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御医的第一刀下去的时候,牧染尘的手指紧紧地抠在了桌沿上,他知道那该会有多疼,可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情,他不得不逼自己直视这样的痛苦,他要让自己最切身地去体会,那剜骨剔肉究竟是怎样惨烈的状况。
沈潋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额间不断滚落的汗,还有颈上暴出的青筋,无一不在说,这一刻,她身处炼狱之中。无声的静默,如水一般流淌的汗,满眼暴出的血丝,都像刀刻一般深深地留在了牧染尘的脑子里,他只觉得,自己也已经疼的麻木了。
等到刘御医开始替沈潋卿包扎的时候,牧染尘才惊觉自己的一身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让自己勉强回过神来:“灵昭,进来。”
“姐姐,你怎么样?”沈灵昭的身影一晃,还没来得及扑到沈潋卿的床前,就被牧染尘拉住了。
“你好好陪她,我进宫一趟。”牧染尘站起身,掸了掸衣衫,“刘御医,你等下和本官一起进宫,我先去更衣。”
“是,下官恭候大人更衣。”刘御医点了点头,在几案上提笔写了一张药方递给沈灵昭,“姑娘,就照这张方子抓药,一日一帖就行了。最近不要下地走动,就躺着好好歇息吧。”
“多谢刘大人。”沈潋卿青白着一张脸,连握住沈灵昭的力气都没了,“灵昭,你去送送刘大人,我——我要闭着眼睛躺一躺。”
“下官告退。”刘御医躬身拱了拱手,慢慢地退出了门。
见沈灵昭出门相送,牧雪如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乖巧地靠在她的枕边,摸着她的手背问道:“姐姐,你还疼吗?”
“乖,没事的,如今不疼了。”沈潋卿已经快要虚脱了,却仍是不忍心晾着她,微微笑着坐起身来,侧着头看她。
“姐姐要喝水么?我去给你倒水。”牧雪如伸手,划过她惨白的唇,“我不舒服的时候,爹说多喝些水就好了。”
“不了,我不渴。”沈潋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动作牵扯了伤处,又是疼出了一身汗,不由自主“嘶”地倒吸了一口气。
“雪如,让姐姐休息一会儿好么?”沈灵昭进来了,见牧雪如靠着沈潋卿说话,忙上前来抱起她,“雪如去外面玩,不要吵着姐姐好么?”
“我陪着姐姐,你不要赶我走,我不说话。”牧雪如央求着沈灵昭,眼睛却看着床上的沈潋卿,“我替姐姐擦汗、倒茶,我不会吵着姐姐。”
“姐姐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沈灵昭把牧雪如又放了下来,替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一旁,随即上前替她擦着额间的汗。
“不碍事,这会儿疼的厉害,哪还睡得着。”沈潋卿勉强笑了笑,拉过沈灵昭的手在掌心握着,顺下了眼皮,“好妹妹,你救了我两次,姐姐我此生无以为报。”
“姐姐说这样的话,可叫我不高兴了。我救你出来,也是为了自己,难不成姐姐想看着我从今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么?”沈灵昭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来,忽然笑了,“行了,这种话往后不许再提,叫雪如听了笑话,哪有好姐妹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牧雪如乖乖地看着两人,也不知道她们有哭有笑地是在说些什么,只抿着嘴不说话,又听她们说起自己,忙不迭地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大人的?”沈潋卿伸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擦了擦。
“我到处寻人打听,有人说太傅大人为官清廉,又想起姐姐说的拦御辇告状一事,就想着我也拦路告官一次,哪知果真叫我遇上了善人,这才将姐姐救了出来。”沈灵昭低头一笑,卖身一事她又怎么会说?当时的屈辱,就当是一场梦境吧。
“叫你奔波了。”沈潋卿轻叹了一声,“遇上你之后,还不曾为你做过些什么,却要你几次三番地为我如此。好妹妹,跟着姐姐,委屈你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等到丫环将煎好的药端来,等沈潋卿喝下了,她这才睡下。牧雪如虽说坚持不肯走,却终究不过是个孩子,过不了多时便乏得趴在桌上睡着了,沈灵昭怕她着凉,便唤了乳母进来将她抱回房中了。
又在她床边守了几个时辰,眼见着天渐渐黑了,丫环进来问了一声几时传膳。
“大人回来了么?”沈灵昭抬头看了看门外,檐下的灯笼已经点了起来,在秋风下晃荡着,熏染着微红。
“大人进宫去找皇上,怕是要晚些才回来。姑娘不如先用膳吧,别饿着了。”丫环杏莲怕吵醒了沈潋卿,小声地回道。
“我等姐姐醒了再去用膳,粥熬着了么?要稠一些。”沈灵昭笑了笑,转身用软帕在沈潋卿的额上轻轻擦拭,许是疼的紧,她在梦里也蹙着眉。
“照姑娘吩咐的,已经用小火熬着了,沈姑娘爱吃微甜的,回头再加些冰糖进去,等她醒了就能吃了。”杏莲福了福身子,低着头退下,“奴婢先下去了。”
“劳烦你了。”沈灵昭微微颔首,她也是苦出身,自然知道这些下人也是不容易的。
“姑娘客气了,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再者,沈姑娘爱喝甜粥,这也是大人进宫前交代好了的。”杏莲笑了笑,转身还未出门,又回过了头,“大人回来了。”
才说完,就见牧染尘紧蹙着眉头跨进了门槛,声音不大,却清亮,似乎心头的什么烦躁事已经去了,面色也好看了许多:“她现在怎样?”
“姐姐服了药之后睡下了,这会儿也有两三个时辰了,一直不见醒,汗也出了许多,眉头皱着,怕是伤处疼的厉害,睡不踏实。”沈灵昭如实相告,也不知为何,她心里希望牧染尘的脸上能多出现一些关心沈潋卿的神情来,他的眸中却始终波澜不惊。
“你先去用完膳吧,我看看她,一会儿醒了之后,还有话要问。”牧染尘取过一支竹签子,在油灯上拨了拨,屋内的光线登时暗了许多,“杏莲,我走前是怎么交代的?这灯火如此亮,叫沈姑娘怎么能睡的踏实?”
“奴婢知错了。”杏莲抿了抿嘴,看了沈灵昭一眼,两人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地掩上了。
牧染尘坐近了些,借着微暗的灯火看着睡塌之上的沈潋卿,她的神容冷清,眉心皱出了一滩春池水,梦中仍在固执地不肯轻松些。牧染尘看了半响,伸出手指在她的眉心按了按,将那皱起的“川”字推平。
“王泉待你不薄,你的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竟非要孤身一人在这京城里,不要人帮人,不要人护,由得人欺凌,险些连性命也丢了。沈潋卿,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牧染尘看着她,微风从窗格子里漏进,吹的灯火明灭着,连她脸上清冷的神情都看不真切了。
叹了一声,牧染尘起身去将窗格放了下来,转过身回头的时候,却见沈潋卿半坐着,面容苍白地看着自己。
“醒了?”牧染尘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随后走到门边向着外面候伺的人吩咐了一声,“沈姑娘醒了,去将熬好的粥端来。”
沈潋卿木木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似乎心里在想着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的样子,不过是一时没缓过来,依旧在放空罢了。
沈灵昭端着粥过来,却被牧染尘拦在了门外,只将热粥端了进去。
“别动。”见沈潋卿掀了被子想要下地,牧染尘出声制止,“不必下地了。”
“可是……”沈潋卿有些犹豫,他端着粥,难不成要喂自己?
“被子脏了可以换新的。”牧染尘以为她在担心这个,捧着粥碗坐到了床边的梨木雕花凳上,把粥举着,“我不想再看一次刘御医剜骨。”
沈潋卿低着头接过,用勺子舀了慢慢地吃着,也不知道他这样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刚才那句话,她在半睡半醒间听的分明,一时觉得两人之间尴尬起来。
“吃快些,我有话问你。”牧染尘见她搅着勺子数米粒,不知为什么,破天荒的不耐烦起来,自己都觉得吃了一惊。
沈潋卿抬头看了他一眼,把碗递过:“大人相问,我自是知无不言的。”
牧染尘忽然就恼了她这样的性子,劈手将碗打落在地,上前就揪起了她的衣襟,面露愠色地问道:“你凭什么这样待我?谁许你的!”
“潋卿如何待大人了?”沈潋卿满眼的淡然自若,毫不畏惧地逼视牧染尘。
“我是一品太傅,你有什么资格在我救了你之后,以这样阴阳怪气的态度和我说话?”牧染尘一声冷笑,将她摔回了床上,随后背身而立。
沈潋卿莞尔一笑,蓦地将薄被掀开了,下地在他身后跪下:“太傅大人要如何处置潋卿,但凭吩咐,只是潋卿从来便是这样的性子,宁死也不改。”
牧染尘听着身后的声音不对,转过身来,却见她已经下了地,赤足在地上跪着,伤处隐隐地渗着血迹,心中的怒意便越发盛了:“沈潋卿,你的好妹妹灵昭为了救你,不惜卖身青楼,你就是这样报答她,这样作践自己的!”
“灵昭她?”沈潋卿闻言不由抬头,却冷不防地被他拉了起来。
牧染尘拉她站起,伸手指着她脚上的血迹,冷笑道:“以她的清白,换你一只废足,值!真是值!”
沈潋卿低下头偏过,轻轻地攥着他的手,不知是无心,还是无意,竟始终都不曾挣脱,只喃喃地说道:“灵昭为了我,竟甘愿卖身。我沈潋卿何德何能,得她如斯相待。”
牧染尘微微皱眉,接道:“本官也不明白,你何德何能!”
沈潋卿抬头看他,眸中光影闪烁着,似是有泪,却始终不曾落下:“多谢大人如实相告,只是潋卿不知,大人为何对潋卿指责相加。”
“你不知道?”牧染尘轻笑,却是嘲笑自己。、
“潋卿不知。”沈潋卿终于开始松开了他的手,慢慢地坐回了床头。
“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为何不来找我?”牧染尘刚刚才压下的怒意,腾地再次升起。
“事发突然,来不及。”沈潋卿如实相告。
“是来不及,还是根本就没想过?”牧染尘忽然俯身,双臂在床上撑着,将沈潋卿锁在双臂之间,叫她一时动弹不得。
沈潋卿瞬时就蒙住了,竟丝毫未觉这是多么暧昧的动作,只呆呆地应道:“我与灵昭送完菜,随即就叫京兆尹带入了衙门关进了天牢,几时来得及了?”
“那你见了灵昭之后,又为何不叫她来寻我?”牧染尘更怒,鼻尖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忘了。”沈潋卿咬了咬唇,是的,她确实忘了,她以为有缘人界在,自己也许能躲过一劫,又怎会想到半路杀出个牧染尘,将自己给救下了?
“果然,还是你根本不愿找我。”牧染尘鼻中轻哼,站直了身子,“你终究——还是不肯信我。”
沈潋卿只觉得无奈,撩了撩面颊旁散落的青丝,闷声不吭。
“怎么,如今叫我说穿了,无言以对?”牧染尘眼中有一丝掩不住的不安,自己在她心中果然是勿需结交之人。
“影响了大人的心情,是潋卿的错,我确实无话可说。”沈潋卿索性闭了眼睛,牧染尘分明不是这样沉迷纠缠的人,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你越是不愿依靠我,我便于是要施舍与你!”牧染尘哼笑一声,伸手一挥,将一样东西劈面扔向了沈潋卿。
“这是什么?”沈潋卿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背面上的东西展开。这个牧染尘年纪也不算小,与她前世丧命之时差不多大,如今也已是做了父亲的人了,怎么这般喜怒无常?原先一直以为,他能在仕途步步为营,理应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今日看来却也不过尔尔。
“圣旨。”牧染尘轻笑,看向她的颜色柔和了许多,“如今,遂了你的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