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0月31日,聂荣臻乘坐专机,来到了核试验基地。这是聂荣臻第一次踏上罗布泊的土地。随行人员有钱学森、李觉、张震寰等。
接下来的几天,聂荣臻参加了基地庆功大会,坐直升飞机在核导弹的弹着区上空进行了视察,看到地面被烧成了玻璃体,说明核导弹威力惊人。
在基地的日子,聂荣臻在小范围内多次谈到他的感受。他说:“原子弹除继续突破大当量的以外,要搞小型化,搞地下试验。氢弹我们要搞百万吨级的,千万吨级的再等等看。运载工具,主要不搞轰炸机,飞机花钱多,不易进入敌空,即使两倍音速的飞机也很困难。我们超越了机载阶段,外国人也看出来了。敌人就是怕导弹,现在不只是政治上、心理上的问题,而是军事上的问题。所以这次响不响是有历史意义的。”
他还说:“苏联撤走专家,逼我们自己搞,这是好事。没有修正主义这一手,我们不会发展这样快。苏联专家在时,保密搞得很神秘,对自己人神乎其神,照那样是搞不出原子弹的。”
他又说:“不能依靠外援,躺在外援上,过去连石头都从苏联运来。走自己的路,并不是把自己孤立起来,不要外国书籍,不要参考国外技术了,那是蠢人!为什么不利用人家的成果?”
众人久久回味着聂荣臻的话。
聂荣臻还说:“另外,你们注意到了吗?尖端,可以带动一般,两弹研制和试验促进了其它工业的发展。毛主席说:要有、要快、要超。因此,我们还要继续突破,要加快速度。”
11月3日,聂荣臻等人乘直升飞机来到罗布泊戈壁滩深处的孔雀河畔。在这里,一座已经建造起来的铁塔,耸入云端。铁塔下,四通八达的电缆沟,也已经开挖好,电缆已经铺了进去,连接着许许多多的工号。这些工程,是为氢弹原理试验而秘密准备的。这也是聂荣臻此次来核基地的主要目的。
聂荣臻问:“这座塔,和第一颗原子弹那座塔,差不多吧?”
程开甲回答:“这座塔要高一些,原子弹那座高102米,这座高110米。”
聂荣臻又问:“氢弹原理试验,爆炸威力要比我们第一颗原子弹大好几倍,采用塔爆方式,安全吗?”
程开甲回答:“当量大,爆点低,爆炸后产生的放射性沉降会显著增多。为了尽量减轻它对场区下风附近地区的影响,我们反复论证后,决定下一步对塔基半径230米内的地面,用水泥和石块做加固处理,以便减少地面松土震入烟云。我们用常规炸药做过一次爆炸模拟试验,这样做,相当于把铁塔加高约60米。”
聂荣臻满意地点点头:“核安全,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张蕴钰介绍说:“这座铁塔是华北金属结构厂加工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那个厂乱了套,任务都停下来了,总理发了火,又派部队进驻,才按时完成了加工任务。”
程开甲还介绍说:“氢弹原理试验的工程量大,共有大小工程113项,需要铺设电缆1400多公里,很多工程即将完工。”
聂荣臻满意地说:“核试验基地的同志,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出了大力。你们动作快,氢弹原理试验,就能够加快进程。”
不远处,有施工的队伍。聂荣臻等人赶了过去,正在施工的人,认出了聂荣臻,喊一声“聂帅来了。”人们纷纷围上来,有部队官兵,也有技术工人。人们七嘴八舌,喊着“聂帅好”。张洁就在人群中。张蕴钰请聂荣臻给大家讲话,聂荣臻同意了。张蕴钰赶紧叫人搭个简易主席台。聂荣臻说:“不用了。”
聂荣臻走向一辆放下后挡板的卡车,张蕴钰一挥手,几个战士过来,连拖带拉把聂荣臻扶上车厢板。那天有五级风,气温降到零下,67岁的聂荣臻站在车厢板上,讲了半个小时。他说,几天前刚刚进行的两弹结合试验,响在罗布泊,却打在帝国主义和各国反动派心上,我们爆炸的是物质原子弹,它产生的巨大威力,却来自不知强大多少倍的精神原子弹,这个伟大的力量,正在引起强大的连锁反应,强烈地震动着全世界。西方人说,中国取得了闪电般进步,像神话般不可思议。其实,这一切都来源于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决策,来源于广大科学家、工人、解放军指战员的无私奋斗!你们参加了这次试验,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发挥了高度的智慧,夜以继日地不怕苦不怕累,兢兢业业,保证了这次试验任务的完成,这是你们的光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荣,是全国人民的光荣,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骄傲!”
人们热烈地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这天傍晚,从场区回到基地的张洁,头一件事就是来马兰烈士陵园看看丁健飞。冷风嗖嗖,陵园里黄叶飘飞,没有一个人影。张洁来到丁健飞墓前,伸出手,把墓碑上的黄沙拍打干净,从随身带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瓶酒,一个酒杯,两个苹果,放好。然后打开酒瓶,斟满酒杯。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就拣重要的说了。她告诉他,两弹结合任务圆满结束了,不用再牵挂了,好好休息吧。本来约好,任务一完,就结婚的,就当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好吗?来,你的妻子张洁,敬你三杯酒。
她端起酒杯,往坟上洒了三杯酒。她的眼里,洒下两行清泪……
这时候,陵园门口,停下一辆小车,聂荣臻、张蕴钰下车,走了过来。两人久久望着张洁的背影。张洁感觉到什么,猛地回过身来。张蕴钰说:“张洁,聂帅来看看丁健飞。”
聂荣臻从张蕴钰手中接过一束很朴素的小花,缓步走到坟墓前,弯腰仔细地把花放在墓碑上,然后,立正,抬起手臂,向着墓碑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张洁哭了:“聂帅,我代丁健飞,谢谢您老人家。”
聂荣臻说:“丁健飞和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们在罗布泊,经历了风风雨雨,这是在和平环境中,进行的另一种形式的紧张战斗啊!丁健飞不幸牺牲了,我和你一样难过。我是67岁的人了,在我眼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哪个孩子没了,我这个做老人的,心里都受煎熬,对不对?孩子,以后还会遇到很多艰难险阻,人生就是这样,只要活着,就得坚强。你看那胡杨树,大漠胡杨,什么困难都压不倒它。”
聂荣臻眼里噙着泪。张蕴钰悄悄抹去眼角的一颗泪珠。张洁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力点点头:“聂帅,我坚强,我永远都会坚强,请您老人家放心。在罗布泊生活过的人,再大的苦都能承受。”
聂荣臻欣慰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黄昏,聂荣臻提着拐棍,在营院里散步,看上去步伐很轻快。基地副司令张志善陪着他。张志善说,您走了有10里路了。聂荣臻说他一点不觉累,来这里没几天,血压降下来了,精神也好,吃饭也多,睡觉也香。这里真安静,全国恐怕已经没有这样安静的地方了。张志善告诉他,基地除了文工团有人开始闹,秩序基本是正常的。聂荣臻说,但愿这里能够多安静一些日子。
临开核基地之前,聂荣臻召集开了一个小会,地点在马兰招待所他住的套间。他说:“为氢弹原理试验而秘密建设的工程设施,我们都看过了,工程速度之快,令人满意。两弹结合搞完,氢弹成了当务之急。李觉同志,张蕴钰同志,现在外面不太平,氢弹到了节骨眼上,千万要抓紧,一旦放松要误大事!”
张蕴钰表示,核基地保证按时完成试验前的一切准备工作。李觉却面有难色,他汇报说,青海基地那边,一切都乱了套,党委被造反派踢开了,他这个院长,说话恐怕也没人听了,副院长吴际霖成了“三反分子”,遭到造反派扣押,人给打得不成样子,王淦昌、郭永怀、陈能宽等主要专家遭到围攻,科研难以进行下去。他还听说北京那边,彭桓武、朱光亚、邓稼先、周光召等人也受到冲击,家属被株连,还有的家被抄了。又听说刘杰也上了批斗台,部里也乱了。还有,很多工厂停产,工人参加“四大”,氢弹装置所需要的核部件,无法生产……
当天深夜,聂荣臻给周恩来发出一封电报,大意是:“进行氢弹原理试验的工程建设进展很快,11月下旬可全部准备完毕,力争在12月或明年1月进行氢弹原理试验。否则明年2月以后,基地的气候条件会变坏,基地的工作也不好安排。”
与其说是聂荣臻担心气候条件影响氢弹原理试验,不如说他更担心政治气候变坏,从而影响整个的国防尖端科研计划的实施,不光是氢弹,当时还有卫星、核潜艇等等,这些雄心勃勃的计划都在节骨眼上,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来,大家都有风声鹤唳的感觉,如不抓紧,有可能半途而废,葬送在这场政治风暴之中,因为越是拖下去,以当时的政治气候而言,越是难以把握。设想一下,如果当时周恩来、聂荣臻等人不是抓得那么紧,氢弹,包括人造卫星、核潜艇等等,就不知要拖到啥时候了。
此时在北京的周恩来,正处在文化大革命的漩涡中,他当然明白,聂荣臻所说的气候条件,主要是指政治气候。时间紧迫,如果现在不抓紧突破氢弹,就会犯下历史性的错误,这项工作必须放在第一位。因此,周恩来指示二机部,无论如何困难,都要抓紧进行氢弹原理试验的准备工作。
李觉离开马兰时,聂荣臻再三交待,让他回去后,无论如何要稳住青海那边的局面,氢弹原理试验,不能推后。李觉表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把这口气用到氢弹试验上。
李觉离开后,聂荣臻和钱学森做了一次长谈。聂荣臻忧心忡忡地说:“我抓国防科研10年了,三年经济困难,苏联撤专家那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心里焦虑得很。政治气候会影响整个国防尖端科研计划的实施,氢弹,还有卫星、核潜艇,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来,想不受影响已经不可能。如果因此而彻底搁下来,将来子孙后代会怪我们的!”
他们说起卫星的事。钱学森说:“卫星那边,情况和氢弹差不多。卫星技术复杂,工程庞大,涉及多个研制机构,尤其是科学院,是搞卫星的龙头,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科学院闹得很厉害,赵九章、钱骥等很多科学家被当成‘牛鬼蛇神’,受到冲击,批斗、游街、反省,科研工作,都被迫停下来了。”
聂荣臻说:“卫星决不能半途而废!三年自然灾害时,已经下过一次马,难道这一回,还要下吗?真要那样,中国的人造卫星,不知要拖到啥时候了。也许等我见马克思那一天,也看不到卫星上天了。真要是那样,我不甘心!”
钱学森说起卫星研制遇到的困难。就说卫星的名字吧——东方红——按说寓意很好,毛主席像太阳,人人敬仰。这个命名很明显,突出了政治意义。但这里也潜藏着一种非常敏感的政治风险,如果成功了,皆大欢喜;但是,一旦失败摔下来,可能就是一场可怕的政治事件。卫星上天后,会奏响《东方红》旋律,一旦因电池寿命等技术原因,旋律停了或者跑调,可能也会被追究是否故意给社会主义抹黑。
聂荣臻沉默了许久,才说:“这些可能性都存在。但这个卫星,是属于中华民族的,是中国人挺进太空的第一步,是一个伟业,一个壮举,无论有多大的风险,都值得去冒。”
这话让钱学森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点点头:“我懂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聂荣臻又说:“在风浪中推进,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学森,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听听你对卫星研制的意见。”
钱学森认为,现在卫星工程最大的困难,是测控网,不建好测控网,就是卫星研制出来,也没法上天,上去也没用。科学院的701工程处,是专搞测控网的,已经在打砸抢中陷于瘫痪状态,工程处的专家们更是人心惶惶,无法正常工作。得想个法子,把这支队伍保护好。
聂荣臻说起不久前,总理给他打电话,说科学院乱了套,总理希望国防科委加强对运动的领导,绝不能让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冲击701的正常工作。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把卫星测控网的问题解决好,也就是把701工程处的专家们保护好,让他们一心投入科研工作。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聂荣臻决定,再去一趟导弹基地。
按计划,聂荣臻的专机应该从核试验基地直接返北京,可他临时决定,途中在导弹基地落一下地,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1966年11月17日,一架伊尔—14飞机降落在导弹基地的专用机场。李福泽、栗在山、张贻祥等基地领导去接机时,摸不清聂荣臻突然到来是为了什么。
见了面,聂荣臻说:“我这次来,是有件要紧事和你们商量。”
聂荣臻告诉他们,现在科委机关和北京的研究院都乱了,为了不影响整个卫星发射试验的进度,卫星地面观测台、站的筹建工作,想把它交给导弹基地管。李福泽、栗在山顿时愣了,面露难色。李福泽说,卫星测控系统,工程浩大,技术复杂,其难度不亚于再建一个发射基地。
聂荣臻说:“我回北京后,让总参发个文件,各个台、站的工程建设,由各大军区组织实施。你们只负责站址勘选、设备安装等业务工作。”
李福泽急了:“可我们这方面的技术力量,肯定不行,远远不够!”
聂荣臻说:“科学院的701工程处,现在已无法正常运转,干脆交给你们。701的技术力量,能够胜任工作。”
李福泽一听更急了:“聂老总,这方面的工作,难度非常大。701工程处,属于地方单位,任务协调、人员管理相当复杂,让基地来接管,是很困难的,我们吃不下!”
钱学森也急了:“科学院的人现在正忙于搞文化大革命运动,在北京没法安安静静搞测控网建设,照目前这个样子,卫星的事,恐怕三年两载都难以走上正轨。”
栗在山说:“接管701,我们就担心消化不良,误了大事。”
聂荣臻说:“你们不妨先吃后吐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先接收过来,慢慢消化,以后情况好了,再交出去也行。”
李福泽等人仍在犹豫。聂荣臻动情地说:“同志们,实话说,现在我们遇到了很大困难,但不管困难多大,我们的人造卫星,一定要如期发射!现在再不抓紧卫星观测台、站的建设,就赶不上了。我知道你们难,所以专门跑来,和你们商量,你们就算帮帮我,帮帮钱学森,帮帮中国的卫星吧!”
聂荣臻的话让在场的人为之动容。李福泽一一朝基地的常委们看去,没人说话,都在点头。李福泽有些惭愧地说:“聂帅,我们刚才不该犹豫的。为了中国的卫星,再难,我们干!”
离开导弹基地之前,聂荣臻特意来到“东风革命烈士陵园”。这里埋葬着自基地开始建设以来牺牲的所有烈士。冷风呼啸,沙尘扑面,聂荣臻拄着拐棍,在李福泽陪同下,在上百座坟墓间缓缓走动。转了一圈,聂荣臻说:“李福泽,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请你想着,在这儿也给我留块地方。”
李福泽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聂荣臻说:“人总有一死。将来,我来这里,来陪这些士兵、科学家、工人……”
李福泽被强烈地震撼了,他眼里噙着泪,用力点点头。
1992年,聂荣臻去世后,部分骨灰安放在了他亲笔题写园名的“东风革命烈士陵园”之中,在他的身侧,陆陆续续安葬着他过去的老部下们——孙继先、李福泽、栗在山、高震亚等等。这也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墓地,因为这里安葬的,既有元帅,也有将军、科学家、普通士兵和职工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