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丈宽的土胚屋内,弥漫起浓郁的劣质烟草味,混淆着丝丝发酸的霉气,熏得人眼睛发涩。袅袅烟气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宛如晕开的墨水,被从墙角缝隙溜进来的凛风吹得七零八落。
陈父不顾旁人阻拦,固执地拿起旱烟杆,“吧嗒,吧嗒”猛抽着,屋内气氛沉闷得令人发慌。
“他爹,你就不能回句话吗!”
陈母有些气急,捶了一下陈父的后背就躲到了内屋低声抽泣起来。
“大娃去了许久连个音信都没,如今还要二娃主动顶替他人!他才多大?村长家的孩子是个宝,舍不得,咱家孩子就得这般命贱吗?”
内屋哭声越发响亮,吵得陈父更加心烦意乱,敲击的烟杆未将燃尽的烟灰倒出,却直接折断了杆身。
马头乡九里坡的陈家村是个偏远的乡村农地,二十来家的农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得清平却也安生。
可世道突然乱了,农家人不愿挨事儿但总是逃不了躲不掉,往往权贵的争执,总要所谓的贫贱以命相搏。
官府又下了征兵通文,全然不顾眼下正值农忙。军爷挨家挨户上门抓人,若是能塞上几个酒钱孝敬,还能躲过一时,否则毫无情面可言。
陈家育二子和一幺妹,长子早两年从戎后再无音讯,幺妹尚牙牙学语,次子陈爻舞勺之年,这名字是因家人识字不多,入户时随意画了两个叉,尔后他人大多亦不识,便自小被唤作阿叉。
“女人家家的,说啥子胡话!他二顺子虽当了村长,但也是和俺穿一个裤头长大的兄弟!就说桥头那块肥地若不是他开口,那里轮得到咱们家。何况,论岁数他还比俺大半轮,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小子,自然稀罕的紧。”
陈父瞥了一眼在旁沉默的二儿子,冲着里屋断然说道。一口歪理被他讲得振振有词,气得陈母泣不成声。不知何时起,他总想着法儿把孩子们往外送,也不道明缘由,急得陈母成天闹心。
“要去打仗,你怕吗?”
他忽然一脸肃穆地望着儿子,言语竟连往常浓重的乡音都没了,眼中流露复杂的神情带着决绝之意。见儿子抿嘴不语,他扯了一把腰间,将那袋村长送来的钱币塞到了对方手中。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一如大哥离去前的那夜,莫名、无言…
抽泣声惊扰了屋外的家畜,大黄狗没头没脑的跟着四下吠叫了几声,搅乱了清冷月色下静寂的夜。
笠日清晨,天角稍稍放亮,闲得慌的家禽扯开嗓子打着鸣。
陈母眼角红肿未消,执意要送陈爻到村口,一路上牢牢拽紧儿子的手,几近掐出了乌青。
“儿啊,娘没法子留住你,在外打仗多长点心,能躲就躲,千万不得脑热往前冲…“
没道两句陈母就又不自禁的呜呜上了,惹得周围他人亦泪光浮动。
陈爻扭头看向村内,瞧见陈父正悄悄地躲在一处暗影地望向自己,手中那杆断损多次硬拼接成的旱烟杆随着他的吸吮泛起丝丝星火。
“到底为什么?”
他不会去问,也不敢问,只要父亲不愿说,向来没人能逼他。父亲给他的印象是极其矛盾的,对外总是谦卑甚至低微的贫贱,而在家中却时常不经意流露出极高的素养。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村道口出现了一小队身着铠甲的军爷,他们二话不说上前将七八个从戎的年轻人拽入队伍,旋即铐上了脚链。
自战事起,总有半途逃逸之人,于是未入战场前,征兵就如同缉拿囚犯一般,兵行匪事,早已司空见惯。
清晨的徐风带着丝丝寒意,锁链的碰撞声清脆得有些刺骨。陈爻没有回头,带着深深的困惑随众前行。自此,后路昏昏宁勿忆,前路茫茫不可知。
…
“樊什长,连日途经五村落,征召新卒却不足半百,返营后恐难逃军杖之罚。”
魏铎看了眼望得到头的铁链,心中甚是担忧。
“那能如何?各村只剩老弱妇孺,难不成全抓了!”
樊纲满脸阴郁,离行前还被迫立下军令状,换做往常挨几十军杖也能承受,但眼下战事吃紧,需随时待命上阵厮杀,若负伤而战简直自寻死路,否则他也不会收纳陈爻这般身高不到他胳肢窝的孩童。
“城中人口千百倍,要不…兄弟几个去铜羊城看看?”
“铜羊城?哼,你忘了大头是怎么死的?城中之人就算是个落魄乞丐也属各方势力,不是我等能招惹的。”
大头是樊纲麾下一名伍长,前些年在铜羊城与某个下人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抓了对方来充军,不想那人当晚就被送了回去,而大头则是被调去前线做先锋马卒,不出半日就传回了死讯。
樊纲揉了揉生疼的脑门,恰巧瞥见陈爻从身侧走过,脚踝上的铁扣磨破了皮,渗出不少腥红,而他却没像他人那般塞些碎布作保护。
“把他脚铐打开!”
陈爻还未反应过来,樊纲就丢过了自己的包袱,口粮、水囊,以及一个封口的竹筒,魏铎惊讶地看了一眼却也没多说。
“前头就剩向阳村了,能凑多少是多少。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哥儿几个洗净了屁股蛋儿准备回去挨揍吧!”
几人都是从戎多年的老兵了,只要不是死罪,早已炼就了一身**的陋习。
向阳村所在却不似它的名字,村落挤在两座大山夹缝的山坳中,坳中清流成瀑,将村子一分为二,水汽弥漫终年阴寒潮湿。
“魏铎,领几兄弟去收人,其余人原地修整!”行至村口,樊纲一声令下,众人各司其职,新卒们抢着到溪边歇脚。
村子的耕地离住舍有段距离,眼下时辰尚早,可不知为何竟无一人在此耕作。陈爻习惯性地走到田边查看庄稼长势,谷物饱满压得茎秆直不起腰。他捡起石子投掷,吆喝着驱赶觅食的鸟兽,却引得溪流对岸鸦雀纷飞。
“这般不管不顾,若被母亲知晓,定会唠叨不休!”
他走到溪边取水,长长的台阶是新挖掘的,留有清晰的锄印,岸边修剪得极为干净,没有丝毫杂草,不像对岸芦苇纵生。
“小子,取好水就将水囊丢过来!”身后传来樊纲大咧咧的喊声,见陈爻行动迟缓,又忍不住调侃:“咋滴?还没到军营就吓得腿软了?当年我扛枪上阵在丽春院打杀四方时,可还没你这般大那!哈哈哈...”他的揶揄引得众老兵齐声大笑。
“得勒!回去后就给你小子丢去灶事房,做个火头大将军!”
樊纲大笑着上前夺过水囊,张口猛喝。恰在此刻,身后突然传来阵阵惊呼,多人接连倒地不起。与此同时,向阳村内激射出一片火羽,一个人影拼命逃窜向着众人奔来,正是前去不久的魏铎,嘴里高呼着:
“有埋伏,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