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神想了不多久，那月亮还不曾偏移半分，就听得身后一声轻咳，沈潋卿转过身去，才见牧染尘从几棵桂树的阴影后转出来。
“下人伺候的不周到，委屈沈姑娘了。”见她未睡，牧染尘先开口致歉。
“是我自己睡不着，怨不得别人。”沈潋卿微微含笑，正起身要行礼，却被他示意止住了，只得依旧坐着，“多谢大人为我解围。”
这一句，说的是那牧雪如，话才出口，沈潋卿才觉得没有言明，只怕他是要误会成先前巷子里的事。
牧染尘也在石桌旁坐下了，正与她隔了一个桌面，抬头便看得分明，只听他又轻咳了几声，说道：“小孩子爱玩闹，不肯去歇息怎么行。不过她倒也真的喜欢你，刚才又偷跑出来找你，却说你不在屋里，我这才过来看看。”
“雪如来过？”虽说他能心领神会，但一时担忧自己的秘密被揭穿，沈潋卿的神色始终还是有些不大自然，“几时来的？我也未曾在意。”
牧染尘专注地盯着她面上的神情，忽而一笑：“有一会儿的事了，见你不着便央我来寻你，叫我拎着训了一通，现下已经睡了，许是那会儿你刚离开客堂，还不曾到房里呢。”
沈潋卿的眉眼顺了一顺，声音低低地：“那便是我不好了，走的慢了些，害她挨了训。”
牧染尘转过头，又是几声轻咳：“不碍事，小孩子忘性大，隔日里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潋卿上一世没生过孩子，这些话便接不下去，只得低了头去轻笑，也不言语。
牧染尘见了，也按下不再提，转而又问：“沈姑娘如今过的好么？”
沈潋卿面上的神色牵动了几分：“都是靠自己，说什么好或不好都是假，活的自在倒是真的。”
牧染尘听了，便轻轻点头：“还以为你来京城是有亲戚投靠，却原来还是独自一人。”
沈潋卿的脸上只是笑，却也不见得是欢喜：“哪还有什么亲戚，就连亲事都是村里的长老做的主。”
牧染尘本想再说句“那王泉也不像薄情的人”，想了想又觉的不妥，只得再说些别的：“粗茶，白面馒头，小菜。你平日里就吃这些么？”
沈潋卿一听，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将头低了下去：“怎么当时，大人也在么？”
牧染尘伸手，指尖在眉心里按了按，又是轻咳了几声：“当时坐在窗下，见你不曾招呼，还以为是想装作不认识，却原来是沈姑娘并未看见。”
沈潋卿忙摇了摇手，局促地辩解道：“是真的话未曾看见，大人有恩于我，我又怎敢装作不识。”
牧染尘便笑了：“急甚？又不是怪罪你。”末了又是一阵轻咳。
沈潋卿看了他一眼，面上全无权贵的意气风发，反倒是平和的人，心里便欢喜了几分，言语间也关切了起来：“大人怕是着了风寒吧？怎得咳个不停，院子里更深露重的，大人还是快去歇下吧。”
“你一个客人都在院子里坐着，我这主人家怎好一个人去歇息？”牧染尘说笑着，也催促她尽早回房。
沈潋卿又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便站起了身来，轻轻颔首：“叨扰大人已是我的罪过了，若再因为我害的大人不曾歇息，风寒加重的话，潋卿真是万万不该。那么，我现行告退了。”
“去吧。”牧染尘轻轻挥了挥手，也起身，握拳在唇边又是咳了几声，“我去看看雪如，寅时还要去午门等着上朝。”
这么早？沈潋卿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感染了风寒，又不曾好好歇息，难怪他看起来有些疲乏，也不敢再使他逗留，便福了福身子，退进房中去了。
这一夜睡的分外酣甜，沈潋卿醒来的时候竟然天已大亮，牧雪如正趴在她的床头托腮看着，笑眯眯地说道：“姐姐，你醒啦？我来看了你许多次了，还以为你病了呢。”
“你来过许多次了么？怎么不喊醒我？”沈潋卿摸了摸她的头，觉得有些尴尬。
“爹说你定是许久没睡好了，叫我不要吵你。”牧雪如拉着她起来，指了指桌子说道，“姐姐快洗漱吧，我都饿了，爹说一定要等你一起用早膳。”
“都是我不好，你饿坏了吧？”沈潋卿越发觉得尴尬了，匆匆地洗漱之后，将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幸好她也没那么些簪子之类的东西需要挑选，只用发带一系便可以出门了。
牧雪如隔了一夜，显然变得自然熟了，牵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出门便撞在了牧染尘的身上，幸而沈潋卿眼疾手快地将她捞住了。
“看你睡的熟，这些日子累坏了吧？”牧染尘俯身，将牧雪如抱了起来。
“日上三竿才起来，我真是太失礼了，还叫雪如等了这么久。”沈潋卿虽然前世活了二十五岁，可是毕竟极少出门，终究任是知羞的，不由伸手捧住了涨红的脸。
“哪有不等客人，主人家就先用膳的，那才真叫失礼。你这样久睡不起，一则是劳累了，怨不得你，二则也算是你对我牧府的信任，我应当谢你才是。”这些官场上的客套话，自他嘴里说出来，叫人听着竟无半分疏离。
沈潋卿也不再客套些什么，只跟着进了用膳房，长桌上已经摆下了各式早点，林林总总不下十数样。
牧雪如饿极了，却也不敢伸手去抓，眼巴巴地嗑着桌沿看向沈潋卿，只等着她先动筷，牧氏的教养极好，纵是这么小的孩子，在这般饿的时候也不吵不闹，还能循规蹈矩地等着大人的指示，沈潋卿对这家的欢喜又多了几分。
下人上前来想要给沈潋卿盛粥，被牧染尘不动声色地屏退了，他亲手盛了一碗热粥递过，笑道：“厨房里拿手的五谷粥，养身子是极好的，你尝尝可会嫌甜了？我叫厨子少放了些冰糖，怕你吃不惯的。”
沈潋卿低头舀着尝了一勺，只觉得那粥熬的入口即化，口感也是甜而不腻，以前王泉聘了国中最好的厨子，却也没有这样的火候。她也不言语，只低头笑着又多吃了几口。
牧染尘见她喜欢，也不曾再添，另挪了一碟虾饺在她面前：“再吃些咸的，清早只吃那些甜的粥，只怕嗓子里要腻的慌。”
沈潋卿点了点头，夹了一只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了，入口之后芬芳四溢，甘汁在口腔中迸溅，又是另一番鲜味了，忍不住便一气吃了两三个，才发现牧染尘一直含笑看着自己，而牧雪如依然眼巴巴地嗑着桌沿。
沈潋卿忙用锦帕掩了口，面上又烧起了两朵红云，嗔道：“怎得只看着我，你们两个难道还能看饱不成？”
牧染尘这才笑着，命下人前来盛粥，一面照顾着牧雪如用膳，一面匆匆往自己嘴里塞了几个虾饺。
沈潋卿见他囫囵吞枣的模样颇为狼狈，不由掩着面轻笑，倒了热茶递过，往他面前推了推：“喝口热茶，别噎着了。”
牧雪如拍着手笑起来：“姐姐这个样子好像娘哦。”
牧染尘慌忙夹了一个小笼包塞住她的嘴，伸手在她头上轻拍：“不要胡说。”
沈潋卿的脸涨的更红了，低了头不再说话，匆忙将碗里的粥喝完，就坐在桌边开始不安地卷着锦帕，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得尴尬万分。
牧染尘命乳母过来照顾牧雪如，起身送沈潋卿出门，哪知牧雪如却忽然大哭起来，挣脱了乳母扑进沈潋卿的怀里。
沈潋卿只得将拄拐放在一旁，弯腰把她抱起了，一瘸一拐地回到餐桌边，仔细地喂她吃完了饭，哄着不再哭了，才起身复又离开。
牧雪如拉着她的衣襟，脸上尤挂着泪珠，哽咽着问道：“姐姐，你还来看我么？”
沈潋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温暖地笑着：“有空就来看你。”
牧雪如反而抽泣起来：“姐姐说这话是哄我的么？以后就不会有空了，是么？”
沈潋卿用锦帕替她擦着眼泪，装作生气的样子，嗔道：“你不信我，又问我做什么？”
“那我等姐姐。”牧雪如怯怯地瞥了一眼牧染尘的眼神，终于松了手。
“雪如要乖乖地，听乳母的话。”沈潋卿挥了挥手，转身看过去，牧染尘的眼中也有隐隐的笑意，也不知为何，脸上的红晕便退不下去了。
牧染尘上前来，在她臂膀下虚扶着，轻声道：“走吧，给你雇的轿子在外头等着了。”
沈潋卿慌忙摇了摇手：“我能走的。”
牧染尘却执意着，依旧保持着虚扶的动作：“你这样便是生分了。”
沈潋卿推脱不过，只得应下了，拄着木拐跨过高高的门槛，脚下愣怔了一番，转过头去回望，牧染尘在一旁轻声说道：“沈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
沈潋卿微颔首：“大人不妨直说。”
牧染尘笑了笑，似乎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了一下又道：“雪如看来很喜欢你，我看沈姑娘孤身在外很是艰辛，倒不如来我府上替我照顾雪如？”见沈潋卿一副吃惊的模样，忙又说道，“月钱不会亏待你的，一切都照最好的给。”
沈潋卿的眉目间略有薄怒，更多的却似乎又是别的什么，连声音都僵硬了些：“多谢大人的照顾及一番美意，只是我既然离开了雁坊城，就是为了靠自己活下去，还请大人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给我一点尊严吧。潋卿……不吃嗟来之食。”
牧染尘断然想不到她竟然会用“嗟来之食”这样严厉的措辞，一时气氛尴尬起来，只得断断续续地解释着：“沈姑娘误会了，我并无施舍之意，只是雪如年幼丧母，难得有她喜欢的人，所以……”
沈潋卿顺了眉眼，微微福身：“潋卿鲁莽了，还请大人见谅。”也不多说些什么，转身便拄着木拐离开，门口的软轿更是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其实背过身去的沈潋卿，在一刹那里又何尝没有些许动摇与懊恼，就算她有随身空间又能怎样？还不是在这世间活的艰难。有一个权贵能在此时提出这样的条件，怕是许多人都要趋之若鹜的吧，只是偏偏他邀请的人是沈潋卿，前世的懦弱与枉死，早已将她今世的骄傲与倔强激发，自己选的路，纵是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
牧染尘看着她慢慢走远，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却渐渐清晰，放佛就此烙刻在生命里，那只残足敲打着地面，也在他的心头重重地敲击。他所做的，真的错了么？
昨晚牧雪如哭着跑来，说眼睁睁地看着沈潋卿消失在了屋内，后来又凭空出现，这样奇怪的事情再和她贩售的高价水果相联系，由不得他不做多想。
步履维艰的朝堂，缺的正是这些身处暗里的能人异士，虽然不清楚她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若能将她拉拢，兴许有朝一日能有救命的用处。再小的利益也绝不能留给对手，这是他惯用的行事手段。但是她这样果断地拒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牧染尘挑眉远望，那个倔强的身影在远处转了个弯，随后就不见了。“对她来说，兴许是极好的吧。”牧染尘在心里默默地说，然后转身退回了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