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同州府官道上,一骑飞马过了潼关,马上之人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挥鞭在马臀上狠抽一下,那马嘶鸣一声,四蹄如飞,像阵风一般往长安奔去。骑马之人为辽东军驿兵,背后插面小旗迎风烈烈作响,上书:马上飞递。
一人一骑奔了约有两个时辰,到了骊山脚下驿馆,此时距长安不足四十里,总算没有耽误行程。人困马乏,正好到驿馆修整片刻再去长安。进了驿馆,驿兵拿出一面黄铜腰牌,驿夫忙将他迎进去歇息。
驿夫年岁稍大些,见那汉子行色匆匆,一脸疲态,问道:“老弟可是从辽东来?”
汉子道:“正是,老兄怎知?”
驿夫道:“如今大唐只在辽东用兵,八百里加急的腰牌一看便猜到,不满老弟,我年轻时候也当过几年驿兵,上了年岁这辛苦差事干不动喽,兄弟怎么称呼?”
汉子道:“原来是老驿兵,小弟名叫邓久三。”
驿夫倒碗水给他,道:“邓兄弟想吃些甚?我去安排。”
邓久三道:“还要赶路交差,来些方便的吃食,再劳烦老哥给那马也喂些草料。”
驿夫笑道:“哈哈,邓兄弟放心,咱们当过驿兵的,怎会亏待马!”
过了片刻驿夫端着小盘进来,邓久三见着盘中之物,猛吞口水,道:“老哥,这天子脚下当真是好,我路上奔了三四日,都未见着哪个驿馆有如此美味!”
驿夫放下盘子,道:“兄弟快吃些,我与你有缘,便到对面街上给兄弟买碗山煮羊,一碟小菜。若不是兄弟要赶路,我今日便与兄弟吃几杯酒。”
邓久三感激道:“原是如此,先谢过老哥。”拿起饼子,就着羊肉大嚼起来,在喝一口鲜羊汤,这滋味真是美。
驿夫道:“邓兄弟,辽东出了何事要八百里加急?”
邓久三咽下口中食物,压低声音道:“老哥,按规矩不该告诉你。不过这次不是坏事,说说也无妨。”邓久三看四周无人,道:“四日前我军破了平壤城,高句丽败亡,辽东大捷,英国公已准备班师回朝。”
驿夫喃喃道:“灭了?灭了?好啊,好!”
邓久三又拿起一个饼子,道:“可不是,这仗打了几十年,朝廷耗费不少兵丁钱粮,这下好了,用不着在抛头颅洒热血咯!”
驿夫道:“兄弟先吃着,我去看看马!”
邓久三吃饱喝足,驿夫拿出一个黑布包着的卷子放到桌上,打开一瞧,是一张虎皮,毛色鲜明,想来价格不菲。驿夫道:“我兄弟在长安西市做皮货生意,前几日从东都进货路过我这里,不想拉下一张虎皮。怕误他生意,本想送去,这几日驿馆走不开,劳烦邓老弟给捎去。”驿夫摸出二两碎银,递给邓久三。
“老哥,这就是你不对喽。”邓久三将银子揣进怀里,道:“这点小事,说甚劳烦,举手之劳。令弟在西市哪家店?”
驿夫道:“西市唤作“东来西”的皮货店便是,有劳兄弟!”
驿夫牵马出来,将虎皮捆绑在马鞍上,道:“这马吃喝了六分饱,气力恢复一些。到了长安再好好喂养。”
邓久三道:“多谢老哥,告辞!”扬鞭拍马奔往长安。
刘东海回家见了陈元英,讲来秦岭上遭遇,说到张锻坤丧命黑衣人剑下,阿耶与温叔等人不知所踪,声泪俱下。陈元英安慰一番,对张家父子心生感激。这日清晨东海在家吃罢饭,告知阿娘,欲去大兴善寺寻张照安。陈元英想到张照安独自在长安难免寂寞,又恐东海再次离去,便让康德申跟着同去。
张照安见了刘东海,两人具是欢喜,云定亦是数月未回长安,几人在长安西市游玩。西市是长安的繁华圣地,汇集各国的商人,天下货物在此流通买卖,琳琅满目的货物,风味迥异的各地美食。到了晌午张照安才告知东海,今日要随云定去嵩山少林。几人回到大兴善寺,汇合前去少林的众僧。东海依依不舍直送到城东灞桥边上才回去。
禅宗弟子慧全与慧净骑马在前面引路,云川驾马车,传密护法复观与张照安坐在马车上,云定自骑一匹白马。众人才走半里,却听见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眼望去,那马已奔到近前,骑马之人背后一面旗子,上书“马上飞递”。路过众人往长安去了。
众僧也不停留,往东赶路。复观道:“约是辽东平定了。”
云定道:“师叔与弟子想到一处,想来兵戈将止,此乃苍生之福。”
张照安脑袋探出马车,道:“东海的阿耶,命够不好,才流放几日辽东便平定了?”
复观道:“刘仁愿将军,经略辽东十数载,未曾想离功成名就差半月,真个造化弄人。”
张照安想到东海,道:“云定师傅,昨天那句诗谁写的,唱唱......”
云定道:“一友人所作,他在沛王府做修撰,乃当世奇才,改日与你引荐。”
张照安欢喜点头。云定唱道:“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邓久三入长安后,先到兵部衙门交了差。便去西市寻“东来西皮货店”。皮货店在西市坊西北角,靠近坊墙这排店铺,此处人流不多,已离了西市繁华地段,略显僻静,寻到店铺,却见大门紧闭,从内关着。
邓久三“砰砰砰”拍打店门,“可有人在?”
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道:“谁呀?小店今日打烊,不做生意,去别家看看罢!”
邓久三道:“快开门,你兄长托我捎你的虎皮。”
店内这才打开门,那人陪个笑脸,道:“辛苦大哥。”
邓久三将虎皮交给那人,道:“你兄长还怕耽误你生意,托我将皮货送来,未想到你这厮连店门都不开!”
那人将虎皮抱在怀中,道:“从东都进货回来病了一场,这才关门疗养,大哥请进后堂吃些水酒。”
邓久三道:“不用麻烦,劳累了几日要去找找乐子喽,告辞。”摸了一把揣在怀里的银子,往城东百花楼去了。
那人道:“多谢。”复关了店门。
皮货店分外堂里屋,外堂摆满各种兽货,也有做好的皮帽,皮袄等,柜台旁有门帘,进去后里头有个小院,三间青砖瓦房,院子中站着四名青衣大汉。
开门人走近入中间一屋,轻声道:“宗主,骊山驿发的虎皮!”
“进来看!”
屋内方榻上跪坐着一人,头上黑色幞头,身穿绯红圆领澜衫,年逾三十,面庞宽平,浓眉上扬,双眼深邃,嘴唇稍厚些,寸长的胡须看上去略有不自然。右首上立一人,穿一身道袍,头戴斗笠,黑纱遮面,看不清模样。左首上一人靠墙坐着袒胸露背,面色略显虚白,他的左臂断去半截,用白绫包裹。
开门人跪倒在榻前,递上虎皮,道:“宗主过目。”
绯衫男子道:“打开罢,想是辽东的消息。”
开门人铺开虎皮,翻找片刻,从中找到一个线口,拉开里面有张字条。
绯衫男子道:“念来。”
开门人念道:“高句丽亡,辽东平定,李勣将还。”
绯衫男子道:“渊盖苏文的三个儿子都是废物,渊男生、渊男建、渊男产,亲兄弟夺权窝里斗,渊盖苏文才死了两年多,高句丽就败亡了。尤其是那个渊男生,投靠唐国,为了避讳李渊,连姓都改成了“泉”!如今辽东平定,唐国天子该召见河内鲸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启程回国。”
绯衫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断臂人道:“藤原君,扶余家准备的如何?”藤原道:“我兄长深得唐廷信任,不出意料,唐国会封他做熊津都督,长安这里鬼室镇图先生业已开始谋划。”
绯衫男子笑道:“镇图先生的谋划我听你兄长说过,若能实现,那便极有意思,像悬丝傀儡一般掌握唐庭!”
藤原道:“宗主,国内的事态如何?”
绯衫男子道:“恐惧,几年来,整个国家都在恐惧中。”他自斟满一杯酒饮尽,接着道:“我两次来唐国,先是守大石,现在是河内鲸,大使们唯唯诺诺是因为大王,大王怕了,整个国家就怕了。这次唐国天子索性将河内鲸晾在一边,就是要等平定高句丽的消息,来震慑倭国。藤原君,你随我回去罢,我有一种预感......”
藤原道:“宗主欲王倭国?”
绯衫男子道:“他处处防着我,试探我。五年前我本该死了,苟活下来,这些年我常在梦中惊醒,在一片血水染红的大海中独自挣扎,同一个梦境重复出现。我要重整国内,复仇唐国。”
绯衫男子看着戴斗笠的人,道:“正一,你父上死在身前五尺的船上。”斗笠人未说话,绯衫男子道:“你回去罢,小心暴露行踪。”
戴斗笠的人对着绯衫男子深躬行礼,正欲离开。藤原道:“正一,这次真是多谢你!”
戴斗笠的人看了他一眼,道:“保护好宗主。”离去了。
绯衫男子拿起毛笔,蘸上墨,在纸上写到:东西牵制,首尾难顾,徐徐图之,各取所需。
绯衫男子吹干墨痕,道:“藤原君,你从小喜欢剑术,我见你的时候你总在练剑。我想你在唐国过的也很沉闷,你们兄弟虽是百济人,却从小寄养在倭国,人在流浪奔波时,很难留心路上的风景。”
藤原道:“在唐国也一样,练剑,执行宗主交代的任务。这次,让宗主失望了......”
绯衫男子道:“无妨,今后的计划才更为重要,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猜的不错,你果然过的沉闷无比,潇湘夜语楼,百花楼,胡姬酒肆这些你都没去过喽?”
藤原摇摇头,绯衫男子将纸条封好,对跪着的男子道:“今夜你将这信带到潇湘夜语楼,找到吐蕃的暗人,这消息能卖一百金。”
那人道:“是,宗主。”接过封纸去了。
绯衫男子自语道:“这样才有意思!”
屋内只余绯衫男子与藤原,绯衫男子道:“从小我分不清你们兄弟,谁是扶余丰谁是扶余苏,你们两兄弟长得太像。”
藤原道:“感谢宗主一家的培养。”
绯衫男子道:“你替我做的事,已经够多了。好好在此养伤,过几日一起回去。”
藤原道:“是,宗主。”
绯衫男子起身道:“你歇息罢,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马上要离开长安了,今晚去胡姬酒肆喝个痛快。”
绯衫男子带着四名青衣大汉往平康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