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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多才多艺之人

我去好莱坞,又去医院;你是第一个,又是最后一个;他很高大,她却很弱小;你彻夜无眠,但又倒床就睡;我们很富有,却又贫穷;他们找到了安宁,却发现……

汉·米欧去了好莱坞,但是不一会儿,又突然痛苦地嚎叫着,急速奔至医院。男人暴力所致。

“我马上要出去了,”他告诉美国籍妻子罗莎。

“哦,”她说,音调似乎像法语词中的哪里。

“不会太久,我会给孩子们洗澡,给他们读书,然后做晚饭,洗碗,还会给你做长长的背部按摩。好吗?”

“我能去吗?”罗莎说。

“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你是想和‘女朋友’在一起吧?”

汉知道这不是一个当真的诘问。但他脸色一沉(皱着眉头),以他一贯的真诚口吻说:“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宝贝。”

“……嗯,”说着,她把脸颊凑过去。

“你不记得那个日子了吗?”

“噢,当然记得。”

俩人在挑高的门厅口拥抱告别。汉的手臂碰到了口袋里的钥匙,下意识地表明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要出门了。汉虽然嘴上不说,但他认为女人在日常分别时总是拖沓,很享受让人等的感觉。男人们应该不介意这点。让人等待是对五百万年男性社会的一种补偿……楼上传来轻微的嘎吱声,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令人头痛的人影在往楼下走,腰部以上无任何异常,但是有两头四臂:原来是米欧的小女儿索菲,她黏在巴西籍保姆伊马库拉达的身上。她们身后不远处,是四岁的比利,她迷迷糊糊但已能照顾自己。

罗莎抱起孩子,问道:“你想在茶里加乳酪吗?”

“不要!”孩子答道。

“你想跟漂浮玩具一起洗个澡吗?”

“不要!”孩子说完,打了个哈欠,新长出的下牙像两颗白米粒。

“比利,给爸爸学学猴子的样子。”

“有很多猴子在床上跳。一只掉下来摔伤了头。他们带它去医院,医生说不能再有猴子在床上跳了。”

米欧夸了夸稍大的女儿。

“爸爸回来以后会读书给你听,”罗莎说。

“我之前给她读过,”米欧说着,打开前门,“她让我把同一本书读过五遍。”

“哪一本?”

“哪一本?天哪!就是愚蠢的母鸡认为天会塌下来的那本。公鸡洛基,小鹅露西,它们都被狐狸吃了,是不是,比利?”

“就像那些青蛙那样,”女孩说的是别的故事。“全家都死了。妈妈,爸爸,保姆,所有的孩子。”

“我这就出去了。”他亲吻了索菲的额头(淡淡的马戏团味道);作为回应,她把划过脸颊的湿手指塞进嘴里。他弯下腰亲吻了一下比利。

“今天是爸爸的纪念日,”罗莎解释说。“你去哪里,”她终于问道,“为了失去的周末?”

“运河上一个像酒吧的地方。什么名字来着,好莱坞。”

“爸爸,再见,”比利说。

离开家后,他马上开始简短地反思——一种习惯性反思,反思他所处的位置,被置于何处。这不是他的风格(我们接下来会了解他的风格),但他似乎这样表述:

如果好材质是你喜欢的,就有那种坐在奢侈的扶手椅里,手摸羊毛的那种感觉(喜欢就行,不必克制自己)。事实上,如果你对房子有兴趣或者想住得舒适一些,起码要参观一下房子。或者,如果你喜欢德国的技术,就来我的车库,在那边附近。诸如此类,不是钱的问题。如果你对特别有女人味的女人感兴趣,就尽情欣赏我太太吧——嘴巴,眼睛,富有动感的脸颊(和高智商的灵光:他为此感到十分骄傲)。或者,如果你的身心寄托于特别聪明可爱、健康活泼和规矩懂事的孩子,你可能羡慕我们拥有的……诸如此类,他还可以列举很多。如此这般我就是那个梦寐以求的丈夫:一个和母亲责任对等的父亲,温柔守时的情人,善于养家的男人,喜欢逗笑的伙伴,多才多艺且很少计较的家庭修缮工,精巧细致的厨师,有天赋的按摩师,更重要的是从不闲逛……他知道坏丈夫、噩梦般的丈夫是什么样子;他曾经历过一次,并且它是谋杀。

汉·米欧沿着圣乔治大街,走到主干道(这里是伦敦,动物园附近)。他穿过对面的花园公寓,现在他很少选择这条路了。那里有秘密吗?他内心嘀咕着,也许是一封尘封已久的信件,一张旧照片,已消失女人们的痕迹……汉停顿了一下脚步。若转向右边,就是向到处是破烂婴儿车的普罗姆斯山走去——这座山本身就像婴儿推车,宏大威严,山峦朝上翘,摆出稍显义愤的造型。选择这条路线去好莱坞可能使他绕较远的路。若转向左边,他就可以早点到达目的地,可以待得更久些。所以他需要在公园和城市中间做出选择。他选择了城市,向左转,迈向了卡姆登镇方向。

十月末的后半晌,也就是四年前的这一天,离婚判决书下达,他也决意戒掉烟酒(毒品、可乐、美国皮条客,最近他才知道,叫可乐女和海洛因男)。米欧已经养成了用两杯鸡尾酒、四根烟和一小时写回忆录来庆祝这一日子的习惯,他十分开心——一种美妙的心境:你能感觉到的一丝压力平衡。他已从第一段婚姻中稳定地恢复过来。但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迈过离婚这道坎。

大不列颠汇聚成一个冰球场:公园大道、卡姆登洛克、卡姆登大街、十几个路灯的黑色柱子、贫民窟车厢。有些景点必须清除:一堆堆,不,成堆的狗屎,呕吐物,人行道上脸像狒狒屁股的醉鬼;在最后的五六个小时显而易见但又不可思议地被击败的老机会主义者——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隐藏于膝关节踩踏处和短筒靴脚印的眼神中没有怨恨,也无意补救。

汉·米欧眼睛盯着女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女孩,年轻女孩。通常她穿着九英寸麻质印第安式的喇叭裤,她的上腹处露出一条米色内裤的镶边和被脐饰所伤的痕迹,屁股的一边挂着车钥匙,另一边挂着门钥匙。她的鼻子上有犁痕,下巴如锚,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耳屎,似乎是由某种内部导线生成的。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这种街头小丑般的时尚背后,以其无政府主义的波希米亚形式,试图阻止年长者的欲望。若如此,米欧心想,它达到目的了。但我不理解你为何这样。他也想到了二十五年前男人们寻欢作乐的情景,她们的长筒袜,吊袜束腰带,乳沟,香水。女孩子们现在都百无禁忌(也许更加肆无忌惮,她们传递的信息是,身体之美已让位于平均主义)。米欧不会说他反感所见情景,但他感到有些陌生了。当他看到两个小青年在激情亲吻——唇环和舌钉配合默契——他感觉自己并不反感。看到年轻人亲吻,你的内心也一起激荡;如果你内心抗拒,就悄然身退,那是年龄使然,时代使然——去他娘的。

在他加入便利店的长队买烟时,米欧回想起他倒数第二次不忠的情景(最后一次不忠当然是跟罗莎)。在曼彻斯特一个宾馆的房间,他有条不紊地脱下二十岁场记小姐的衣服。“让我帮你脱掉这又脏又热的衣服吧,”他说。这是他的甜言蜜语,并且感觉到振振有词:阔气的宽大套衫,紧身下装,皮靴。他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她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胴体上有他熟悉的圆球和半圆球,身材匀称,但也有他从未见过的,正对面是平头状阴毛,“那是干什么用的?”他问道。“它帮我到达高潮,”她回答说。但是它没有帮他到达高潮。一个地方很坚挺,其他部位都很柔软。他似乎正在钢锭上碾碎自己。外加一个敏感的泄露秘密的条痕(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回家见妻子,无论如何她确有很好的理由变态般地妒忌(如他一样)。场记小姐并非一直是场记小姐。她发出的信号不连续,根本不连续。需要怎样的清晰信号呢?不能再有猴子在床上跳了。他跟罗莎同床共眠已经四年半了,激情尚在,但他知道会逐渐减少,对此他有心理准备。过了不久,汉·米欧意识到婚姻是一种亲情关系,伴随着偶尔令人遗憾的乱伦小插曲。

黄昏已近,但苍穹依然明亮,有庄严肃穆之感。远处飞机在天空划过的尾迹像炽热游动的精子,射出去使太空变得更加绚丽多彩。在大街上,米欧不再盯着女孩看了,女孩们也自然不去看他,他已经到了年轻女子能够看穿你的年龄(他四十七岁了),超越你,甚至看得出你心怀鬼胎:老一套的不幸,也许,正是你离开的那一刻,到你鬼魂世界旅行的那一刻。你小声私语,再见,再见——愿上帝与你同在(因为我不能与你同在,我不能保护你)。但是米欧的状况不完全如此,因为他是一个引人瞩目的人,他知道这些,总体上也喜欢如此。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健壮有力,是一个气场很足的人;他灰色的头发不再浓密和蜷曲,但依然覆盖着他的大半个头(令头发蓬松和定型的油膏被称为都市治疗剂)。他眨眼的次数比你想看到的更多。他的脸总是容光焕发——一种有才华的光亮,毫无疑问,但是是什么才能呢?往最差的说,也是讨人喜欢的那种。米欧的脸就如同一个人走向麦克风,给你一个足够挑逗性的演绎“猴子追着鼹鼠”时的那种模样。他的表情似乎表明:任何目的都貌似可信。

再者,他很有名,因此身上有一种华而不实和自我膨胀的东西,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但是,他是不张扬的有名,就像现在很多人那样:许多人很有名气(米欧甚至记得几乎无人成名的时光)。名气本身已经变得大众化,使得默默无闻变作是一种损失,甚至一种惩罚。没有名的人像有名的人那样为人行事。的确,在某种精神状态下,相信他所居住的岛上有六千万超级巨星……事实上,米欧是一个演员,是一个小心翼翼转行到另外一个领域而突然名声大噪的演员。这个世界为那些能同时做更多事情的人起了一个名字,他们称这些多面手为多才多艺之人。低调行事不张扬的风格进一步使汉·米欧更加光彩夺目。每隔五分钟就有人朝他微笑——因为他们想必已认出他。他也向他们报以微笑。

依然在去好莱坞的路上——我们将跟米欧一起散步,因为这将是他一段时期内的最后一次了。他把头靠在高街书店的门上,十分陶醉地确信,他的平装书(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蜜汁》)仍然摆在“员工推荐”的书架上。接着,向右拐到德兰西大街,他经过一家咖啡馆,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三,在这里多才多艺之人与自称是原创锋刃派画家的四个老嬉皮士玩节奏吉他。他向左穿过莫宁顿街——一个更贫穷,但更安静的街区:尽管头顶上传来风吹树动的撞击声和左边远处墙外已经淹没的车水马龙的叮当声,他依然能够听到自己脚步落地的声音。这种天气被习惯性客气地描述为风暴,能把人撕碎和暴虐的气流,事实上,是一种风的竞技表演——地球试图摔下它的骑手。在街道上,公寓里的家具、翻滚的垃圾桶、自行车和车门(越来越多地)被掀开,卷进气流。汉年纪太大了,不适合赶时髦,在款式上标新立异,但是,现在他的裤子被风吹成了大喇叭或排水管。

在他前面,他认出的一个人影使他想起,或者使他的身体想起他的第一任妻子——像他的第一任妻子十年前的样子。珀尔不会嘴上叼着香烟,腋下夹着故事小报,她的衣服也不会穿得那么少,那么紧,显示女人的丰满。如果不是放肆的或者至少激烈反抗的态度,也不会双臂交叉地表示不满,昂起下巴表明,所有的借口现在都会考虑和拒绝……她站在一个中等大小灰色建筑物的阴影里,在等人,在她身后,逗留着一个小男婴,他手里摆弄着一根从黑色塑料袋里露出的棍子。当米欧转身穿过轨道时,他听到她说:

“哈里森!挪一下你该死的屁股!”

是的,非常遗憾,毫无疑问。但是,当他安全转过身来,米欧的笑容骤然消失。他是一个具有现代思想的好人,很开明,一个女权主义者(确实是女性当政者:“给女孩子加油!”他会这样说,“我知道这是向世界呼吁,我们依然不够好,给女孩子加油!”)。但是,他仍发现很多事情十分可笑。无论如何,那个女人已经把她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不能说她说话委婉。不,珀尔可能会用另一种表达方式……他现在能看到那座大厦了,有各种各样的圣诞节灯,扭动的理发店旋转彩柱。有时候,下降的飞机可能传递一个信息:一架飞机正在头顶上飞行——呈风琴般翼张,预示着厄运。

他停下来思考:又是那种感觉。他闻到了原罪的气息,充满着一团糟的低级趣味,似乎所有的逻辑都被抽空了。一个信仰缺失、充满恐惧和毫无创造力的粗俗世界。我们都在盲目飞行。然后他向前跨越一步。

汉·米欧去了好莱坞。

“晚上好。”

“还好吗?”招待员说,语气中似乎在质疑回答“晚上好”的人的心理。

“还好,伙计,”米欧平静地说。“你也还好吗?”他是这样一个人:身材魁梧,镇静自如,悠然自得。“怎么没人呢?”

“看足球,英国队。八点左右他们都会蜂拥而至的。”

那个时候他来不了,米欧说:“你要把等离子电视弄进来,他们可以在这儿看。”

“我不想让他们在这儿看。他们可以到自己的电脑上看,或者到土库曼海德餐馆去看。比赛输了,他们可以乱砸它。”

挂在酒和苏打水瓶上方的黑板上写着鸡尾酒单,摆设和排列的样子与洛杉矶城里相似。由部分电影明星组成的人体模特潜伏于闹市区的大街小巷中。

“给我来一杯……”有一种酒叫布洛爵波,有一种酒叫鲍勃爵波,他想,就像公司的名字分别叫FCUK和TUNC一样。米欧耸耸肩,对他来说,他没有心思去考虑日常生活中下流和淫荡的事情。他说:“给我来一杯雪特海德。不,一杯迪克海德吧。不,两杯迪克海德。”

手里拿着酒杯,汉走进能够鸟瞰运河的酒吧花园,最近几个月,在面朝西的凳子上,他经常跟罗莎一起,喝了很多苏打水和鲜榨的玛丽果汁,想了很多人生的问题。在他一个人抽着烟,喝着迪克海德酒,想着珀尔时,其思想中——有多少是严肃的——有多少是令人敬畏和庄重的……米欧刚刚把视线转向静止不动的绿色水道时,就撞见一只死鸭,头朝下,脚朝上的样子像一副撑开的眼镜架。在水中死了,惨死:他想他能够闻到水道上空弥漫的有年份的药味,诸如,在福克瑟洛克瑟被洒进水道之后,又有拉科达科或者惴科雷科之类的药味。

汉似乎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接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出现在好莱坞边门的出口,耳边挂着手机,急匆匆地赶往街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停止不动,随后又似乎沿着边路往前摸索着走,在不远的地方,他正极力在水道栅栏前面站稳脚跟。他眉头动了动,算是对汉点头招呼的回应,接着,他清晰地说:“我们所说的一切,我们的相互承诺,现在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加思。我们两个都知道只不过是冲昏头脑而已……你说你爱我,但是我们对爱情的真正含义有不同的理解。对我来说,爱情是神圣的,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现在你嘴上总是说,总是说……”他走开了,他的声音也很快消失在都市的喧嚣中。是的,那是其中的一部分,淫荡:羞耻心的丧失。

像那个死鸭一样,汉的第一段婚姻也死了,尽管曾经想使之永恒。他的离婚十分险恶,连律师都感到恐惧。似乎是两个人被带钩的铁丝捆在了一起,赤身裸体,面面相对,然后被扔出舷外。你在掉下去时挣扎着,踢腿,拼命乱抓:没有任何道德可言。当珀尔让他第三次被逮捕时,他站在公寓门口听对他的指控,他知道他们的婚姻已走到尽头。他已经走到了爱情的对立面——远远超越简单的仇恨。你希望你曾爱的人去死,你想让她乘坐的飞机坠毁,毫不顾忌飞机上的其他乘客——四百个傻瓜和失败者。

但是他们幸运地活下来了,他们依然活着,不是吗?汉心里想,他和珀尔甚至活得还不错。有意思的是,他们分开后都比刚结婚那时更富有了,倒是两个孩子,两个儿子失去更多,想到此,他为他们举起酒杯。“对不起,”他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似乎是在跟在绿色航道中倒立的水鸟说着补偿一样。一只在半空中展翅飞翔的麻雀,齐足跳到他旁边的凳子上,在离他六英寸的地方,以怪异但温顺的方式,站在风口上,抖动着翅膀,发出咕咕的声音。

风停了——转向其他地方了。在西边,耀眼的晚霞形成了淫秽的图案,它像一个巨大的扑火现场,消防车,起重机,云梯,软管和竖管里的喷雾和泡沫以及消防员为遏制和控制地狱之火的魔仆。

“那是你的‘鸟’吗?”一个声音询问道。

米欧承认孤单正在离他而去,他看着右边:那只麻雀还在凳子的靠背上跳来跳去,离他的第二杯迪克海德很近,像是在测试它的胆量一样。他抬头一看,一个满脸微笑的询问者,正站在十英尺之外的暮色中,他四方脸,有点立体感。

“是的,这就是我这几天所能摆弄的一切了,”他回答说。

那个人朝前迈了一步,在肚脐的一边竖起了他的拇指。认出了,米欧想,已经认出了。

“你是那个?”

料想他会握手,汉站起身来。麻雀依然没有飞走。

“是的,我是那个”。

“我是马洛。”

“……你好,”汉说。

“你为什么做这个,孩子?”

这一点清楚地表明,马洛是一个狂热的人,尽管他的表情带有幽默式遗憾。

更令人惊讶的是,汉也是一个狂热的人。那就是说,如同交换的力场没变一样,他并没有产生生疏感。狂热,一个胜利后稀奇古怪和不真实的字眼,自古就是一个词语分类错误——狂热的人除外。在错误已经出现的情况下,两个男人都知道,从这里开始,它属于内分泌腺问题:无分泌功能的腺状组织管理问题。

“我为什么要做什么?”米欧说着,向前跨了一步。他依然希望转移话题,但不想再说第二遍。

“嗬。”

他把它发成ou,像罗莎·米欧很久以前那样。他继续说:“我听说你变得有趣了。”

“那你肯定知道期待什么,”他说,他尽力使自己语气平静(他的话中有些许的尖刻)。“如果你想对我说点什么的话。”

“你去了,还给他起了名字!我指的是那个事情,对我来说,那是全部,对我——”

“给谁起名字?”

马洛吸了一口气,眼睛暴出,大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你会痛苦地记住这个的,小子。约—瑟—夫—安—德—鲁—斯—”

“约瑟夫·安德鲁斯?”

“不要说。你不要说。你给他起的名字。你把他放在了那里——你安置了他。白纸黑字。”

平生第一次米欧想到别的事情出错了。他内心的盘算也许可以做如下描述:我的五英寸与他的两英石[1]等值,在其他事情(时间因素)的差异真正为零。因此:将很接近。这个家伙似乎由于过于漫不经心和表演夸张而无法使之接近。他不可能那么好:看看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头发。

“你会痛苦地记住这个的,小子。”

但是在我们的舞台上还有另外一个演员。我去好莱坞但我又去医院。一个男人(因为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一个罪人,一个胡说八道者,一个贪嘴的人,一个只喘气不说话的下流坯子从他身后奔来。马洛暴力,汉暴力,但从第三个玩家威胁的样子和他头顶上的光晕来看,你会发现人类曾经的约定已荡然无存:所有的条约,协议共识,所有的理解备忘录。他是脸色苍白,举止粗俗和不加遮掩的人,他的眉毛和睫毛从脸上脱落了,似乎被激光或者甚至喷灯点燃过。从他口中喷出的蒸汽达一臂之长,仿佛是从喷雾器中喷向这不太宁静的夜晚。

汉没有听到脚步声;他听到的是短棍举起来时的嗖嗖声和软鞋滑地的唰唰声。接着锋利的V形物戳在他的肩膀上。本来不是如此,他们以为他会转身,但是他没有转身——他身子转了一半,然后改变方向,躲闪了一下。因此,本来直接是要打断他的脸颊骨或者下巴骨的,却打在他的头上,那个滑稽的突出部位(在这种情形下依然受到严丝合缝的保护)藏着那么多高贵而娇弱的权力机关。

他倒下了,嘎吱一声双膝着地,以一种遮挡的方式被击败:他的女人、孩子都被敌人掠走。外力把他手中的迪克海德扔出很远。他听到了酒杯破碎的声音,他的膝盖碎裂了,紧接着酒杯被摔成碎片。整个世界停止转动,又重新开始转动——但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只有现在受到惊吓之后,麻雀才展翅飞走:麻雀中的小狗仔队。

天空在往下沉!

只听到“去死吧”,接着又是第二次狠命的一击。

天空在往下沉!我要去告诉……

现在似乎僵硬了,像一个暴君倒下的雕像,他倒在潮湿的人行道上,一动不动。

2.哈尔九世

国王不在他的账房里,数着钱。他在孚日广场的客厅里,承受着一些坏消息的折磨。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侍从武官名叫布伦丹·厄克特—戈登。他们中间有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一张面朝下的照片和一双镊子。整个房间就像一张照片:几分钟过去了,两个人动也没动,也没有开口说话。

需要点动静来激活一下场面,有了,在冰冷的枝形吊灯中,一个音叉在硕大的玻璃体内做微小的排列时发出了砰的声响。

亨利九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里啊!巴格尔。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恐怖的……的世界!”

“一点不错,陛下。您想喝白兰地吗?陛下。”

国王点点头。厄克特—戈登摇了手铃。更多的动静:可耻的尖叫声。用人洛夫出现在远处的门口。厄克特—戈登对洛夫没有不满,但是发现呼唤他的名字令人尴尬。谁喜欢一个仆人的名字叫洛夫[2]?

“如果您愿意的话,洛夫,请拿两大杯人头马珍藏来,”他大声喊道。

信仰的守护者——事实上他主持英格兰教堂(主教派)和苏格兰教堂(长老会)——继续说:“你知道,巴格尔,这动摇了我的个人信仰。动摇了你的了吗?”

“我的信仰只不过是一株纤细的芦苇而已,陛下。”

不太靠谱的表达,出自这个长得像腹带的男人之口。他秃头、黝黑、红润,从他母亲那里遗传的犹太人头脑(有人说)。

“根基动摇了。这些人真是让人无法容忍。不。更糟。我认为这是某些可怕‘帮派’的一部分?”

“有可能,陛下。”

“为什么……怎么会安排那些家伙假借上帝‘授权’的名义发挥作用呢?”

洛夫又进屋了,在他走近时,十几个钟表一个接着一个地整点报时。厄克特—戈登天生就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想做更多的事情使国王易怒的“他”实现现代化。特别是在危急时刻,听起来像是战前。当布伦丹回忆起亨利作为威尔士王子,访问海边的纽贝根贸易联盟总部休息室时,他红润的脸颊一时变得更加红润了。王子在钢琴边演唱歌曲《我的老爸是个清洁工》:“我的老爸是清洁工,他戴着清洁工的帽子,他穿着令人称奇的裤子,他住在市建公寓!”新闻界反应迅速地指出,真相恰恰相反:亨利的老爸是理查德四世,他住在白金汉宫。

洛夫继续朝他们走去,但还有一段距离,他极力使自己的脸避开白兰地酒杯,生怕酒会流出来。六点零五分左右,他离开了房间。

“原谅我,巴格尔,我内心一片空白。送到……?”

“照片已由人亲自送到我在圣詹姆斯的房间里了,用一般的白色信封装着。”厄克特—戈登现在从包里拿出这个信封。他把透明的拉链钱包递给亨利九世,他眯着眼睛,迷惑地看了半天。布伦丹·厄克特—戈登先生,绅士,右上角写着“私人信函,密级”。“没有随信便条。笔迹和多余的‘绅士’暗示它出自粗俗之人或者外国人之手,或者是试图使我们相信如此。可以想象的是这种保护做法告诉了我们更多的含义。”

厄克特—戈登揣摩了国王的皱眉。亨利九世通常留着偏分的浓密的金色头发,盖过眉头。但是现在皇宫处于混乱之中,他往上梳的一束额发已经塌成令人不解的刘海,使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更加困扰和容易恼怒。亨利九世向他皱起了眉头,厄克特—戈登对此耸了耸肩,说:

“我们等待进一步沟通。”

“简直是敲诈!”

“我觉得是强取。很明显似乎不是媒体通常的做法。如果是的话,我们就应该从德国媒体上找到那张照片。”

“巴格尔!”

“对不起,陛下。或者从网络上找。”

亨利九世把手伸向桌子,示意一个什么东西被弄脏了。

“用镊子,陛下,如果您愿意的话。用镊子把它翻过来,陛下。”

国王用镊子把照片翻了过来。

他已经三四年没有见过他女儿赤裸的身体了,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受折磨了,她已经变成了怎样的女人,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他曾跟她一起玩娃娃。想起这些情景,连同她梦幻般天真无邪的脸,她父亲双手捂住眼睛,痛苦不堪。

“哦,巴格尔。”

“哦,霍特尔。”

厄克特—戈登往那边一看,是一张十五岁的小女孩在白色浴缸中的玉照,手臂放在一边,双腿交叉,与六英寸深的水成一定的角度:维多利亚公主,裸体泳装,裸体紧身连衣裤勾勒出女性的轮廓。惹人注目的棕褐色线条——她似乎穿着幽灵般的比基尼——表明照片应该是夏天拍摄的。厄克特—戈登核对了行程记事本:公主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显示她仍在度假,但是她已经回到寄宿学校六周多了,而现在已经快到十一月份了,为什么?他想,他们耽搁了?有关公主面部表情的事情让他忧心不已,更加让他烦恼的是:监护人的晋级……顺便说一句,布伦丹·厄克特—戈登的绰号是他名字的首字母,亨利九世的绰号是因为他在校园剧《亨利四世,第一幕》中,饰演性格很急的人霍特思博。

“你认为,”国王伤心地说,“公主和她的女朋友被人用相机玩弄了吗?”

“不,陛下,恐怕不至于,压根不可能。”

国王向他眨了眨眼睛。国王总是逼你详细地说明。

“肯定还有更多公主的照片。其他……姿势的。”

“巴格尔!”

“原谅我,陛下。那太不幸了。最要紧的是:看看公主的脸,陛下。那是一张她认为自己很孤单的脸。我们应该感到欣慰的是她过去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这史无前例的侵扰。”

“是的,无知,无知。”

“陛下,您是否允许我让约翰·奥特瑞德行动起来?”

“是的。当然了,不要别人。”

亨利九世站起身来,随即厄克特—戈登也站起身来。他们步调一致,一个人时髦阔气,另外一个人精瘦。当中央窗户的巨大斜面窗洞终于被运到的时候,两个人都透过网眼、纬纱和经纱朝外张望。探照灯,起重机,起重龙门架,伸缩云梯:新闻界的消防员。时值王后出事的第二个纪念日前夕,国王要在早晨发表声明。在此之前他要飞回英格兰,回到他妻子床边。王后不在花园,吃面包和蜂蜜,而是穿着无袖长披风,痴迷于某种机器。

“噢,陛下。家族箴言。”

依次由祖父约翰二世、父亲理查德四世传下来的家族箴言并非官方性质。在拉丁语中,它可能是“干到底”,英语的意思如下:继续干。

“明天我干什么呢?艾滋病人还是癌症病人?”

“都不是,陛下。麻风病人。”

“麻风病人?……噢,是的,当然了。”

“也可以推迟,陛下。鉴于这个日子的重要性,我也不明白为何把它安排在首要位置。”接着,他诱人地提议道,“如果您允许的话,陛下,我将调用国王的专机,两小时后。”

“不,我最好按计划去看麻风病人。现在我在这里,继续干。”

厄克特—戈登对亨利九世访问巴黎的真正目的心知肚明,但他被迫掩饰他的吃惊。尽管当下危机严重,国王明显坚持前行(尽管时机糟糕,有凶险)。现在他蹙着眉头,盘算着一系列令人着迷的推断。

“看完麻风病人之后——接着干什么?”

“中午前您还在飞机上,陛下。两点钟在官邸有个典礼需要您出席:接受海德维人民的奖品。”

亨利九世又一次向他眨了眨眼睛。

“全国头部伤害协会,陛下。接着,您要去北方,”他说,多余地加了一句,“去见王后。”

“是的,可怜的人儿。”

“我让奥特瑞德不要挂断电话,晚上在圣詹姆斯跟他联络。我们必须在这件事情上避免给人消极的印象。”他摇了摇头,接着说,“我们要看看从哪里先开始。”

“噢,巴格尔。”

厄克特—戈登有个冲动的念头,想伸手帮亨利九世理顺眉毛上的头发,但是这会使国王感到十分吃惊和恐惧:被一个男人抚摸。

“我感到十分对不起你,霍特尔,真心实意地。”

国王离开去沐浴之后不久,布伦丹坐在休息室里,取下角质架眼镜,露出肿胀、警觉的褐色眼睛。布伦丹有一个秘密:他是共和党人,他在这里做的一切,他四分之一个世纪一直做的都是为了爱,一切都为了爱。开始是出于对国王的爱,后来是出于对公主的爱。

当维多利亚四岁时……英格兰家族在意大利度假(卡斯特罗或者布拉佐的一些地方),她被人带进来向同行的人说晚安——穿着睡袍、睡裤和饰有流苏的拖鞋。刚洗完澡头发朝后,很光滑。她走到纸牌桌前,踮着脚尖,亲吻了她的父母,然后跟另外两个随行人员奇佩和博伟特意打招呼告别。当他看到她最后不再说话,环视的眼神中最终没有包括他时,坐在稍远处的布伦丹,依然满怀期待透过书本往上看。接着她牵着奶奶的手,转身低着头走了。让布伦丹自己吃惊的是,他伤心地几乎要哭出来,感觉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为何我那么在乎而你却那么冷漠?他热血沸腾……布伦丹意识到自己非同寻常地喜欢公主。它仅仅是美学意义上的喜欢吗?当他欣赏她的脸时,他总感觉到自己戴着最强大的眼镜——她日益丰满的线条对他而言就像硬币上的轮廓那样触手可及。但是这不能解释他在意大利舞会上受到冷落的状况,维多利亚去睡觉前没有说晚安:例如,为抵挡诱惑而愠怒哭泣。第二天晚上她说“晚安,布伦丹”,一句话又让他神清气爽地恢复了。这是爱,但是是哪种爱?她十五岁,而他四十五岁。他期盼这种差别消失,但是不可能消失。

现在布伦丹又在看公主的照片了,他看得既匆忙又谨慎。他为她谨慎,也为自己谨慎——因为有关他自己的信息可能出于此。当然最重要的是伺候她,一直伺候她……布伦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需要做些准备工作,备车去奥利机场了,安排国王的航班去伦敦机场,出席跟约翰·奥特瑞德的工作晚餐。

快到孚日广场时已经八点了。在楼下厨房的山形地窖里,速溶咖啡的安全细节出了问题——还有玩的扑克牌,陌生的符号、剑和硬币,似乎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在楼上,洛夫正在休息室的一个远处角落处摆放桌子,前臂上搭着白色的餐巾。为两个人准备的。带着刚从浴室出来的清香,国王用手挨个摸着家具。在他的房间里,你摸着的每一件东西要么非常硬,要么非常软,极其贵重的硬,极其贵重的软。

这个房子是亨利九世的亲密朋友米拉波侯爵的房产。鲜为人知的是侯爵在孚日广场还有一套公寓……

现在钟敲响了,开始是接力式的,接着是同时敲响。

“洛夫,如果你愿意的话,”国王说。

楼梯底部过道处铺着地毯,靠墙摆着一个上置餐具柜的可移动食橱,大小如中世纪的壁炉。现在它开始转动,嗡嗡作响的轴慢慢地往外滑。情妇的曾孙女何子珍进来了。

当钟再次敲响时何开始宽衣解带。她花了不短的时间脱衣服。国王已经赤身裸体,无助地躺在躺椅上,像一个即将被交换的孩子。她一边脱,一边用衣服抚摸他,然后用衣服里面的胴体抚摸他。何抚摸他,他抚摸何。他坚挺,何柔软。何抚摸他,他也抚摸何。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是枝形吊灯震动了一下。

3.克林特·斯摩克

“昨晚,克拉伦斯公爵扮演了周梅王子,克林特·斯摩克报道,”克林特·斯摩克写道,“是的,阿尔弗王子跟他时断时续的情人林·诺埃尔一起,用中国式的锅为一位吃饭讲究的中国人做了一顿美味佳肴。但是当摄影师带着调味汁闯入他们的私人房间时,甜的就变成酸的了。云吞一点私密,那对男女在紧张的追赶中带着男孩们逃跑了——我们会实时跟踪!回到肯佩尔会发生什么?阿尔弗会离弃吗?他会收起牡蛎,给她香脆的片皮鸭吗?或者他再一次决定抛弃林(他已经两次这样做了)?我们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形——那踢一下屁股如何,亲爱的,回四川?”

“这是什么?”玛杰丽路过时问道。

“图片标题,”克林特毫无生气地说,斜着身子让她看清楚。

克林特·斯摩克的屏幕上是蓬头鬼脸的阿尔弗雷德王子和满眼泪水及恐惧万分的林·诺埃尔,在交通繁忙的索霍区域,他们正试图冲出一大批图片摄影记者和警察的围堵。

“那场雨影响了她的发型,”玛杰丽说,现在她坐回了自己的工作台。玛杰丽已经六十了,但脸色红润,她正佯装成一个名叫唐娜·斯顿姬的妖艳模特。她也正假装成一丝不挂的样子。

“是啊,是有点像淹死的猫的样子,”克林特说。

用现代丑陋容貌拼具。克林特把他自己放在狗屎形象软件上(他曾见人这样叫过),脸颊刮得很干净(这暴露了斯摩克脸上的很多条痕和疤痕),双鼻饰环形状像一副手铐(链环挂在他长长的上嘴唇,特别像斯摩克舌头的皮式培养皿),极具现实主义的磨损绞索挂在斯摩克的脖子上(部分模糊,但很真实,给斯摩克又粗又肥的脖子上再套一条绳索),但是前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这个人,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记者。克林特的金属箍应该检查:两个大雪橇在绳子和防滑靴的作用下横冲直撞。

“亲爱的唐娜:我是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腰细,臀圆,乳房跟你的一样大,”克林特·斯摩克写道。

“事实上没那么多,”玛杰丽在电话里对一个人说,“除了露臀泳裤之外,还有脚跟,脚裸链之类,就这些。”

“我想做的事情,”克林特继续写道,接着又返回去把字母e改成y,“就是不穿短裤,但穿着我能找到的最短的迷你裙在鞋店里闲逛。我一直在等,直到一个小伙子在我面前坐在他的小座位上。你将看到他们的样子——”

说到此,他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听着,玛杰,他们会——”

“唐娜,”玛杰边说边把电话听筒顶在她的胸脯上。

“他们一定有人在女孩鞋店工作的,不是吗?”

她耸耸肩,点头说:“你会吗?亲爱的。好了,下午我们都有点低级趣味了,可能是生物规律的作用。”

“……流口水了吧,”克林特写道,“当我使劲一拉我的——”

苏帕门拉姆·辛格从门后伸出头,用河口英语[3]说:“喂,他在这里。”

当克林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会议室时,出版商德斯蒙德·希夫正斜靠在昨天的《晨雀》的封面上,伤心地说:

“我的意思说,你看她呀。克林特:很高兴看到你,孩子。我的意思说,你看她。简直是畸形,畸形,或者是过分手术:闵希豪生式的异想天开。他们都是不幸的人,并且他们会看的。看看她的眼睛。我说过了,说过千百次了。让胸脯保持合适的尺寸:四十四3F级应该是标准。我说过了,我说过了。只有一段时间变小了,但是接着又一直在变大。现在就弄成这个样子。”

“核心的问题,老板,”克林特说,“是它使得报纸很尴尬而没人买了。我敢打赌我们正在丧失行手淫者。”

即使是在第一期面世之前,《晨雀》编辑部都惯用行手淫者来指代读者。它不仅用于具体的新闻特写(行手淫者来信,我们的行手淫者提问,等等),而且对于相关报业都是通用词汇,譬如,“行手淫者优先”和“想行手淫者之所想”以及“这是我们的行手淫者的真正兴趣吗”。现在任何人提及它的时候,大家早就不再会心笑了。

“说得好,克林特,”希夫说。

“我们不会失去行手淫者的,”苏帕门拉姆说,“你可能发现在增长率上有点问题,但是我们并没有真正失去行手淫者。”

“转移话题嘛,”克林特提高嗓门说,“我们正在失去潜在的行手淫者。”

“我会让麦克雷跟踪数据的,”希夫说,“看看谁无论如何都一直将这些流血的‘美人鱼’置于报纸中。”

没有人作声了,因为《晨雀》是集体合作而成。每天将从几十张几乎裸体的女人照片中挑选的刊登在版面上,实际上它是大家开心之余的即兴之作。不用说,所有的编辑人员都是男性。《晨雀》办公室唯一的女人负责在热线中扮演旗下的妖艳女孩和退休女工。

“我不知道,老板,”杰夫·斯泰特说——他是克林特·斯摩克成为报刊星级记者的唯一有力竞争对手,“您好像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您去了就知道,是不是‘把她收买进来’。”

克林特机智地(大声)说:“有些人确实认为你总是做好事,因此就有了是否偶尔试试大胸女孩的想法,我们要去吸引更加专业的行手淫者而不触犯等级或者被记录在案。简单的做法是:把‘美人鱼’从首页拿掉。”

“同意吗?”

“同意。”

“不管怎样,我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希夫说。通常情况下出版商有着小城镇校长的派头——被数字运算折磨到了忘我的程度(那么恼怒,那么瘦弱),但是现在他恢复了活力,用咯咯的声音说:“格雷戈里,做个好人,在饮料行业开辟一片天地,好吗?”

麦克雷进来了,坐在他的椅子上。他们都在听他汇报最新的销售额。黄色网站有几百万的点击量,新开辟的色情热线已经导致地方电话网瘫痪,每天一百九十二个版面已不可避免。接着就是收入数字……在《晨雀》,所有的利润都是共享的,但也有巨大的差异。但是即便是年轻的格雷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办公室小男生,也在盘算着买一匹赛马。

“现在,”停顿了一下,希夫说,“我们明天干什么?克林特。”

这一刻一如往常如期而至(到目前为止,空的香槟瓶被整齐地摆在出版商的桌子上,有沉淀物的泡沫在太阳的余晖里呈气体状,仿佛每个人都张着嘴要一起打喷嚏似的),也是《晨雀》的男人们尝试感觉做记者的时刻。《晨雀》上自然没有什么新闻,也没有全球性灾难能有本事把美女照挤出头版。即使是容量大的体育版面也只能刊登一些主要赛事的结果。其余都是女孩子们在豪门足球俱乐部爬门进出的消息,她们跟知名球员发生一夜情的报道,模特出道早期不计后果地跟知名球员结婚或者同居的照片,诸如此类,再加上一些高尔夫球员通奸、赛马选手是色情狂、拳击手是强奸犯的琐碎事。某些时事也会涉及,分布在版二和版四的下半页。

是杰夫·斯泰特先开腔说话,“沃尔瑟姆斯通行手淫者的案子,”他拖长着声调说,“我不是指沃尔瑟姆斯通读者。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它牵扯到我们的恋童癖患者之死的活动。有一个公共游泳池,对吗?带一个廊台?当他独自一人前往那里,当他正在观看九岁孩子们举行学校派对时,你知道,我们的老朋友摩普太太出现了。老家伙撒腿就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撞碎了他的头。为什么呀?他的裤子已脱至脚裸处。”

“因为他正在……?”

“一点没错。也是好标题:变态就变吧。”

“棒极了。我觉得我们就这样继续往下做,”德斯蒙德·希夫说,“从行手淫者的妻子们开始。”

回到电脑桌前,克林特又开始写跟穿着短裙的女继承人一起逛鞋店的事情。这个稿子以信的形式,写给读者来信专栏的作者,或者“癫狂大妈”,她每天有两个版面,均采用雇佣作家的稿件,写得十分出色,大段描写性的文字独一无二且图文并茂,文字后还常常带有三四个煽情或者讽刺的词,可能出自唐娜·斯顿姬之手。确实也有读者的来稿,但千载难逢,他们的稿件曾收到过《晨雀》读者来信专栏殷勤的回复。这些稿件戏剧化地描写情色文体的永恒困境,并不是它们不够淫秽,而是它们的普遍性不够——事实上是一种无法逾越的孤苦伶仃,并且它们都不是女人写的……带着沉重的心情,斯摩克在德斯蒙德·希夫提及的照片中做着标记,称之为“读者的鸟”,“理查德”是“鸟”的同韵俚语,如同“乳房”是——“布里斯托城”的同韵俚语。

“为什么你满脑子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条条框框?”玛杰丽边问边整理着东西。她六十岁,他三十岁,这些不争的事实突然被双方意识到。

“提醒我自己有个鼻子。”

“恭喜!你为什么要别人提醒你有个鼻子?”特别是那个鼻子,她感觉有强调的需要(克林特的鼻子是由很多肉堆积而成,但没有受到软骨的影响)。“那个绳子有什么用?”

“为你准备的绞索,玛杰丽,”克林特用比平时更加温柔的语气说,“它是我的身份,现在不用了。”

他依然小声但严厉地对自己嘀咕着,直到五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警棍敲击着小牢房的门。

“是克林特吗?我是安德。”

安德叫安德鲁·纽,是斯摩克家族世界一个永恒的人物,与他建立了最牢固的关系,是克林特的推手。这个电话非同寻常。安德几乎不给克林特打电话,通常是克林特给安德打。

“安德,小子。我的天啊,怎么啦?她又发生什么事吗?”

“天啊,听着。‘哈里森!把你他妈的大屁股放进那个浴缸好吗?’糟糕透了。‘安德!安德!进来!’你他妈的进来。我上次揍了他。抱歉,哥们。现在逐渐平静了。不像听起来那么糟糕……嘿,克林特,哥们。我想我们有一个新闻故事了。”

“你找错地方了。”

“是呀,但是你肯定有干系。”

“只是一般的交往而已,”克林特毫无保留地说(很大声。在餐馆里,坐在他旁边的人过去常常请他换个位子。那时他经常跟别人一起去那些餐馆)。“那就来吧,到底咋回事?”

“你知道那个家伙昨晚被人放倒了。汉·米欧。那个演员,演奏班卓琴的或者不管他妈的演什么。他们都叫他什么来着?”

“多才多艺之人。”

“我当时就在那里,哥们。千真万确。我看到他们把他放倒了!我就在下面的一条小道那里藏着。他只是坐在那里喝一杯,两个家伙压在他身上。他们不只是给了一下。不,给了两下。我想:说的就是那家伙。接着,他们又给了他一下。”

克林特坐在凳子上,看着《晚报》上有关袭击的报道,兴趣有点被激发起来。

安德继续说着:“好像是报仇,似乎是他出卖了谁,现在来报仇了。他们给我说过名字,说他出卖了约瑟夫·安德鲁斯……”

“嗯,这东西对我没用,哥们,除非牵涉到穿袒胸衣服的。你会到警局说这些吗?”

“对我他妈的也没啥用,对吧?没啥回报或好处。不,我曾想回击一下报纸。”

“嗯,不要那样,哥们。”克林特说,“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故事,你还可能卷入……让我先赶走一个‘咸猪手’,一会儿给你电话。那个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被出卖的那个人?”

“‘哈里森!安德!安德!’”安德说,“哦,我的上帝。挂了,约瑟夫·安德鲁斯。”

克林特·斯摩克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大楼里工作。它本应该在一楼的窗户外矗立一个温度计,如同理发店外面的旋转彩色立柱——但不是扭动的,而是抖动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里是一个学校,为那些在公关领域有志于提升自己的年轻女孩提供结业前的培训。那么多的学生患有厌食症,以至于整个体内管道受到胃酸的蹂躏,这又连带引起呼吸系统的扭曲,导致“波涛汹涌般的断裂”。空气里因弥漫着各种气体、孢子和过敏物而变得浑浊。在《晨雀》工作的每个人总是打喷嚏,擤鼻子,咳嗽,打哈欠和干呕。他们知道自己感到恶心,但不知道自己感到恶心是因为在乌烟瘴气的大楼工作的缘故:他们原以为他们感到恶心是由于整天在楼里所做的事情……今天乌烟瘴气的大楼散发着橄榄绿的色彩,在绵绵细雨中,楼面到处是一块块的汗渍。

他用肩膀挤着出了大楼,嘴里叼着一支香烟。身高马大的男人:看着自动门在他旁边被急拉的样子让他心惊肉跳。身材魁梧,脸色苍白,犹如意大利面食般的橡胶色皮肤,克林特身子笨重,但力气很大。他总是利用他们的胡乱挥舞、跌跌撞撞,他们的出错或者踢空,赢得那些在路边、紧急停车带、加油处刺耳的斗殴。克林特参与的斗殴与公路法相关:用离经叛道来对抗权威解释。克林特是一个摩尼教徒。

“您能给点零钱吗?先生。”带着“无家可归”牌子的人问道。他的询问带有讽刺意味:他了解克林特,并且他知道克林特从来都不会施舍。

“嗯,谢谢。你为自己做得很好。原地不动:代人临时占用人行道。”

如果你在后视镜里看见克林特的吉普车,你肯定以为是一辆空中客车停在你的后面。他需要一辆大轿车,因为他每天要在里面至少待上四小时,心怀怒火地往返于靠近南端的富内斯路,在那里他有一个半独立式住宅。

现在,斯摩克独居一室。他发现跟女人开始一段关系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更别说维持一种令人满意的关系。他的倒数第二个女朋友跟他断绝了来往,其原因,除了克林特其他的缺点之外,她解释说,他的“床技一塌糊涂”。她的继任者,在她结束关系时,用了相同的词语(和单词)但不同的表达方式,她说他的“床技很恶心”,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克林特·斯摩克:臭狗屎床技。它没有提高他的性自尊。从此之后,他依靠坐台小姐,在伦敦的各个酒店寻欢作乐,即使这其中也不乏各种摩擦。真实情况是,如果谈及情爱,他过去的风流韵事(面对它,伙计,他总是告诉自己:坦率地看待它),克林特·斯摩克有点问题。

富内斯路的半独立式住宅。一个滑稽的情景。他有钱迁至更远一点的地方。但是一年多没有女人光顾过这个房子,它已变得污秽不堪。令人称奇的是他本人却收拾得很干净(事实上只有浴室是房子里唯一不那么不堪的地方)。他已不能打扫这个“畜舍”了。他不能卖掉它。他只能把它封起来后离开此地。这个污秽之地还在发挥着某种影响,一种麻痹症,一种恋衰癖……并且房间里充满着各式各样的淫秽。

克林特把自己吊到黑色道奇锋哲(Avenger)车的驾驶座上。他现在重达四吨,最高时速一百六十英里。

几分钟前,克林特收到一个女人的信函,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晨雀》的“癫狂大妈”的。这样开头:“亲爱的唐娜:坦率地说,高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没有过,我也不想要。”克林特亲自给肯特郡小镇的K回信说,他发现她的观点“最与众不同”。她已经回复:聊聊。啊,网恋,网上性爱,网上偷情;网上荡妇和网上姐弟恋;啊,网络做爱……通常出现的(克林特发现)全都是虚荣和沮丧,虚幻,无形:伪装的嘲弄。但是有些情况让他认识到K是实实在在的女人。

斯摩克系有坠子的脚踩上了油门。刚搬出陈列室没有几周的时间,锋哲车已经跟淫秽的半独立式住宅的卧室别无两样了,弥漫着新车和老人的味道。克林特准备超车,向旁边的卡车司机吼叫着。他心里暗自希望,在他呼啸而过时,前面列队漫步行进的学生不在斑马线上。

不久之后无家可归的约翰回家了,手里拿着“无家可归”的牌子。他睡着时,“无家可归”的牌子靠在衣柜上。当无家可归的约翰的妈妈正在做早饭时,它就靠在桌子边。

“你喜欢那个牌子,是吗?”她说。

“看上去不错。大多数家伙用圆珠笔写在纸板箱的碎片上。这让人沮丧,一点不错,他们甚至都把牌子带回家,随手一扔,第二天早晨再做一个。我不能那样做,我的牌子如同呼吸的新鲜空气。”

确实如此。约翰的“无家可归”的牌子是一个翻新过的有品位的“无家可归”的牌子。在金黄色木头上他刷上了一个黄色的太阳,一个皎洁的月亮和银色的星星,接着,在其下方写着“无家可归”几个字,大写带双引号:“无家可归”。

“你知道,我希望你别这样。”她说。

“这只是一个夏季的工作而已,妈。”

“那个牌子。”

“我的牌子怎么啦?”

“每个人都看到你吹着口哨,拿着‘无家可归’的牌子和门钥匙从街道回来。你现在坐在这里喝茶,带着你的‘无家可归’的牌子。它让我感觉这不是你的家。”

“我一会儿就把你放在家里。别傻了,妈。这当然是家。这个牌子只是我职业的一个工具而已。这就是我为什么出去成了超级巨星:最棒的。上周发了一笔财。”

“并且我听说他们在酒吧称你是‘无家可归者’。”

他有了一个主意。他对牌子的估价,尽管已经很高了,还要往上走。“看看引号,妈。它的意思是我不是‘真正的’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的约翰的母亲流露出忧伤恳求的神情,她歪着头,对他说:“你不会雨天也呆在外边吧,不会吧?宝贝。”

“不会的,妈。我会回家的。”

他会的。他把牌子举得很高,挡着雨。

2月14日(9:05,格林尼治时间):101航班

在伦敦希思罗机场,他们把尸体放进斯格航空101航班的底舱——飞往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尸体的名字是罗伊斯·特雷诺。二月十一日,当这个老上油工正在肯辛顿的一条街道上行走的时候,一个大幅面报纸大小的屋顶石板坠落下来,正好像镰刀那样削向他。他死在救护车上,躺在他四十三岁的妻子雷诺兹的怀里。现在雷诺兹坐在机舱里一个更显眼的地方,座位号是2B。她一边满含泪水地喝着第二杯巴克公司的软饮料,一边等着乘务长关掉禁烟标志那一刻的到来。

在这个飞行十小时搭乘三百九十九名乘客和机组人员的航班上,罗伊斯·特雷诺是唯一一个安康不受影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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