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季和序从西岸返回东岸。他们二人应约自半个多月前从河东渡河到河西,参观游玩,今夜返回河东。
槐麋送他们渡河。如今两族交往增多,两岸来往虽仍受限于姜寨黑甲,却也未曾断过。槐麋道:“我父亲所言之事,你回去好好想想。”说罢他用力拍了拍季的肩膀。季让他止步,早点回去歇息。
三人于是在大河中央分手道别。季和序二人踩着冰慢行,快到东岸时,埋伏观察许久,见河岸上无动静,才小心上岸,疾步绕摄山人村落回去了。
季回到家后歇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午,历叔忽然登门。厚请历叔上坐,历叔推辞一番,在厚的坚持下坐了上座,向季道:“原本是想等你过去我那里再谈,但转念一想,此事说到底,算是家事,因此今日我便登门,当你母亲的面,问问你的意思。”
母亲不明所以,看着季。
季神情平静,似早有预备,又似无话可说。母亲问他是何事。历叔道:“嫂子,季儿许是脸皮薄。便由我来说吧。”
于是他将从序那里所听来之语一一道来。“此次他们二人过去西岸这些时日,狼狄族长听闻季儿至今没有妻儿在身边,便起意想将他小女儿嫁过来。”
母亲不意竟是此事。她心中不由一喜,旋即又想到了还在婼支的芸,道:“可是季儿已经成婚。芸和壮儿如今虽不在身边,可毕竟是季的妻儿。如今他们留守婼支,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季若在这边再娶,只怕说不过去……”
历叔道:“话是如此说。可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分别已这么多年。我在您面前说句糟心的话:还不知何年能回到伏牛山,难道叫季儿就这么干耗着?你年纪也大了,日日给他洗衣做饭,还能做几年?我看这孩子这几年只顾埋头做事,倒愈加沉默寡言,如此下去不会长久之计啊。”
历一番言语,说中了厚的心事。她半是担忧,半是探究地看了季一眼。一直未做声的季开口道:“叔,我不想再娶。壮儿自出生到如今,我未尽过半点父亲责任。芸如今守在娘家,独自带着他,我若再娶,对不住他们母子。”
“胡闹!”历叔道,“凡事都讲究个从权计议。若非族中生变,谁也不会做此打算。这么几年了,你们两地分隔,确实是对不住她。可你总还要想想你母亲。你日日孤身一人,独来独往,你母亲看到了心里如何安心?你日日在外奔忙,你妹妹每日都在学习,可有想过你母亲一人守着这家的孤寂?再有,我们在此地处境,你心中都了然;此番与狼狄联姻的好处,也不必我多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婼支那里,有朝一日若回到故土,我亲自去给他们赔罪!”
说罢,历叔起身离开。母子俩送出门外。转身回家时,母亲道:“这件事你怎的回来一句未与我提?”季道:“我不愿。当场也拒绝了,故而未提。”
“那怎的今日你叔又过来说起此事?”母亲问。
季没有说话,当时狼狄族长提起此事,他当场便婉拒了。狼狄族长当时隐有不悦,谁知后来槐麋送他们回来时竟又重提。
“那女子可是长得不好看?”母亲问。
季面前闪过那女子的面容:极精神的一个人,长圆脸,下巴微收,圆眼,长眼睫,皮肤虽不白,却红润有光泽。“挺好看的。”季道。
母亲有些疑惑,见季不想多谈,也只能闭口。她在家中坐了坐,想来想去,出门去了序家。
序正在家中逗孩子玩。见到她过来,口里喊着“婶子”,让进了家。序家中老父老母俱在,头发都已花白。家里孩子三个,大的已经有七八岁了。听闻厚过来,老两口过来陪说话。三个孩子在堂上跑来跑去,序的妻子要把孩子带下去,被母亲止住了,让他们就这么玩。
“你们家里热闹,我也过来沾沾这份热乎劲儿。”母亲笑着说。说着她搂过最大的一个,摩了摩他的头顶,又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叹道:“这孩子说来是与我壮儿一般大吧?”
“他比壮儿大两岁呢。我成婚比季早两年。”序道。
母亲这才想起当年季和序等四人一同去婼支相看,第二年春天序便娶了亲,而季又过了两年才娶的芸。她道:“是了,是这样。”她向序的父母道:“你们有福,孙辈围绕,家中多么热闹。”
序的母亲笑道:“你难道没有福?算上肚子里的,再算上壮儿,也有五六个了!”
母亲摇了摇头,想起正事,向序道:“今日早上你历叔过来家里,说起狼狄族长想要嫁女的事情。季回来一句话没有,我问他也不肯多说。序儿,你们两个一起,在西岸究竟是何情形,和我说一说吧。”
序笑道:“原来婶子是为了这事过来。”于是便把当时情况说了一遍。“我们过去西岸耍子。狼狄族长和槐麋那个妹妹一见到季哥就很喜欢。那女子长得很是不错,人又极热闹活泼。我们逗留几日,日日都要相见玩耍游荡的。后来族长便和季哥说起愿嫁女为妻的意思。季哥说家中其实已娶了一个,只是因为族中生变,才致分隔两地。又说芸姐至今孤身一人在娘家带孩子,他若再娶,恐怕辜负了妻儿。那女子一旁听说季哥原来早已娶妻,神色便不对,气冲冲地走了。那族长脸上也像是有些不对。见如此,我们便提早回来了。哪知回来那晚,槐麋来送,临分别时又说起此事,道让季哥再考虑考虑。我听着倒像是他们又改了主意的意思,琢磨着便同历叔说了。”
“那女子,是真喜欢你季哥?”母亲问。
序点头,道:“那女子见到季哥眼睛便放光。”序的父亲道:“季儿这孩子模样长得又好,人又稳重可靠,是很得人喜欢。”
母亲摇了摇头,道:“如今这种情况,那女子就算再好,真要娶了,又如何对得住芸儿母子呢?”
此话倒是。序的父母陪着叹息一回,母亲告辞返家。回到家中,季并不在家中。母亲前后找了一遍,知道他是躲出去了,心里叹息一回。
季直到天黑才回来。母亲几次想和他谈谈这件事,但是看季沉默的神色,又无法开口。吃过晚饭,略坐了坐,耳听外面风声又大起来,母亲嘱咐了一句早点睡,便自回房睡下了。
季坐在堂内,拨弄着火塘。火光因为他的拨弄而明明灭灭。风从缝隙里游走进来,在堂内来回穿梭。渐渐夜深了,季便掩灭了火,回房睡下了。
这一日,他心绪繁多,原以为要许久才能入睡,谁知一沾着床便沉沉睡去。
窗外,风声呜咽。靠近窗户底下,火盆里发出暗暗红光。季这一觉睡得极沉。他沉睡不愿醒,却忽然做起了梦。
梦里不知如何走到了一座连绵不尽的山里。正是暮春初夏时节。他身处于一陌生的山中。满目皆是满眼绿色,深的,浅的,半黄不绿的,遍天匝地,迷了季的眼,也迷了他眼前的路。他走走停停,徜徉期间,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出路,他似乎有些焦急,可是心底却又恍惚明白自己其实很欢喜。
这是一场春游,迷了路的春游。他很快乐。真快乐啊,让人忍不住的笑,忍不住温柔抚摸爬到自己身上的每一片绿叶。
半空中,蓝天白云。白云乘着风,飞快的流逝。太阳光透过时有时无的云层,在山峰和山谷上投下云影,幻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模模糊糊仿佛是一个人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季看着那影子,迷惑分不清到底是精怪还是什么。他追逐这云影,欢乐无比。光影变换,时光流逝。梦里的时光,如流云一般飞逝,他走走停停,追逐着云影。
梦里的太阳永远不落,哪怕晚霞漫天……他在梦里欢喜,在梦里沉醉。他对自己说真好啊,真愿长睡不复醒…..可是他醒来了。母亲房里,尚的说笑声让他自然地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已大亮。
他躺在床上,扭头看着天光,怅然若失,心痛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