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皮这几日一直在家中焦急的等待着,天葵姬前往素罗山也有三日,对于野狼皮来说短短三日却是度日如年。在皎轮谷中还有一个人也在焦急的盼望着天葵姬归来,她瘦削蜡黄的脸上满是愁容,那张薄嘴唇也没了往日的刻薄,此刻双唇紧闭一字不吐。
田婶子在家中来回踱步,不时朝着窗外张望,心想苍石寨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不然族人怎么都有去无还。听桑婆婆说,她的儿子桑暮外出打猎一去不返,如今天葵姬也一去不返,眼下族中瘟疫横行,宗宗逆事接踵而至,大族长要是再不回来主持大局,恐怕诺大的苍石寨用不了太久便巢倾卵覆。想到大族长,田婶子嘴里小声嘟囔道:“大族长死在哪都没人知道,族中早就该新立大族长了,老东西活了那么久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可真是老糊涂了。”她口中说的“老东西”显然是指大修行者。
诚如田婶子所说,大族长失踪后两年,族人对大族长生还的希望渐渐破灭,于是推举大修行者任大族长一职。大修行者婉言谢绝,自称老而昏庸,难担此重任,除他以外大族长之位的确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于是这个位置就一直空到了现在。大修行者活了几百年早就厌倦了尘世间的琐事,一心修行想要归于自然,不过这件事上田婶子这么多年依旧认为大修行者即便不能担任大族长一职,也起码要辅佐一位新人,毕竟族中现有危难,作为族中一员的大修行者总不能仍乐享山野而坐视不管。
大修行者自然有他的难处,只不过他不想说也就没人知道。这一阵子大修行者也没再到通明之眼处占观,似乎已没有什么想了解的了,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可他仍是像南坡上的那颗古松,静观万物变化却从不言语。
躲在石屋中躲避瘟疫的苍族人忽得听到有仓促的兽蹄声,声音由远及近,显然已到苍石寨。细心的人仔细分辩这声音,觉察蹄声仓促但沉重发闷,不是马蹄之声,稍加分析后断言是鬃驼的蹄声,不由得脸色骤变。
皎轮谷的信使驾鬃驼来到苍石寨,见石寨中各家各户都房门紧闭,街道上不见人影,心中疑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苍石寨竟成了空城。他心中只想着空城有诈断不可入,哪里知道苍石寨中族人是因瘟灾而不敢出门。可是不进苍石寨无法传达消息,又提防有诈,便在鬃驼上冲着石寨中大喊:“我家峰舵主诚邀苍族要人于下月朔日到朔风台上商议如何处置偷猎者一事,还望大修行者赏光。”他大喊了三声,声音传遍了整个苍石寨,连针松林中的寒鸦也被惊得飞起。皎族寝室见半晌无人答复心中有些发慌,他记得临行之际峰舵主叮嘱的,虽说不斩来使但也得多留个心眼,于是一按头上的熊皮帽驾鬃驼转身便走。
苍石寨外沿石屋中的族人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人们虽畏惧瘟疫但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到通明神殿中禀报,有人急忙出门一路小跑朝通明神殿赶去,大多族人也都在家中同家人窃窃私语。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屋中一个男人同妻子说道:“怪不得好久不见豹叟,说不定是跑到皎轮谷的猎场偷猎让人逮住了。”
妻子皱了皱眉:“赶紧把你那乌鸦嘴闭死,要是真让皎族蛮子逮住了早就被拖回来了,还用这么大费周折么?”她说着摇着头叹了口气:“豹叟也真是的,没事儿跑皎族的猎场干嘛,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么?”
“皎族蛮子怎么了?难不成还动不得?”男人说道:“他们重新分划的猎场侵占我族那么多的地方难道还有理了,我们要指望在苍族巴掌大点的猎区狩猎就算不让他们欺负死也要活活困死在这里。”
妻子道:“那有什么办法,人家的拳头硬,我们就只能逆来顺受了。”
男人说道:“这要是大族长在,早把那群皎族蛮子打得屁滚尿流了,好一好就平了他的皎轮谷。”
女人说道:“快别翻你那老黄历了,大族长都失踪二十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男人不再搭话,也觉得妻子的话不无道理,苍石寨往日的风光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大修行者与其说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还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纪念碑。
通明神殿中依旧漆黑一片,今天的风并不大,那个破轿子也没再像往日那般在寒风中嘎吱嘎吱的惨叫着。轿外的侍者俯下身,冲着破轿帘处低声说了几句,将方才跑来禀报的族人带来的消息告与大修行者后然后转过身来对报信的族人说道:“我已告知了大修行者,麻烦你去通知一下那个皎族信使,苍石寨一定准时赴约。”
报信的人咧着嘴笑了笑:“那皎族蛮子在石寨外喊了几声就骑着鬃驼跑了,现在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了。”四下的侍者们有的听后也笑了笑,腹诽那么强横的皎族人怎么派来个胆小如鼠的信使。
苍石寨中族人虽因瘟疫少有人出门但皎族信使带来的消息却也传到了桑婆婆的耳中。
“我听人说皎族蛮子请大修行者到朔风台商议什么族人偷猎的事儿,会不会跟你家桑二郎失踪有关?”桑婆婆的小屋里一个上了年纪了妇女说道。她今天来到桑婆婆家一来通知消息,二来是为了给自己即将出嫁的姑娘置办些像样的皮嫁妆,只是因为族中瘟灾的缘故也不知道姑娘的婚期要拖延多久。
桑婆婆点了点头然后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她对自己的二儿子桑暮的性子十分清楚,他从小就不安分总是在族中惹事生非,不是揍了东村谁家的孩子就是被西村谁家孩子给揍了,好像身上总是有一块未愈合的伤口。如今听说桑暮可能是到皎族猎场偷猎而被擒获,桑婆婆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了,因为外族偷猎者一旦被皎族人逮住就会被拖死丢回原址,桑暮的尸首没被人拖回来似乎就还有活着的可能。她熟练的缝制着手中的皮货想着想着心中有些酸楚,想起了她那亡故多年的大儿子。
桑婆婆的大儿子桑晨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因病夭折,如今桑暮也生死未卜,回想起当年丈夫病故,婆家称其不详妨人,如今桑婆婆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个不祥之人。半晌她思绪又回到了现在,张口说道:“二郎向来自负不可一世,此番要是能死中得活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桑婆婆说着借着摇曳的灯光将亮闪闪的金线穿到针中。这团金线是她年轻时从一个龙都的绣娘那里得来的,因为数量有限,只有在上好的皮货上才会用上几寸做为装饰,眼下这团金线已所剩不多了。桑婆婆有时也会在想当这团金线用了的时候,自己可能也就要封山从此告别这大半辈子的针线生活。
皎轮谷的谷底处,鬃驼的嘶鸣和皎族武士们整齐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曲高亢雄伟的战歌。
驼首呼出的热气穿过他颔下的钢髯雾气一般升至头顶,将头顶处金光闪闪的驼骨冠笼罩,作重云掩日观。
眼下这支正在操练的队伍由千余皎族武士组成,皆精壮干练,即便当中有些上了年岁的人,也一个个目光锐利精神矍铄。
谷底,距驼首不太远的空地处,教头魏远正同一个皎族武士交头接耳,不时朝着队伍中指指点点。“你去叫他过来,我有话对他讲。”魏远说道。身旁的皎族武士领命跑回队伍,不一会领来了一个皎族武士。
此人身材高大却不显蠢笨,看样子四十多岁的年纪,头上戴着熊皮帽,身着兽甲,或许是方才操练的缘故,满脸汗水,热气腾腾。
魏远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皎族武士然后说道:“你就是蔡衮么?”
那武士一拱手:“属下正是蔡衮。”
魏远又问道:“你爹就是当年暗害十一世辨鬃使的第一铁匠蔡大勇?”
蔡衮连忙低头,脸上的表情极其惊慌:“属下的确是罪民后人。”他狠狠咬了咬嘴唇,无论是谁大概要称自己的父亲为“罪民”,确有其实也好无有其实也罢,心中都不会太好受。
魏远点了点头:“你跟我来。”然后骑着鬃驼朝着自己帐篷的方向走去。蔡衮不知道究竟是何缘故,也跟在后面。他心中有些忐忑,担心是不是又要翻出当年父亲暗害辨鬃使这一段他人生中最灰色的记忆。
二十余年前名贯大雪原的铁匠蔡大勇因谋害辨鬃使而被枭首,那一年蔡衮二十五岁。蔡大勇伏法的那个夜里,他没在铁匠铺,等次日天明回家时路上的村民将他拽到家中,告诉他昨夜发生的种种变故,劝他不要回家,到别处避一避,等风头过去后再回来。因为那个时候族中对辨鬃使极为崇敬,即便有人酒后失言,稍加不逊于辨鬃使都要受到处分,更可况是谋害圣使。由于担心祸及后人,所以蔡衮在邻居家避了一整天后连夜出逃,甚至没敢去为父亲收尸。
没过多久,峰舵主修善了族中律条,称前人一切罪责皆不祸及后人。消息渐渐传开,出逃在外的蔡衮得知此事后才终于敢回到皎轮谷。
谷中百姓也多觉得蔡大勇有些冤枉,可好端端的佩剑到了蔡大勇手中再交给辨鬃使后就出了问题,人们虽有疑惑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心中为大勇不平,因此对于他的儿子蔡衮平日里也是多加关心,至于蔡大勇谋害圣使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族人们也是只字不提。
重返皎轮谷后的蔡衮再没回到那个铁匠铺子,免得睹物思人,在族人的帮助下到别处另支起了个帐篷,尽管铸造兵刃的铁匠在皎轮谷中地位极高,他也没再以此营生,而是做了一个普通的皎族武士,因为对他来说,铁匠这个职业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跟蒙羞。
一路上蔡衮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过无论怎样想思绪都始终不离当年父亲谋害圣使的事情,不知不觉已走进了魏远的帐中。
等进了帐中魏远便不像在外面那样满脸的威风神气,亲自拿来个椅子请蔡衮坐下。蔡衮顿时受宠若惊,胡乱的摆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魏教头在这儿怎么能有属下坐着的份儿。”蔡衮满脸惊慌。
“诶——话不能这么讲。”魏远将手按在蔡衮肩上让他先坐下然后说道:“你我在外尚有高低之分,在我的帐中,我们两个年纪相差无几,就肩膀头齐为弟兄。”
蔡衮听后猛地站了起来:“属下是罪民之后,怎么敢高攀教头。”
魏远笑了笑又伸出大手按在蔡衮的肩头让他坐好:“什么属下属上的,都说了以弟兄相称。”说着又继续问道:“还不知道蔡兄今年多大年纪呢。”
蔡衮战战兢兢说道:“属下今年四十七岁。”
魏远道:“小弟今年四十六岁,果然蔡兄为长。”说着叫来儿子魏老三来向蔡衮见礼。旁人不知道,魏老三心中清楚,其实魏远今年四十八岁,如果同蔡衮称兄道弟,应为兄长,今日他自降身份又称蔡衮为兄,自然不无目的。
魏远吩咐周围侍卫退下,蔡衮定了定心神,想来魏教头今天来找自己,又是这么个态度,自然是有文章。不过多时帐中摆下酒宴,桌上菜肴虽算不得山珍海味,但也是寻常族人们很少有福消受的。蔡衮这一顿吃得是提心吊胆,也品不出嘴里的菜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胡乱的咽下。
酒过三巡,魏远有意无意的说道:“蔡伯父一去这么多年,族中再也没第二个人能为每个族人打造出趁手的家伙来,现在那群铁匠一点点微末的本事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好在峰舵主继任不久后便重草了族规,族人无论犯下何等罪责一概不祸及后人,否则蔡兄在皎轮谷岂能有立锥之地?”
蔡衮听到这么一番话心中有些不快,便借酒盖脸道:“魏教头的意思,我还要感谢这个同我有杀父之仇的人么?”
魏远道:“蔡兄这是哪里的话呢,峰舵主赦免你无罪,难道还不该谢么?不然即便族中百姓们放过你,皎轮谷顶的那群寻圣者也不会答应。”
蔡衮猛地把酒杯放下,早已不像之前那样战战兢兢。“孔燦那奸贼嫁祸于人,诬陷我父亲,至于后修族规,不使罪责祸及后人不过是心中有愧罢了。况且族人们也都觉得这件事情当年处理得草率,我父或蒙不白之冤,只是族人大多畏于那奸贼的淫威也不敢声张。”
魏远故意提高了音量说道:“族中律条都是峰舵主重修的,他自然是奉公守法也不敢约雷池一步,怎么能够冤枉伯父?”
蔡衮说道:“说不定就是这奸贼同寻圣者一同做的扣。辨鬃使位高权重,我父亲自然是不能亲手将佩剑交于他手,其中一定有寻圣者来取剑,我怀疑就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做了手脚。孔燦这些年凭着族规律条杀人无数,虽为皎轮谷除了不少奸邪,可也借机排除异己,冤死了不少的人,冤死鬼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可还有家人,只要我召集这些枉死之人的家小,就不难有水落石出沉冤昭雪的时候,到了那时想把这奸贼拉下马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越说越起劲儿,一抬手将桌上的酒杯碰翻。
魏远故作惊讶:“我只知道峰舵主执法严明,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不过时隔多年,怨仇易解不易结,况且孔燦身为峰舵主,即便做不到一手遮天,可也是踏一脚地动山摇。”
蔡衮不以为然:“峰舵主算什么,只要让我找出当年谋害圣使在佩剑中做了手脚的人是他,别说是个在皎轮谷三雄中最不成气候的峰舵主,就是驼首我也能把他扳倒,只是眼下无凭无据是不行。”
魏远端起酒杯:“对啊,无凭无据不能服众啊,咱们弟兄二人今天到这就不谈这些了,喝酒喝酒。”他说着将杯中酒饮尽,然后看着蔡衮紧锁的双眉,脸上浅浅一笑。
酒没有白喝,他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