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照安与刘东海正欲奔下山去,却未察觉身后,一双大手摸向二人脑后,接着两人肢体不能移动,眼帘垂下昏睡过去。
张照安朦胧中辨认眼前景物,见不远处山峰立壁千仞,似刀削锯截一般,再看看周围房屋店铺,这不是华阳镇嚒!一摸肚子“咕咕叫”,好饿,该去讨点饭吃了!抬眼看不远处走来几个孩童,暗道:好熟悉,不好!张照安拔腿就跑,不想身后早有人伸腿防着他。
雨后初晴,道路泥泞不堪,张照安跌倒在泥水里,过来四五个泼皮少年围住他。为首的胖子名唤牛勇,道:“小叫化,怎么又来了?”牛勇伸脚踏着张照安脸庞,道:“前几次算你跑得快,早告诉你不许来华阳镇讨饭,记不住嚒?”
张照安斜着眼睛瞪着牛勇,道:“华阳镇又不是你家,老子想来便来,想去便去!”
牛勇怒道:“叫你嘴硬!按住他!”
四个少年按住张照安手脚,牛勇握着一把匕首,在张照安眼前晃悠,想要吓唬他一下,牛勇狠狠道:“别动,再动花了你!”
张照安哪里肯听,拼命晃动,脑袋一扬,匕首在鼻梁上斜着划了一道,鲜血顺着脸庞留下,牛勇几人心下害怕,四散逃走了。张照安伏在泥水中,身上衣衫褴褛,若不细看,真像团烂泥一般混在泥水中。
过了良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寻问:“阿叔,可曾见过一个五六岁的小童?”
张照安抬起头来,看到一人背影,腰间挎刀,手拿葫芦,正在与人交谈...
“阿耶!阿耶!”
张照安叫唤两声,睁开眼睛,天已黑了,正被人夹在腋下飞奔,另一侧东海闭眼熟睡。“东海,醒醒!”风声呼啸,眼前景物飞快退后。张照安突然想起那道赤芒,“啊!”这人不是阿耶。
张照安叫到:“放下我!”一只手挣扎着乱摸,摸着一个光头。没有头发?“和尚,快放下我!”
东海醒来揉揉眼睛,道:“安哥,这是哪?坤叔吶?”
张照安不知东海方才是否也做了梦,怎么不记事了?当下道:“东海,我...我阿耶被黑衣人杀了,你不记得嚒?”
东海一怔,哭道:“坤叔!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坤叔!”
和尚道:“莫急,前面就要出山!”
张照安问道:“出山?这是往南还是往北?”
和尚道:“我从北方来,现在要回北方去!”
东海想到坤叔惨死,那我阿耶便陷入险境了,当下哭闹起来:“放我下来,和尚大师,我要去找坤叔,我要去找阿耶!”
张照安亦闹起来:“大师,放我们下来去找阿耶!”
和尚不言语,只顾往北飞奔。
东海见他丝毫没有停下意图,道:“安哥,挠他痒痒!”
当下两人伸手在和尚腰间肋侧搔挠起来,和尚虽未发笑,却忍得辛苦,道:“前面骆谷关军营里有个大粪坑,再闹便仍你们下去!”
两人停了哭闹,张照安一手拉住刘东海,暗示稍后一起使力挣脱和尚腋下。又行数里,眼前山影消失,虽是夜间亦感豁然开朗,已是出了秦岭。张照安手上攥着东海的手一使劲,两人一齐用力,和尚两条臂膀丝毫未有松动迹象。两人试数次,即放弃此招,安静下来。
奔了半夜,出秦岭后,天色渐渐明朗,和尚脚下更快,往骆谷关而去。关口往东两三里既是骆谷关守军的驻地,这里聚集数百官兵。白日夜间分批在关口守护。
和尚带着张照安与刘东海,奔到官军营地后方十来丈,那里正有一排茅房,茅房后有个大粪坑,几百人平日的残羹剩饭,污秽之物,汇集于此,气味实在难闻。张照安与刘东海两人大惊,心中暗道:这秃和尚不会真要将我们扔粪坑?
和尚快步到粪坑旁停下,抓着两人衣领,两手一伸张照安与刘东海身子悬在空中,看着身下一坑秽物,那气味窜上来,引得两人一阵干呕。
“大师饶命”!“大师饶命”!两人大声叫喊,却不敢乱动,生怕掉下去。
“哪个短命鬼,清早在这乱吠?”茅房那边有人喊道,走来两名兵丁。
刘东海见到兵丁走来却不害怕,大叫:“两位大叔,快搭救我!”本想报上阿耶姓名,想起阿耶已经获罪流放,生死未卜,眼眶红起来。
两名兵丁走近见着那和尚,施礼道:“原来是云定法师。”指指东海与照安,“法师这是作甚?”
云定道:“叨扰两位,贫僧正在救人!”
张照安与刘东海听到,气打一处来,暗道:这和尚真是无赖,明明要丢我们进粪坑,还要强说在救人。
兵丁其中一人道:“快,我们助法师一臂之力!”
另一人道:“咱们又不懂密法,如何相助?”
那人道:“密法咱们不懂,却能助这粪坑扩充壮大,老子清早起来正要解手!”
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我肚子正疼吶,可别耽误啦,走!”两名兵丁说笑着向茅房跑去。
云定见二人离去,喊道:“有劳二位!”
张照安与刘东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付。“密法”?刘东海想起来,长安城中大兴善寺便是密宗啊,阿娘以前带着去烧香许愿,保阿耶战场平安,这求佛烧香看来也不灵。
刘东海道:“法师是从大兴善寺来的嚒?”
云定道:“我是大兴善寺云定,你们是听我吩咐,还是要到粪坑中去?”
刘东海道:“我二人先不知法师手段,即刻起愿听法师吩咐。”冲着张照安挤挤眼。
张照安心道:和尚功夫高强,此刻先服个软,夜里再逃出去。当下亦道:“愿意听法师吩咐。”
云定收手,将二人放下来。此时张照安与刘东海才正面看到这和尚,见他年约二十出头,面相和善,肤色黝黑,双眼布满血丝,一袭白色僧袍,脖子上挂串黑檀木念珠,和尚身上竟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雅致安详。
云定道:“随我来,跟在十步之内!”说罢向北走去。
张照安凑到东海耳旁,轻声道:“今夜等他睡熟,咱们上山。”东海点点头,心道:安哥和我想到一处。
二人跟在云定后面。走了七八里路,前面道路平坦,两旁皆是连成一片的麦田,冒出绿油油的嫩芽。前方四五里处有片密林,密林前有一排茅屋。
张照安问道:“和尚,咱们去哪?”
云定道:“先到前面驻地吃些斋饭,再回长安!”
刘东海道:“我和安哥不回长安!”
云定问道:“张前辈将你们托付与我,我需保你们平安。报上姓名,我告知你们昨夜中幻术后之事!”
张照安想到阿耶下山前朝身后一拜,问道:“我叫张照安,昨夜之梦是中了幻术?”
刘东海想起昨夜之梦,道:“昨夜我梦到阿耶与阿娘,原是中幻术啦!”
云定问道:“那官差押解的囚犯是?”
刘东海道:“我叫刘东海,官差押解之人是我阿耶!他如何了?”
云定道:“先到前面再说!”
三人又行一阵,临近那林前茅屋,早有人看见他们。茅屋中出来七八位白袍僧人,年纪大的三十多,也有十多岁的,见着云定,皆行礼道:“师叔!”
云定回礼,问道:“园中没事罢?”
当中年纪稍大的一僧人道:“师叔放心,一切安好。昨夜山摇地动,不知师叔身在何处?”
云定道:“昨夜我在山中。”看看张照安与刘东海,对那僧人道:“带着两个少年奔波一夜,我先去歇息片刻,有劳明尘师侄与诸位一起造些斋饭。”
众僧答允,各去忙碌。云定进了一间茅屋,张照安与刘东海跟进去。屋内甚是简陋,一张床铺着被褥,靠窗有张木桌,桌上放盏油灯,些许经卷书籍,桌下有几个木墩当座椅。
云定鞋也不摘,躺到床上。道:“你们自座,我歇一会。”张照安与东海搬出木墩坐下,没一会和尚起了鼾声。
刘东海小声道:“安哥,现在走嚒?”张照安道:“莫急,外面还有一干和尚,到了夜里在走!”两人背靠着,片刻间也睡熟了。
过了约半个时辰,众僧造好斋饭,却无人敢过来叫醒云定。云定和尚是大兴善寺首座复礼阿阇梨的关门弟子,自小入寺修行,聪慧过人,经法武艺皆为寺内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是复礼阿阇梨的得意门生。偏这和尚脾气不好,阿阇梨才发他来这终南山下,一来修行养性,二来皇家赐下三百六十亩良田与大兴善寺,唤作“兴善园”。平日种些粮食果蔬,以资寺用,云定来此亦是掌管这“兴善园”。
张照安闻着饭菜香味醒来,叫醒刘东海。茅屋外站了个和尚,见二人转醒,向两人作揖,笑着指指床上的云定,打个手势,让二人叫醒他去用斋饭,和尚见二人朝云定床边走去,一溜烟走开了。
刘东海与张照安这会也饿了,张照安走到床边,欲摇醒云定。刘东海忙拦住他,拉着张照安坐好。大声道:“云定师傅,云定师傅。”
云定转醒,坐起来盯着刘东海。这眼神让二人想起军营后的大粪坑。刘东海道:“云定师傅,我想撒尿,想到不能离开你十步之内,这才叫醒师傅!”
云定道:“外面几百亩麦田,随你尿!”
刘东海道:“云定师傅,方才过来几位大师说可以开饭喽。”
云定这才感到腹内饥饿,道:“好,开饭!”
兴善园盖了十多间茅屋,有些住人,大些的当仓库存放粮食。还有一间用作伙房,造饭用饭皆是在此。
云定领了张照安与刘东海进来伙房,见僧人中间坐着个穿灰袍的汉子,心下诧异。却见刘东海叫到:“康叔叔。”
那汉子转身看见刘东海,喜极而泣,过来抱起东海,道:“小鬼头,跑哪里去了,害我好找了几日。”
原来当日众人目送刘仁愿南下,回到客栈商议如何暗中保护刘仁愿。刘东海难舍阿耶,见众人无暇顾及自己,便偷着独自跑出客栈,上了倘骆道。众人两个时辰后才发觉东海失踪,小诸葛温永言料到东海大有可能去追寻刘仁愿,便先让夫人陈元英回长安等候消息,自领郭林,孟传义去倘骆道延路追踪,又让康德申留在秦林北麓寻找。
康德申寻了三四日,昨夜寻到兴善园,正遇山摇地动,众僧留他在此地过夜,本想早晨用了斋饭再去找找刘东海,未曾想在此处遇上。
众人见他二人相识,皆是欢喜。
云定请他们坐下一起用斋饭,吃到一半,茅屋外马蹄声由远而近,见一白袍僧人下马,是云定师兄云然。云然年长云定四五岁,看上去稳重不少,众僧见过礼。云然道:“师弟,昨夜之事你......”
云定道:“不满师兄,昨夜两位高手于黄泉谷大战引动龙脉,我全看在眼里。”
云然道:“师父猜你定是知晓,叫我来替你。你收拾下,即刻回寺。”
云定道:“有劳师兄。”
云定招呼张照安与刘东海来到方才歇息的茅屋,关上门。云定道:“昨夜你二人已看过,那道赤炎剑芒,张前辈已然魂归极乐!”
张照安虽已知晓,如今从云定口中确认,一时难受泣不成声道:“和尚,你放我去吧,我要将阿耶葬到华山。”
云定道:“昨夜山中震动,黄泉谷中又有强敌,张前辈将你们托付与我,我怕你二人冲下山,便施了摄魂术,带你们来此。”
刘东海急道:“云定师傅,我阿耶怎样了?”
云定道:“山中冲出几人带他离去了。照安,东海父亲包裹了张前辈遗体带走了,你不用急着去黄泉谷,眼下一段时间那地方将汇集不少势力,先随我回寺,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去谷中勘察!”
刘东海安慰道:“安哥,便听大师安排,先回长安罢,康叔他们有法子找到我阿耶,坤叔的遗体自有下落。”
张照安自阿娘过世后,与张锻坤一起生活数年,如今阿耶也去了,张照安心里空落,举目无亲,到长安好歹有东海相伴,当即答允。
当下不再耽误,云定从马厩中挑了两匹快马,云定与张照安一骑,康德申与刘东海一骑。辞别众僧,向长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