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英国公府,真个好气派,这座府邸乃高祖赏赐,府门直开在坊墙上,两头怒目石狮立在左右,乌漆大门上四排鎏金铜扣,门扇上各有一只黑油虎头锡环。英国公本名徐世積,字茂公,曹州人,十七岁入了瓦岗军,归顺大唐后,战功彪炳,屡立大功,高祖赐姓李,太宗时在凌烟阁绘二十四功臣像,英国公位列其中。
几日前唐军大破平壤城,高句丽投降,至此辽东平定,身为辽东行军大总管的英国公率领一部人马先回长安,圣人与皇后亲率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大唐子民夹道相迎。期间朝廷邀请各国使官阅兵参礼,圣人亲在太宗昭陵前献祭礼,大唐天威浩荡,兵强马壮,各使感概不已。
又过几日,陈元英让康德申送上拜帖,带东海去英国公府上拜谢。常言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英国公戎马一生,如今七十有五,须发皆白,却神采奕奕,此刻身穿一袭紫衣道袍,头戴莲花冠,闭目坐在方榻蒲团上,颇有仙风道骨的神韵。
仆人领着陈元英与张照安进来,道:“国老,刘家母子到了!”
陈元英与张照安参拜英国公。
英国公睁开眼睛,道:“元英、东海来啦,快座!”
母子二人道谢后落座,陈元英道:“奴家感恩英国公一封书信,让我母子见了仁愿一面。”
英国公道:“这是我应做的,刘郞与我数十年交情,只是这次贻误军机,监军安陆人上书弹劾,惊动了圣人,这才下旨流放,事已至此,却无任何转机!”陈元英道:“只求仁愿平安无事。”当下又将刘仁愿中途遭截杀一事说与英国公。
英国公道:“截杀未成?此事先莫声张,过几日我让人去姚州看看。”
陈元英道:“谢过国老!”
刘东海也贵些答谢:“多谢阿翁!”
英国公道微笑道:“快起来罢,小东海半年未见,又长高不少!”
刘东海道:“阿翁的胡须却没变长!”
英国公一怔,“哈哈”大笑,轻捋胡须道:“这小子童言无忌啊!”
刘东海道:“敬业哥哥呢?”
英国公笑容消失,道:“在眉州当差!”
英国公咳嗽几声,“我该吃药歇息了,你们以后有难事,便来找我罢!”
陈元英与东海告退,走到门口,刘东海想到许久没去英国公府上的花园,刘仁愿曾带着东海来过几次英国公府,那时英国公长孙李敬业还在长安,带着东海在府内玩儿过几次,还在水潭子中抓了几条小金鱼。东海忽的转过头来,道:“阿翁,改日我再来看你,咱们一起抓后花园水潭中的鱼!”
英国公笑道:“好啊,难得有人不是为办事来陪我,明日来!”
陈元英道:“不打搅国老便好!”
英国公道:“无妨的,这几年我不用上朝,闲在家中,除了我和几个仆人,再无他人,清静的很,有这小子来我便高兴。”
陈元英道:“如此我明日差人送来!”母子二人再次告别,自回家中了。
第二日清晨,刘东海早早起来吃过晨饭,跟着康德申练了一通行军拳后,便由康德申送着去英国公府。
刘东海道:“康叔,阿耶他们不知怎样了?”
康德申道:“将爷吉人自有天相,自有高人相助,有诸葛温他们护着,定会平安。”
刘东海想起那夜张锻坤与黑衣人刀剑对决,道:“那个黑衣人好厉害的剑法,连坤叔都不能打败他,我好担心阿耶他们。”
康德申道:“现下我们只能盼着他们平安。”
康德申见刘东海有些不乐,道:“东海啊,江湖中奇人异士甚多,当年在我们在辽东就遇到百济的巫师,能驱死尸作战,咱们可吃了不少亏。
刘东海问道:“怎么没听阿耶说过?”
康德申道:“当年围打百济先刀城,我在轻骑先锋营,原本想着百济将领不敢出城迎战,只能强行攻城了,这样我方伤亡可会大些。将爷用计围而不打,先消磨他的斗志。不料围城十五日后,居然城门大开,守将率兵出城摆开阵势,两军对垒,咱们这边都喊“杀进先刀城”,先锋营身先士卒冲杀过去,怎料......”
刘东海急道:“后来怎样?”
康德申接着道:“待冲到敌阵前,怎料百济军阵忽然散开,从后面上来百余骑兵,此时我已经冲到近前,看到这些骑兵各个面色铁青,浑身笼罩在一团薄雾中,所骑战马亦是如此,直如冻尸一般,从未见过。我举起陌刀向近前的骑兵脖子砍去,他毫发无损,陌刀像砍在铁上一般,那骑兵睁着灰色的眸子看着我,举着长矛和我打在一起。我从军十多年,那是第一次感到恐惧。”
刘东海心道百济亡国好几年,定是胜了。道:“后来怎么胜的?”
康德申拍拍左腿,道:“将爷看到怪异,鸣金收兵,百济众兵跟着骑兵冲杀过来,咱们折了不少人马。我这腿让长矛刺中,将爷带人冲杀过来救下我,老康我才活下来,被送到冀州养伤。后来我听说,这是百济巫术,咱们从国中请来十多位句曲山的道士,破了巫术,才攻下来先刀城。”
刘东海想起那个墨笛挡剑,如风而来的青衣道士,缥缈脱俗,真似天上神仙一般,道:“康叔,我想做个道士!”
康德申睁大眼睛,摇头道:“你小子忘了将爷说的?你阿娘要知道,少不得教训你!”
刘东海叹口气,道:“我就是想想,康叔可别告诉他人!”
康德申笑道:“好,明日起行军拳多打三趟,我便当没听见。”
刘东海扮个哭脸,道:“康叔,多打一遍可好?”
两人说了一路,来到英国公府门前,大门紧闭,康德申“砰砰、砰砰”叩响虎头锡环。稍后仆人开门,看着刘东海进去,康德申才自回去了。
仆人领着刘东海到了昨日的堂屋,英国公一如昨日般盘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
刘东海行礼道:“东海给阿翁见礼!”
英国公见着东海,笑道:“渔具我早让人备下,就等你喽!”
两人出了堂屋向后花园去,仆人跟在后面。后花园中有片池塘,占地约有五六亩,有能工巧匠做的假山,种些荷花,每到夏日,蛙鸣鱼跳,别有一番风雅。池塘之上有条回廊穿过,回廊到了池塘中连着有座凉亭。刘东海见那凉亭中摆着两把椅子,两条竹竿一大一小,上面都系好蚕丝做的鱼线。
英国公与东海落座,仆人将长竹竿送到英国公手中,将细小竹竿送到刘东海手中。刘东海看着英国公将鱼竿扬起,一甩手鱼钩化作一条弧线坠入池塘。刘东海看到鱼钩上挂着黄橙橙一颗金豆子,拿到嘴上一咬,道:“阿翁,这金豆子鱼可不吃罢?”
英国公笑道:“昔年姜太公渭水边直钩垂钓,并无鱼饵,这样才有趣,否则这池中之鱼非叫咱们钓光喽!”
刘东海亦扬手挥杆,钓钩坠入水中,打起一个涟漪,在池塘中扩散开。英国公挥手,示意仆人退下,那仆人退到池塘边侍立。
过了良久,刘东海手有些酸麻,竹竿摇晃起来,已是拿捏不住。
英国公道:“放下歇息片刻。”将竹竿放到脚下。
东海效仿放下竹竿,方才左思右想,不解金豆当饵的用意,道:“阿翁,金豆钓鱼是何用意,东海不知,还请阿翁示下。”方才怕惊动池中之鱼,并未开口说话。
英国公道:“我年少时曾有位忘年交,教我此法,说金豆能钓上鱼。可那时我穷困潦倒,整日在各地游荡,哪里能有金豆去应验此事。”
刘东海道:“后来阿翁有钱了,自然能应验了。”
英国公道:“可惜今日之前从未应验过,我十七岁入了瓦岗军,打了快六十年仗,到今日也不知天下太平没有,或许天下本就......”
“国老,该吃药了。”仆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英国公道:“好,东海,今日就到此罢,今后隔两日来找我。”
刘东海道:“好,下次来阿翁告诉我金豆当饵能否钓上鱼。”
英国公对仆人道:“你送送东海!”
仆人送刘东海出府门,此时已到晌午,两家仅相隔一坊,刘东海道:“不劳烦了,我自回去。”那仆人也不言语,转身关上府门。
刘东海暗道,好奇怪的老仆,却不好与他计较,自回家中,正赶上午食。刘东海早饿了,与阿娘一道用饭。
陈元英见他吃的急:“在英国公府上没惹事吧?国老怎没留你用午食?”
刘东海道:“阿翁要用药,我便回来了,约我今后隔两日去看他。”
陈元英道:“昨日见国老神采飞扬,可不像有病在身啊!”
刘东海想到两日来英国公府上只见三四个仆人,道:“兴许是心病,阿翁一人住如此大宅院,自然孤寂,敬业哥也不回来看他老人家!”
陈元英道:“你多陪陪,不过不能耽误读书练功,再有国老家中之事你可别当他面上说。”
刘东海点头答允,吃过饭,央求康德申带他上街上逛逛。两人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走到一处,刘东海停下。
康德申向左右看看,一侧为玄都观所在崇业坊,一侧为大兴善寺所在靖善坊,道:“知道你小子心中有鬼,快说!”
刘东海道:“康叔,你说和尚厉害还是道士厉害?”
康德申气道:“又想当和尚?”拉着刘东海转身,正对着皇城,康德申:“天下最厉害的人在皇宫里住着。”
这十几日刘东海比往常早起半个时辰,跟着康德申练行军拳,却是越练心中越没底气,行军拳对付平常人绰绰有余,若是寻常兵丁则半斤八两,若是对上武功术法高强的江湖人,半分胜算也没有。这些日子心中时常想起那青衣道士,对道派心生好奇。
又到与英国公约见之日,东海早早起来练完拳,康德申送去英国公府。远远瞧见,府门前立着几名甲兵。刘东海走进瞧见当中的武官,虎头燕颔,苍髯如戟。刘东海大喜,叫道:“敬业哥。”
武官低头细细瞧他,笑道:“是小东海。”一把将刘东海抱起来。道:“你怎么来啦?”
刘东海道:“阿翁叫我每三日来陪着钓鱼,今日正巧碰上敬业哥,一道钓鱼。”李敬业放下刘东海,道:“你进去罢,这家门我却进不得!”
刘东海心下好奇,道:“怎么?”
李敬业叹气道:“自阿耶过世,我阿翁便与我生分了,叫我到眉州当差,去了三年,回来四五次,老人家再未叫我进过家门!”李敬业说着,三十多岁的大汉竟抹起眼泪。
刘东海安慰道:“我去求求阿翁,兴许能准敬业哥进去。”
李敬业道:“没用的,该求的人我都求过了。”
刘东海不信,走到门前,踮起脚叩响虎头锡环,“砰砰砰,砰砰砰。”
乌漆大门开个缝,还是那老仆人,道:“国老说,只许刘东海一人进去。”徐敬业道:“东海,你进去替我问安,我来长安述职,今日便回眉州了。”徐敬业说罢对着门内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又摸摸东海头,道:“往后你便多来陪陪他。”
刘东海道:“敬业哥,你放心,我会常来。”
徐敬业领着兵丁去了,却是一步三回头,盼着有个声音叫住他。转过一条街,徐敬业大失所望迈开大步离去了。康德申也回去了。
老仆人领着刘东海直去府内花园池塘,刘东海瞧见英国公已坐在凉亭内等候,跑过去道:“阿翁,敬业哥......”
“东海来了,坐下,钓鱼!”
刘东海无心垂钓,闷坐在椅子上。英国公见他不说话,气愤道:“他打小我便不喜欢,敬业这孩子,性如烈火,内心狡诈,以后恐怕要惹出祸事!”
刘东海心道,阿翁此番说辞可是言不由衷,天下有谁不疼爱自己孙儿,我几年前可是来过府上的,彼时敬业哥也有二十七八岁喽,还不是被阿翁留在身边,宠的像个少年一般,难道阿翁另有苦衷,当心中生疑。环顾花园,只在池塘边上有位老仆侍立,这一回顾,正对上那老仆眼睛,东海心中打个寒颤,好阴冷的眼睛,忙回过头来,拿起竹竿装作钓鱼。
刘东海这些天前后来了七八回,除了这老仆,总共没见几个仆人,偌大的宅院显得冷冷清清,心中暗道,若是软禁,英国公官至司空,天下恐怕也只有圣人......
刘东海道:“敬业哥走了,叫我常来陪阿翁。”
英国公道:“你也陪不了许久,我今岁七十五,时日不多喽!”
刘东海忙道:“哪里,阿翁精神矍铄,能活一百岁呢!”
英国公面露笑容,道:“太医院有个刘神威,他师父便活了一百多岁!”
刘东海惊道:“阿翁,真有人能活一百多岁吗?”
英国公道:“你小子说我能活一百岁,现下又不信了!”
刘东海嘿嘿笑道:“信,当真是没见过!”
又到晌午,那仆人走来,道:“国老,该吃药了!”
英国公道:“东海,下次再来,可得钓鱼上来!”
刘东海跟在仆人身后,出了府门,忽然转过身子,对那老仆道:“忘了”。伸出手掌,是颗金豆子,“有劳替我还给阿翁。”
老仆也不说话,伸出手掌,刘东海将金豆子放在他手心,转身离开。老仆盯着刘东海,见他在街角消失后,才关上府门。
刘东海一颗心砰砰乱跳,方才背后像是有把利器悬在后心上,转过街角慌忙跑回家中。果然有古怪,刘东海瞧见那双手干净整洁,可那仆人面相少说也有五十岁。
陈元英气道:“你小子慌慌张张,这些日子在国老府上连顿午食都没混上。”刘东海不答话,匆忙吃过饭,找到康德申。问道:“康叔可懂五行之术?”
康德申道:“只知皮毛,问这作甚,又想做道士了?”
刘东海道:“我这些日子,常去英国公府上,感到一些不寻常之处!我只知五行相生相克,却不知其中细节!”
康德申道:“五行者:金木水火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我只知这些。”
刘东海道:“是了,金豆入池,藏个“生”字;鱼钩挂金,便是个“困”字。困而求生,英国公有难!”
康德申道:“东海,明日不用练功了,好好睡一觉。这些日子我对你太苛刻了。”
刘东海急道:“康叔......”
康德申道:“你可是说英国公,太子太师,司空李積被人囚禁了?”康德申大笑走开了。
刘东海前思后想,这事说给别人听,恐怕没人信吶,得找个确凿的证据。刘东海在房中半日闷闷不乐,入夜吃些饭菜又回房中躺着,却是辗转难眠。
两日后,又到约见英国公的日子,刘东海起了大早,在家中找些吃剩的胡饼,撕下小块藏好。康德申还诧异东海起的如此早,两人一道打满几趟行军拳,用罢朝食,往英国公府上去。
刘东海想到一事,心中不明,道:“康叔,那黑衣人究竟有何冤仇,想要杀我阿耶?”
康德申道:“这......我也不知。”
刘东海见他答的犹豫,便不再追问,定是阿耶他们商量好,不让告知。
入了英国公府邸,和往常一样,后花园的凉亭上,英国公已坐在那里。
刘东海道:“阿翁,东海问安。”
英国公笑道:“东海免礼,快来撒钩,看今日鱼能否咬钩?”
刘东海答应一声,瞧见那仆人侍立与池塘边上,便趁其未留意,将钓钩上的金豆子换成胡饼碎末,一扬手将鱼饵甩入池中。
后花园的池塘中少说也有百十尾鱼,刘东海心中忐忑,盼着鱼儿早些咬钩。未久,刘东海的鱼竿下沉,手中吃力,果然有鱼上钩,忙将竹竿交给英国公。
刘东海在旁呼喊祝威,英国公将鱼拉上亭子台阶,东海忙过去双手抱着鱼。鱼儿足有三四斤重,身子扭动不停,东海手中一滑,那鱼儿掉落地上,刘东海装作蹲下身子捉鱼,沾水的手迅速在英国公脚边写下一个“囚”字。仆人见状过来帮忙,英国公忙抬脚压着那字。
英国公道:“东海,这尾鱼送与你啦!”
刘东海道:“多谢阿翁,今日身子抱恙,肚子有些痛,告回!”
英国公道:“回家修养罢!”
刘东海跟着仆人往外走,英国公道:“东海,以后不用来了,天凉了,阿翁身子骨不方便!”
刘东海冲着英国公跪下磕头,带着鱼离开了。
宵禁后的坊外大街空无一人,偶有巡逻的金吾卫结队走过。三更过后,夜更静了,胜业坊刘府门前,消无声息走来一黑影,月光下伸长的影子如同黑夜中的鬼魅,他身穿褐色长袍,赤色的方巾包裹头部,只露出双眼。
他拿出一块焦黑的木炭,虔诚唱道:“阿呼啦.麻资达?,麻葛为您祭献。”捏下小块木炭,在指尖拈成粉末,扬到空中,他轻叫到:“星火吞噬”。
粉末变为成百上千的星火,如同萤火虫一般飞入刘府,瞬间!整座宅院被火海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