲力循着太阴、阳明等经络各自探入五脏六腑,初始劲道轻缓如沐春风,却不想从会阴、百会、心俞三个穴位中突然生出三股内力与探寻之力隐隐相抗。散入其他脉络的劲力见有三股劲力遇阻,纷纷前来支援汇入问询之力,六股力道纠结绞缠,王襄忽冷忽热好不难受,想要调息御力,却发觉那抗拒之力竟不由自己操控。绞杂在一起的两派力道犹如方才棋局中的乌鱼白鹭,逢强愈强,见弱示弱,也不知是嬉戏还是缠斗,一时间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全不顾王襄七荤八素翻心欲呕。不但内力无法操控,即便出言发声都已不能,王襄只能勉力强忍着,额头已是暴汗如瀑。
那中年汉子扣着王襄手腕的四指时点时扣时按时调,力道也是轻重缓急各不一样。六股力道正自纠缠不清,不知何时方休,会阴、百会两穴中突然又蹿生出两股力道,不问青红皂白急急加入战团。那新生的两股力道似是从旁窥测许久,出手便不犹豫,其霸道与果决也远在原先六股劲力之上。本就是楚汉相争两茫茫,一时间又变成三国激斗乱纷纷,不但王襄痛苦的汗湿长衫,那赤膊汉子也似遇到劲敌,伸出左手抓过王襄的右腕,双手同时发力,又是好几股劲力加入乱斗,三股势力诸多力道各自为战均不示弱,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春风袭袭与嬉笑款款……
王襄本就知道祸起阴阳太玄功,内功心法练岔,内息必乱内力必失,却没想到竟有这许多不由操控的莫名劲力隐在体内,也不知道为何自惊涛庄园始便只是不能操控太玄功却并无内力反噬……囡父好心诊病,却不意挑起了本各自相安的内息,不求能痊愈只盼复还至各不相扰就好……几股内力绞斗加剧,王襄连胡思乱想的气力都没有了,五脏六腑倒海翻江几欲昏死过去。
好在片刻间战乱便已平息,来时莫名其妙,去得却也干脆利落,好像原先嬉闹两欢的那两股劲道联袂将搅局者赶回会阴、百会两穴,三股来自会阴、百会、心俞的阻挠之力各归其位,囡父也便撤去劲力收了双手。
王襄能勉强坐着已属不易,想要出言相询却是万万不能。囡父比他也强不了多少,面色死灰,两臂垂于身侧不住颤抖。一老一少各自运气调息,黄昏残照的古柏下一片静谧诡谲。
“谁传的你功夫?!”终是囡父武功高深许多,缓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理顺了气息,出言发问,神色迫切不辨喜怒。
“我……”王襄虽已平复了七七八八,刚开口却又是一阵肺腑绞痛,又理了理内息,才有气无力的答道:“先父王灿……祖考王泰清……”王襄怕囡父隐世已久,未必听过切金断玉手王灿之名。
“铜掌堂驰掣风雷王泰清!”囡父冷哼一声打断王襄,“此人不提也罢!我没问你家承渊源,你那内功怕不是你徽州王家祖传的吧?!”
王襄经此一问,面露惊惶,“确实不是家传,只是授业之人却是万万不能说。不是王襄有意欺瞒,确有许多隐情不便吐露,万望前辈体谅!”王襄边说边踉踉跄跄的转坐为跪,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那中年汉子半晌无语,并无疑色与怒意,却也不知他在思付些什么。少倾回过神,伸手搀了王襄起身,试探着问道,“阴阳太玄功所会之人寥寥,怕是听过的也没几个。我且不疑你故意隐瞒,只问你,可是那传你神功之人不让你对外人讲?”
“是!”王襄见他开口便道出了“阴阳太玄功”,诧异更甚,“晚辈也确实不知他的名姓,授艺前辈非但不曾告知名姓,连师徒名分都不肯恩赐晚辈,王襄无德,连一声‘恩师’都不敢擅称……”想及那朝夕相伴五年又倾囊授艺的神秘人,王襄语带感激又不无缺憾的红了眼眶。
“哈哈哈!”囡父却大笑出声,“普天下修习阴阳太玄功之人屈指可数,几人中,这般性情的怕也只有他了!……”
王襄忙不迭趴下又磕了三个响头,“那位前辈对我有再造重生之恩,如果伯父知道授业恩人的名讳,还请赐下……”王襄情切之下,搬出了“伯父”套近乎。
“该不是个皈依未剃度的居士;怕也不是那个豹头环眼络腮胡子的莽夫……”“伯父”并未搭理王襄,像是自问自答,却也红了双眸,“一定就是那个苦命的可怜人了……”
“是他!是他!前辈真的认识!”王襄知道汉子口中的“苦命可怜”指的便是双腿齐断,忙不迭的答声,又要作势磕头。
“起来!快起来坐下!”囡父拉起王襄,再次坐好,“他姓甚名谁不打紧,他不告诉你自有他的道理,他不允你叫他师父,也都是全为你好!亏你前来,不然我还不知要担心猜虑多久,你俩之事我也不便多打听,只要知道他还活着,而且教了你‘阴阳太玄功’就好!”说罢,笑逐颜开望着王襄,眉眼间尽是慈爱。
“可是……”中年汉子越是不说,王襄越是不解,却又不知如何继续追问。
“没有可是,我说不提就不许再提!”囡父装着严厉,“你是不是还遇到过一个中年美妇,出手封了你的太玄功?”
“啊?可能是……”当日在杭州府惊涛庄园曾被那黑衣人轻巧一式分二人,那不知敌友的黑衣女子想必就是囡父所指的“中年美妇”,只是王襄并未曾窥见黑衣女子的年纪容颜,虽有怀疑却也并不肯定阴阳太玄功便是拜她所封印,更不知道她的来历身份与用意居心。听语气囡父与那美妇也是熟识,王襄忍着满腹疑惑,哪里还敢多问。
“想不到,想不到,不但我没料到,机缘有多巧怕是连你也不知道!”中年汉子捡回咬过一口的玉米饼,把盛了饼子、腌菜、肉干的粗陶盘子推到王襄脚边,“饿了就吃,不用客套。囡囡那鬼丫头冒冒失失不知轻重的,倒是误打误撞帮我捡回个宝贝。”
王襄哪里顾得上吃,翻身叩拜:“侄儿王襄,正式拜过盟父!”这机灵鬼,“盟父”自是比“伯父”又亲近了许多。
“盟父?!好好好!”中年男子再次放下玉米饼子,笑着伸双手相搀,“从他那里论,怕是义父也不为过。”
王襄管他是调笑还是故意为之,接口喊道“不孝儿参见义父!”中年汉子早有准备,哪里等他跪下,双手微抬,王襄拼尽全力却也不能跪下半分。
“随你怎么叫,别那么多繁文缛节就好!我齐天筹可不像他那般瞻前顾后连名字都不肯说,你要是不怕受我等牵连,我便占个便宜,认下你这个义子。只是‘纵横无定’的义子竟然不会下棋,说出去倒也有趣。”说罢仰天哈哈哈大笑。
王襄现在才知道囡囡口中的“筹哥”,尊称“齐天筹”,雅号“纵横无定”,想必是遁世隐居太久,虽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江湖上却是籍籍无闻。他哪里知道,他这“籍籍无闻”的义父早在他出世之前早已名扬天下,只因那场谁都不愿提及的江湖旧事,便与若干同样名动乾坤的高人异士一并隐了行藏、销了名号……
“倒是我托大了,不及细问便莽撞出手,险险害我襄儿丢了性命!”齐天筹咬了一口玉米饼,从王襄身前的陶盘里取了一条熏肉,“你怕也不是寻我而来的吧?”
王襄咽下口里的食物,“不怪义父,是我没来得及说清楚。此来神农顶确实为瞧病,本是专程去寻异卉庄的司徒嫣然前辈……”
“是了,是了,看些头疼脑热的寻常病症我还可以勉强应付,你这病普天下也只有然妹能治!”齐天筹倒也坦荡谦逊,其实他的医术已不逊当世的杏林国手。
王襄自囡囡那里早知齐天筹与司徒嫣然交情不浅,亲耳听到齐天筹称呼司徒嫣然“然妹”,仍是大喜过望,“江湖传闻司徒前辈行事超然不理世俗,如此说来,王襄便厚脸皮了,瞧病之事还要劳烦义父帮忙引荐……”
“有劳我引荐?!哈哈哈……”齐天筹看着一脸不解的王襄,“她那个古怪脾气,如果不想看,怕是我说也不顶用!不过……若是见到你肯定倾尽所能医治,怕只是听说,也不用你来求她,天涯海角她也自会上赶着去找你!”
“啊?!……”王襄惊得目瞪口呆,看来司徒嫣然的诡谲神秘所传不假,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让她如此稀罕。
齐天筹迎着王襄的发问,循循说道,“别问,问了我也一样什么都不说。你只需要知道有机缘便有定数,时机到了怕是想躲都躲不开!”
王襄自觉没有囡囡那般天人聪慧,自然悟不透老神仙口中的玄机,只得忍了疑惑,却仍不死心,旁敲侧击,“江湖传闻,不止司徒前辈神秘莫测,异卉庄也极是隐蔽难寻……”
这次齐天筹倒是没有回避,“然妹不想再沾染是是非非,自然会去寻最清幽的地方躲起来。只为了异卉庄的选址便几出塞外几入漠北,我能在此隐居还是托了她的福。要不是她安顿好异卉庄,托人寻我前来,图个隐世避俗相互照应,我和柔妹,就是你义母,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呢。”
“如此说来,异卉庄离此不远?”王襄趁热打铁。
“不远,也算不上近,都在这神农顶腹地,翻山越岭却也要五六天光景。本来有条古栈道勉强能走还算捷径,为了修建异卉庄,然妹重新收拾过,异卉庄建好后,又全部毁掉了,现下碎石太多反而完全断了路,想去异卉庄只能绕道了。她自是留了暗道秘迹方便进出,几次要告诉我,我却不想听,反正没什么大事也不用频繁往来,知道太多别人的私事反而不美。”
“义父教训的是!”齐天筹喃喃家常,听在王襄耳朵里却颇有启迪,便心领神会的应了。
“哪里谈得上教训?!异卉庄没有芒竹锁影阵以为屏障,多一分机密便多一分安全。”齐天筹颇坦然也颇宽厚的说,“等见了面,然妹定会将出入异卉庄的便捷法子告诉你,你只管记下,不可对第三人讲也就是了。”
“襄儿记下了。那……”王襄刚想问何时动身去寻司徒嫣然。
齐天筹却心领神会,抢先说道:“我知道你心急,却总还需等上几天。”
“不急,不急!听凭义父安排。”王襄思量着也要像初一月朔才好过公明岭那般,需等待合适的天时便利之机,反正异卉庄和司徒嫣然也都有了着落,便也松下心来。
“你体内热邪未祛,总还是将养几日为好,这点小毛病我还是能治的,囡囡让你摘的‘百灵相助菇’倒也是对症之物。另外,你义母去寻囡囡未归,总要等她母女回来交待几句再走,囡囡对你想必不差,柔妹要是见了你,还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呢!”齐天筹从王襄进院前便一直盘坐在古柏下弈棋,直到现在月上枝头,想必是久坐血脉不周,边说边起身活动着筋骨。
“王襄愚鲁顽劣,怕不及囡囡伶俐乖巧,日后有了过错,还望义父义母包含,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别动气伤心就好。”王襄已经领教过囡囡妹妹和义父齐天筹的神通,却不知尚未谋面的义母又是何方高人,想必也是一身不世出的能耐。
“伶俐乖巧?那个鬼丫头怕是伶俐的过了头,在我俩面前也从没有过一丝乖巧。倒是你俩相处久了别嫌她烦,还要让着护着她几分才好。”提起囡囡,齐天筹嘴里虽略带嗔怪之意,眉眼间却尽是怜爱呵护之情,“其实多留你几日,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此去异卉庄,非但治病不知耗费多少时日,治愈后,然妹怕也会想方设法留你多住些日子。反倒是这几日清净无人,只有咱们爷俩,可以好好谈谈心聊聊天,多亲近亲近。你放心,你那病虽算是天下一等一难医的顽疾痼瘴,然妹也定能找到救治的方法。其实早知有那人出手封了你的经脉要穴,我再妄图诊治已是多此一举,只要你不去强运太玄功,便与常人一般无二,下次你再见到她时,倒也要好好感谢才是。”
王襄知道齐天筹说的是那黑衣女子,虽然唐天惑的惨死与她必有干系,其中也有诸多蹊跷未解,但依义父言下之意推断,此人纵非善类,对自己确是有意照护,忙出言应下,“虽然王襄不便知道那位前辈的身份,但援手之恩一定择机答报!如果义父能有联络,也请代为致谢!”
“有机缘自有定数,她出手也不是为了你的答报,看造化吧,我猜你们见面的机会比我多,倒是下次相见时,烦你待我问她安好。”齐天筹看了看渐晚的夜色,“天不早了,你这一路想必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到了义父的‘坐忘庐’便算到家了,踏踏实实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等睡醒了歇够了,有的是唠嗑的时间。你要是不饱,就随意再吃一些,你义母没在,也只有这些酱菜咸肉苞米饼子,你便将就将就吧,我去给你收拾屋子。”说罢,齐天筹对着王襄笑笑,新月清辉洒下的俱是温和慈祥。
王襄看着义父齐天筹不算宽厚却笃定稳健的背影,心头莫名温暖,这半日一晚虽惊险不足,但诊脉、认亲连同一连串的想必是与说不得也足够匪夷所思,王襄本就颇多忐忑的心境本应该云谲波诡,现在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信任该不该如此草率简单?
王襄只知道自己此刻的踏实与安稳全是拜齐天筹所赐,却不知道这貌似安然的中年汉子不过是强自镇静,除笃定了全心全意护佑王襄完全,心里早已五味杂陈一团乱麻,许多事情竟已超出这运筹帷幄鬼策仙机神算子的意料。本当给夫妻多年寻女未归的焉雨柔留下书信,即刻护送王襄起身前往异卉庄去寻司徒嫣然,却只因王襄牵扯出的许多故友往事太过不堪,生恐有甚瑕疵纰漏,连只言片字都不敢有些许遗留外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