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下午时分,层云看着又浓重起来,到了傍晚时分,天色越来越黄,看着即将又是一场大雪。尼能村落里,家家户户趁着还有些天色,早早关门闭户开始做晚饭。
尚今日直到这时还未归家,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嘱咐季去接下。季应了,出门顶着寒气往巫家而去。
到巫家时,尚正在煮粥。原来尚也看天色不对,不愿劳动巫在这冰寒天气里伸手,便帮着巫把粥煮了。季给巫行了一礼,又去给尚帮忙。等煮好了粥,又做好了软饼和羊骨菜汤。两人将炊具和餐具抬到巫的面前,侯着巫吃完了饭,洗刷完毕,又帮巫安置好了火盆,兄妹俩才返家。
出门时,天空中还残余一点黄云的影子,密匝的黑夜已在等候。兄妹俩低头缩着肩膀,裹紧身上的衣物,匆匆往家中走。将走至家门前时,尚感觉到什么,她抬头望,半天里丝丝点点开始飘雪。她扯扯大哥的手,指给他看。兄妹俩站着看了一会儿,才进了家门。
吃过饭,一家三口围着火盆说话。母亲说起白天去看的孙儿孙女,满脸笑意。尚道:“既然如此喜欢,干脆让两个哥哥再住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不正好?”母亲嗔道:“家里哪里有地方住?”季正要说话,忽然门外响起喊声,接着便是拍门声。
季打开门,原来是一个族人。那族人道:“季哥,族长喊你过去他那里一趟。”说完这族人便缩着脖子走了。季不明所以,母亲让他快去。季应了一声,戴上风帽顶着风雪快步朝历叔家走去。
此时村庄里一片寂静,耳边只听得簌簌落雪声。大雪漫天,又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路。但是从家到历叔家这段路,路上一草一石都在季的心中,季可说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他行了一段,前方出现了点光,似乎是从历叔家中漏出的。如此大雪,历叔却还开着家门……思及此,季加快了脚步。
历叔家确实敞开着大门,季所见的光正是从屋内火盆漏出的。而屋外,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影子被屋内的火光投到地上。隔着雪,季以为是历叔站在门外等他,匆匆上前去。谁知刚走近门口,季忽然停下了脚步。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门口立着的那人早已看见了他。隔着大雪的,是她的一双眼眸。她的长眼睫上积了点雪,以致睫毛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这重量,将她的眼睛往下压了压,使得她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精神,反而有些楚楚之感。
季看着她,慢慢走上前,在两步之外,朝她拱手行礼。女子没有还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屋内,历叔已经看到了季,让他进屋。季应了,在进屋之前,低声道:“进来吧,外面冷。”
屋内,除了历叔,还有与槐姿同来的两个青年男子和女子。季进屋后一时,槐姿才走进屋来。坐下后,同来女子抽出一方细布巾给她擦拭脸上身上的雪水。
历叔道:“三小姐今日冒雪前来,我们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擦掉了脸上的雪水,槐姿又成了那个精神的狼狄三小姐。她道:“是我冒昧到访,多有打扰。”
历叔又问候了她父母情形,便道:“今日已晚,又正逢大雪,三小姐便早些安歇,明日再设宴欢迎三小姐。”又让季领着人去客舍。
槐姿道了声“打扰”,三人便起身。历叔送出门外,季向历叔拱手告辞,领着三人往客舍而去。
客舍有一段时间未住过人了。派人去喊季之前,历叔已着人收拾客舍。他们到时,客舍正房和厢房里都燃着火盆,正在驱散寒意,烘暖被褥。
由于还在收拾,季便陪槐姿三人在堂上坐着等。一时无话。客舍大门敞开,门外的落雪密密匝匝,带着重量感,似有人从半空中用力往地上砸一般。
季道:“如此大雪,你出来家人知道吗?”
槐姿从门外落雪收回目光,转头看了看他,道:“和我二哥说过了。走到半道上才落的雪,想想已经走了一半,干脆就冒了雪过来了。”
她乘着一股气过来。一路上设想了种种情形,可真正到了尼能,见到了季,两人此时坐在堂上,相隔不过一臂,那股气却忽然散了。
客舍之人来报都已收拾好。季又问厨下可有准备吃食,槐姿道不必,客舍之人道备了热粥米饼,烤肉和姜茶。季便命送上来。槐姿于是闭口不言。
一时饭菜送上来,季陪着他们用了些,等他们吃完,起身道:“今日已晚,三位早些休息。明日我再过来。”说罢,他冒着雪走出了客舍院门。
走在大雪里,刚才所用饭食的热气集聚在胸间。他没有再去历叔家,而是径自回了自家。家中,母亲和妹妹还在等他。他进屋时,母亲起身拂去他双肩上的积雪,问他发生何事。
季原本不想告知母亲,但转念一想槐姿过来的消息瞒不住人,便道:“槐麋的那个妹妹过来了。”母亲一愣,问:“她过来做甚?”季摇头。
尚笑道:“还能为甚?为了大哥呗。”说罢,她啧啧叹道:“大哥,你真是宝刀未老!如此大雪天….”
母亲拍了一下尚的手臂:“你一个小姑娘家,浑说什么?!”尚很不服气,道:“那不是宝刀未老又是什么?难道是风韵犹存?”
越说越不像样。母亲干脆把尚赶到房内睡了。转头坐下,看着季沉默神态,心中叹息,低声道:“那毕竟是个姑娘家,你心里就算再不愿意,话也圆和点儿说。”季应了。母亲又问:“明日要不要请她来家中坐坐?这么冷天,大老远来一趟也是不易。”
季摇头,道:“先不准备吧。”母亲却道:“就算明日不请,总要请她来一次。不然人这么老远过来,不请来家中坐一坐,说不过去。咱家也没有这样的礼仪。”母亲顾虑的也有两分道理。季道:“等明日我去见了她再说。”
母亲已经去睡了。季又坐了坐,才回房内睡了。
大雪扑簌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半空中仍如扯絮一般。吃过早饭,季在家中坐了一会,到底还是走出了门。先去了历叔家,后来去了客舍。
由于还在下雪,槐姿三人也出不去,只得在堂上边烤火边看雪。季冒雪走来,在门口先向槐姿拱手行礼,槐姿三人回以一礼。坐下后,随同槐姿一同过来的两人借故避开了,堂上只留下他们二人。
季过来了,再看雪便显得有些刻意。槐姿收回目光,看着前方火盆。季问他们可曾吃过早饭。槐姿道吃过了。问过这一句,再往下便似乎找不到什么言语了。
季心中正为难,槐姿已开口问道:“你回来那日我二哥和你说的话,你如何想的?”
这一问,是必有之问。季原本一直在琢磨如何先把他的答复说出来,未想到还是让槐姿先问了出来。季看着槐姿,槐姿也看着他。她清澈眼眸里,印着黑色,灰色,白色的门框,地面和积雪,若仔细看,还能看出雪花在飘落。季收回了目光。
槐姿有些难受,问道:“你还是不愿意吗?”季听出了她的难受,低声道:“三小姐,我实在不是良配。我早已娶亲,虽然相隔两地,但婚姻仍在。我若再娶,既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你长得如此漂亮,自有无数男子为你倾心,实不必为了我辜负你自己。”
“我不必你如此劝我!”槐姿也收回目光,赌气道。
季也无话可说,两人唯有默然无言。良久,槐姿忽然问道:“她是长得比我好看吗?”季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她问的是芸。他摇了摇头,道:“内子也好看。但若真论起相貌来,她比你稍有不及。”
槐姿该为这个答案感到高兴,可是她心中却难受不已。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人,可这人已娶妻。哪怕那妻子远在千里之外,哪怕她冒着大雪来见他,他仍不肯答应。越想,槐姿那种想要流泪的感觉愈加强烈。她拼命忍住,起身道:“我来就是为了要一个答案。如今答案既已有,我便告辞了。”说罢她立即便要往外走。
如此大雪天气,又是白天,如何能让她这样离开?季起身拦在她面前,道:“三小姐,你这样走并不安全。就算要走,也至少等到雪停天黑。”
槐姿左右躲避,均不得绕过季。她索性站住,跺着脚,哭道:“我有何脸面再呆下去?!”对这句话,季不知该如何劝解。就在季恍惚间,槐姿灵活的闪过她,几步走到了屋外院落中。大雪马上遮住了她的身影。
如此胡闹!季心中气极,两步走至院落中,抓住还不住往前走的槐姿,往后一拉。大雪地滑,他的气力也没控制好,槐姿站立不稳。季正防备她摔倒,却不知怎地槐姿往后倒在了他怀里。槐姿伸手抱住他,在他怀中大哭起来。
槐姿出来没带风帽,大雪不一时便落满了她的头顶。季感受着怀中的热意,心中叹了口气,到底慢慢伸手拂去了她头顶上的积雪,然后张手遮住了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