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娘舅罗同德,秦朝海牵着庄玉虹的手,又迤逦来到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
没想到,在这里他们竟意外地遇见吴雅芬。她正站在柜台外面,与站在柜台里面的张越超谈着什么。
雅芬一见秦、庄两人,大为尴尬,她没想到秦朝海会来,更没想到他会带一个年轻女人来。因此,过好一阵,她才主动招呼:“朝海,长远不见,这是你的女朋友吧?”
“侬好!我叫庄玉虹。”玉虹大大方方地操着苏白上海话自我介绍,又对张越超道了一声,“师父,侬好!”
“侬好,侬好!”张越超赶紧回应,但又马上埋怨秦朝海,“哎呀,朝海啊!侬要带女朋友过来,哪能传呼电话也不打一只,弄得我连坐的地方也没。”
吴雅芬反复打量庄玉虹,不由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但一想自己已经嫁给曹金章了,况且眼前的秦朝海也明明另有他人了,便心又释然了。
张越超在一边全看在眼里。他曾亲手为秦、吴这对未婚男女拍下订婚照,现在又亲眼见证了他们分手后的尴尬一幕,只好出来打圆场:
“好,好,好!你们几个年轻人难得碰在一道,给我小店蓬荜生辉啊!玉虹同我又是第一次见面,都勿要走,等素梅中午放学回来,我请客吃中饭!”
“不了,师父,我同玉虹是来报告你,我的照相纸发明成功啦!”
一直没有开腔的秦朝海,从庄玉虹的木柄布袋里拿出哥哥一家的“合家欢”和自己大家庭的“全家福”,给张越超看。他特别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像存心要气气吴雅芬狠心离开他,特别是他恨她嫁的又是害死妹妹朝云的仇人曹金章。
没想到,张越超接过去没出声,吴雅芬却发出了一句:“真的吗?太好了!”她凑近张越超去看,果然,两张照片上清清楚楚地印着秦朝江喜气洋洋的一家三口和秦门罗氏率领儿子、媳妇、孙子拍下的“全家福”。
吴雅芬丝毫没有为眼前这个苏州女人在“全家福”上取代自己而小器,反而一脸真诚地说:“朝海,祝贺侬!”
“谢谢侬!”秦朝海冷淡地回了一句话。他见到她似乎形同陌路,再也没有她曾经熟悉的亲昵神采了,不仅如此,他确乎还在气恨她。
其实吴雅芬今天来万方照相馆,是特地来向张越超打听秦朝海情况的。童年青梅竹马的友谊,成人后缱绻缠绵的情愫,哪是一朝割舍得下的?然而,自从她被秦朝海拖到这里来拍过订婚照到今天,还不曾来过“万方”,也没有见过张越超,但没想到,今天这么难得来了一次却会邂逅旧情人,而且还会意外地见着他的女朋友。不过,让她喜出望外的,倒是亲耳听到秦朝海亲口说出他发明照相纸成功的消息。
精乖的张越超手里拿着“全家福”和“合家欢”照片,眼睛却不断游离照片在轧这对昔日恋人的苗头,他一听他们话不投机,冷言淡语,便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照片上来了。他以行家的眼光,反复把看了两张照片,终于肯定道:
“唔,还勿错,质量搭日本九州牌相纸有得一拼!”
“真的吗?”秦朝海终于绽放笑脸。
“是真的,侬要么做两张给我用用,看看顾客反映哪能话。”
“好的!师父,我回去就做两张送过来。”
“真是有志事竞成啊!”
“谢谢师父夸奖,阿拉就回去了!”
秦朝海拉起庄玉虹的手告辞。
张越超却阻拦:“哎,,哎,我讲过了,一道吃了中饭再走!”
“不吃了,不吃了,我刚刚讲过不吃了!”秦朝海其实是不想和吴雅芬再待下去。
这时,吴雅芬平静地开口了:“朝海,我知道侬还在动我的气,其实命中注定的事体没啥好动气的。”
秦朝海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指的是既然你秦朝海在老城隍庙听到过算命先生算出她命中丈夫不是自己,那又何必耿耿于怀?辨出话味,秦朝海反而更生气了,他推了一把庄玉虹的玉背,回敬道:“你以为我很希望同你在一起吗?告诉你,我现不稀罕你了,我现在有玉虹,她是我的成功女神!”
玉虹一辨双方话头不对,便劝阻道:“好了,朝海,师父在上,阿拉要开心才对,师父,侬讲阿对呀?”
张越超马上接嘴:“对,对,对!朝海,雅芬,你们今朝不约而同到我店里来,来者就是客,闲话勿要多了,都留下来吃我一顿中饭吧!”
然而,秦朝海确乎是火气上来抑制不住。他继续说道:“你以为我是在乎你吗?你不要把自己估计得过高,我是恨曹金章这只赤佬把我阿妹送了终!而你,随便什么人都好嫁,却一定要去嫁给曹金章!”
吴雅芬这才明白秦朝海一进店堂就没好脸色给她的心思了,她仍然平静地说:“朝云走掉了,我一直很难过,金章比我更难过!他同朝云毕竟订下过‘指腹婚’啊!其实朝云寻死不能只怪金章,金章主动拗断朝云,这是事实,但是啥人也没想到朝云居然会得去走绝路啊!人的性命,难道是为别人活的吗?”
秦朝海一听,顶道:“朝云寻死不能只怪金章?我倒要问你一句,难道曹金章不给朝云送去退婚约书,她会去寻死吗?”
庄玉虹在一旁听了,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是秦朝海的恋人,虽然朝海从来没有说起过她,但自己内心还是对这个女人生起了恻隐之心。于是,她便劝秦朝海:
“朝海,人死了不能复生,不要去怪这位阿姐俩夫妻了,既然我伲都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哟!”
雅芬听了,觉得这个女人蛮懂道理,便说;“妹妹啊!谢谢侬!刚刚听朝海讲侬是伊的成功女神,现在伊的照相纸发明成功了,看来侬有帮夫运!我真诚地祝愿侬同朝海幸福顺利!”
“阿姐,谢谢侬啊!”庄玉虹满脸是笑。
吴雅芬向她挤出一丝笑容,跟张越超道了个别,走了。
秦朝海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半天没转眼睛,觉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待吴雅芬走后,张越超才对秦朝海说:“朝海啊!侬也勿要再怨雅芬了,我老实对侬讲,其实伊心里也蛮苦的!伊今朝来,既是来向我打听侬的消息,又来向我辞行的。侬晓得吗?伊明朝就要同伊新婚的男人曹金章乘船到宁波镇海去了!”
秦朝海奇怪:“到镇海去了?她为什么要到镇海去啊?”
张越超先不答,自管自点起一支香烟,呼了一口,又叹了一口气,这才说:
“刚刚伊告诉我,曹金章拗断侬的阿妹朝云,是被伊的爷曹国卿逼的,其实伊心里厢是不情愿的,那天,伊到侬阿妹学堂里送出退婚约书,马上就去鸦片馆吃鸦片,伊是想消愁,没想到越消鸦片瘾头越重,雅芬只好明朝就陪伊到宁波镇海乡下头去戒断鸦片瘾,、雅芬讲,乡下头没有鸦片诱惑,地方也清静,老亲眷也会帮忙,要住到金章真正戒绝鸦片瘾头才回上海。”
秦朝海这才明白为什么与自己妹妹秦朝云未出生前就订下“指腹婚”、从小一起长大、成人后还一直亲密无间的曹金章会突然退婚,原来是被其父逼迫的。由此,他马上又联想起,今年春节前,他去吴雅芬家送年礼被拒绝,伙计们又称吴家“另觅佳婿”曹金章,该不会也是吴父士贤逼迫女儿雅芬所导致的吧?于是,他又问师父张越超:
“那么,她刚才有没有对你说起,她离开我也是被他爸爸逼迫的呢?”
“伊也讲到了,但是伊讲,主要还是相信命,伊拉阿爸姆妈逼伊同侬断脱是一个原因,老城隍庙算命又是一个原因。”张越超吸了一口烟又说。
秦朝海再也没有心情在“万方”逗留下去了,便跟师父告了别后就拉起庄玉虹的手走了,师父张越超再三留他和玉虹吃了中饭再走,他都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