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老头,不是告诉过你本女侠几个时辰之后就回来的吗?”黄裙少女嗔道,亮出了城主令。
城上老人扫了下面一眼,忽然直直盯着方回,满脸惊惧,嘴巴张得仿佛吞了个鸡蛋一般。紧接着他抓着自己头发拍打胸脯,又哭又笑,流着口水含混不清道:“来了!来了!报应来了!”
众人一头雾水扭头看向方回,方回也是摸不着头脑,他心想:“莫非我方回一直以来都太自恋了?其实我一点都不比旁人英俊,反而长了一张大众脸?要不然怎么总是被人认错?”
那老头哭嚎几声,忽地站起身来,眼神清明,喊道:“少爷,您走了好长一段时日了,去哪儿了怎么不告诉老奴啊,今日老天垂怜可让我又见到您了!您等着,我这就给您开门去!”
不多会儿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老头小跑着奔过来,一个不留神绊了一下,却没像众人想象中的一样跌到地上摔个狗啃泥,反而翻了个跟头腾空几丈高轻轻落地,动作流畅一气呵成,连尘土都没扬起来,只不过趿拉着的破草履掉了一只。
众人心中大惊,瞧这老者身手,飘飘然如飞燕腾空,施施然如落叶归尘,这般境界者为何江湖上从未听闻?这般身手还只是出云城一个守城门的?
只见那佝偻老者三两步奔到方回身边,熟练地从方回手里拉过马缰,咧开一口黄牙。
他望着一脸茫然的方回,讨好地笑道:“少爷,老奴这就带您进城去。您走了这么久都瘦了,您去哪儿了也不写信给老奴……噢,对了老奴没告诉您地方,怪我怪我。少爷,小姐爱喝的青梅酒我一直给您留着呢,上好的太桑青梅上好的乾元清酒泡的。墨云那老小子一直惦记着,总想骗我拿出来,不过他不知道我藏哪儿了,嘿嘿,我不告诉他!”
方回彻底懵了,完全听不懂这憨老头在说什么,只能连忙摆手:“老爷子,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少爷。”
“哦!是了是了,错了错了,您不叫少爷,老奴又糊涂了。”老人连连点头,一脸正色。
正说着,城内又快步走出一人,是个灰袍玄冠的青年,他来到众人面前深深施了一礼,道:“学生墨秋生见过诸位侠士,早闻苏公子大名一直无缘得见,如今一见更比传闻潇洒风流。”下一瞬瞥见了站在一少年马前执缰不走的憨傻老头,忙对方回施礼道:“听唐大侠提过,想必这位就是苏公子的朋友方回少侠了吧?”
方回先是看了苏启和一眼,见他毫无反应,料想这人准是又嫌麻烦不想解释了,自己也不好打这书生的脸当面否认,只能点了点头。
墨秋生又道:“这老汉叫老五,憨傻顽劣,经常疯言疯语地一通乱说,不是喊别人大人就是叫王爷,他说了什么诸位请不必介意。”他顿了顿,对老人耐心劝道:“老五叔,你又认错人了,快回去看城门吧,我给你带了好酒。”
那老汉摇摇头,又看着方回傻笑,任墨秋生怎么劝都不见那老者挪动半步,攥着方回的马缰死活不撒手,方回只好劝道:“墨兄,就随这老爷子吧。”
墨秋生见实在劝不动老者便也做罢,众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牵着马向出云城走去。
出云城,天工城,神仙骑鹤过,鹤去神仙留;墨家人,谪仙人,大道远我去,我守大道孚。
法自术起,机由心生,若说这乱世能有一方人间乐土,怕也只有出云城了。
墨家人心气高,多的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仁人,只是这思想太过江湖气,既不能修身养性悟道修仙也不能纵横捭阖治世太平,怀才不遇的墨家人只能偏安一隅居于出云城,用精巧的神思构筑他们心中梦寐以求的太平盛世。
甫一进城,便让人顿生隔世之感。城外还是芸芸众生熟悉的市井,城内却恍若置于另一个天外世界。
只见脚下主干道犹如悬空铁索,一头连着城门,一头连着尽头处肉眼勉强能辨认出的城楼,与左右两边建筑互不交接只靠绳索桥相连,人走在上面能听到底下传来的呼呼风声。方回低头看了一眼道路下面,竟是深不见底。
左右手两边尽是数不胜数的木制楼宇,一排排一列列向两边排布而去,造型复杂,形制各异,楼宇与楼宇之间均只有绳索桥相连。从上往下看,方方正正犹如遮天大网。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楼宇不似寻常楼宇底盘方大越往上越小,反而反其道而行之,上面一层方大宽阔,几与主干道平齐,下面层数低于主干道,越往下反而越小越尖,就像倒扣的玲珑方塔,直至隐入下方黑暗之中也瞧不见塔尖在哪儿。
明明是向下延伸的城池,整座城却仿佛浮于空中一般,设计之巧匪夷所思。
只是整座城安静异常,听不见一点儿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一个人影。
众人对此好像习以为常,方回是第一次见,惊得目瞪口呆。
那憨老头牵着方回的马跟在方回身后,只顾嘿嘿笑,近于谄媚的眼神儿看得方回脖颈冰凉,心里发毛,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少爷。”老人踏前一步,和方回并肩而行,“您之前老念叨要来看看墨云这老小子做的小玩意儿。老奴就寻思把这小子给您绑回去,可这老小子像只蜗牛一样绝不出城,老奴我,老奴……少爷,您罚我吧,这次说破天了老奴也不离开您半步了!”老人越说越急,说到最后两滴浊泪竟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又把自以为心理素质过硬的方回吓了一跳。
他只得好言好语一阵相劝,憨老头安静了一阵子,又喊了句“少爷”,方回有点儿恼,急道:“老爷子,我不是你家少爷!”
憨老头怔了怔,片刻后恍然大悟一般,瞧瞧前面的几个人生怕别人听见一样,凑过来一字一句低声说道:“老奴忘啦,该叫七郎!”
唐莹莹发现后面的方回不知怎么回事停下了脚步不走了,心想这臭小子没来过出云城,定是被眼前这奇异景象吓呆了,于是折返回来,对一动不动的方回说道:“喂,臭小子!一看就没见过世面,吓得走不动道了是不是?”
方回轻声“啊?”了一下,仿佛从梦中惊醒,待明白过来唐莹莹说了什么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确实吓到了,不过不是因为眼前这景象,而是这憨老头的那句“七郎”。他没想到眼前这憨老头竟是声名显赫的“东林十三君”之一的公孙北良,智计双绝的鬼才谋士!
二十年前那桩案子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从乾元数百万执长戟批甲胄的士兵中活下来的呢?
不管因为什么,这老者已经再不复从前模样,也永远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方回的这一点头显然取悦了唐莹莹,小丫头一高兴便打开了话夹子:“你知道这城是怎么建的吗?”
方回摇头。
“那你知道这地方是怎么来的吗?”
方回依旧摇头。
黄裙少女眉眼一弯,双髻上的蝴蝶花钿仿佛活了一样灵动非常:“说是几百年前有一高人,多高我就不知道了,这高人走过这地方偶遇一樵夫,两人便结伴同行。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座巍峨高山,高人走累了便要歇脚,这时候山神说话了,他说,‘你歇脚可以,樵夫就不可以。’高人不解,便向山神问询,山神道,‘樵夫吐气浊重,面容丑陋,泥塑的身子枯木的气神,实在蠢笨不堪。’高人听后震怒,道,‘你一山神不爱民护民,一视同仁,反而要分立百姓,维护等级,你有何颜面担起‘山神’之名?’说完便朝高山打了一掌,顿时山崩地裂,这一掌竟打出个万丈天坑。”
“然后呢?”方回问了一句。
“什么然后?”
“这城怎么建的啊?”
唐莹莹一时语塞,顾左右而言他,心想:“这,这,这……姓墨的那个老头没讲啊,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墨家的机密嘛,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啊?”
方回故意提高了音调:“哦!原来落梅山庄的唐女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我……你……”
唐莹莹吃瘪,我我你你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开始放狠话要修理方回。跟在身后的白毛狐狸跳上方回肩膀,冲着唐莹莹龇牙咧嘴。
前面几人忽地停下脚步,墨秋生道:“诸位,下面我们要进入内城,还请诸位将马匹留在这里,稍后自有人来妥善照顾。”
方回驻足抬头,原来城中还套着一城,之前看见的是内城的城楼。
憨老头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半个身子挡在方回前面,方回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臂,老人回头去看方回,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怯意。
方回虽然武艺不高,但是老人在城门下那一摔他还是看得出来,这老人是个高手,能让他都露怯的,这内城里究竟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