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脚步沉沉回到家中。家中,母亲,妹妹和槐姿都在等他。槐姿已有四个月身孕。夜已很深,他让母亲和妹妹先去睡。关门,掩火盆,然后和槐姿一起回到后院厢房。
自两个弟弟他们搬出去后,这排房屋便做了季夫妻的睡卧起居之所。房内分成三间不大的房间,中间做厅堂,右侧做了他们夫妻的睡房,左边,则暂时空置,留给将来的孩子们。
季把槐姿扶到床上躺下,槐姿问今日究竟发生何事。季不愿说,只让槐姿早些睡,又让她以后不用等他这么晚。
槐姿不肯睡,道:“反正已经等了这么晚了,你告诉我,免得我梦里也睡不安稳。”她拉着季的手,季顺着她的手坐在了床沿上,慢慢将事情说了。
槐姿听完,只问:“你要去?”季看着她,点点头:“不止我,象和类二人中,也还要再抽出一人。好容易一年农事了,正要歇一歇,又出这件事。历叔让我们想想明日要如何与族人说。可无论如何说,族人心里都不会乐意。唯有我们这几个,自己多出点人力,做个同吃苦,共进退的意思。”
槐姿默然无言。
季又道:“到时你心里若觉得乏闷,等大河上了冰,可回西岸去住一住。姜寨人说最迟明年开春,便要放我们回来耕种。”
槐姿摇了摇头,道:“我在家里等你。”季还要劝,槐姿又道:“如今象和类两个弟弟家中都有孩子,都还小。他们两人不论谁跟你去,家里都要忙不过来。我就在家里帮忙,看看孩子也行。”
说罢,她又重复道:“我等你回来。”言辞坚定,不欲季再劝的意思。
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轻轻握着槐姿的手,交代道:“我出去了,你安心在家里不要多思多想。稳稳把孩子怀着,明年开春我就回来了。”
槐姿眼里含着泪,笑着点点头,道:“我一定等你回来才生他。”
季难得真心地笑了:“傻姑娘。孩子若要出来,难道还能等?”
槐姿含笑带泪投进他怀里,夫妻俩一时无话。
第二日早上,季还在家中吃饭。忽然一族人跑过来向他道:“村外远远来了两队黑甲!”季立即起身,吩咐尚去通知象和类,把他们两家都接到家里来,然后让象和类在家中守卫。尚应了一声,飞快出门。季又嘱咐了母亲和槐姿两句,然后随族人匆匆往村口去。
历叔已站在村口,季到后不久,得到消息的易叔和序也赶了过来。村口附近巡逻队伍已经集合,一些得到消息的族人也疑惑不安地站在他们身后张望。季和序二人走出村口外,预备去迎接。
村外远处,寒草连天,还带着清晨蒙蒙雾气。就在这雾气里,两队黑甲,每队五十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身背弓箭,手持长鞭,目不斜视的朝尼能村落走来。
远远地,季和序二人就拱手弯腰行礼,那黑甲走至他们二人面前,地上腾起一股灰尘。领头之人一挥手,于是齐刷刷一声跺脚声,震得村口内的尼能人心口一颤。
那领头之人道:“族长呢?”
历叔已疾步拱手走出来,道:“不知各位光临,有失远迎。请入村内坐一坐。”
领头之人道:“不必,我等定了时辰要按时到达营盘。今日过来,是想嘱咐族长一声,莫误了五日之期。”说罢,他不待多说,一挥手,两队人又整步开拔,直朝后面黑甲营盘而去。
历叔四人恭送他们离开。村口内族人疑惑不已,不明白这五日之期到底是何意。四人回到历叔家堂上,刚坐下,门外就来了三人。原来村口值守人领着一涂人和一摄山人过来。
两族之人在门口站定行礼后,问道:“我们族长嘱咐我们过来问一句,刚刚可有两队黑甲经过贵族?”
历叔走出门外,答了声是。那两人道:“适才也各有两队黑甲经过我族,故我族长遣我们过来问问。既问到结果了,我等便先回去了。”说罢,两人便告辞,匆匆离去。
历叔看着他们远去,良久,半带嘲讽道:“姜寨人倒替我们想得周全。”
丹城增派黑甲来压阵,三族族人俱看在眼里。涂人和摄山族长过来商议就简单得多。只是三位族长仍是闭门商议了一上午,直至近午时分,两位族长才告辞离去。
到了下午,历命人召集全族,将昨日丹城守所言之事告知。族人听完,初时无言,渐渐人群中淅索之声渐起。
历等四人站在人前,看着面前这一片黑压压人头,将他们的脸上种种厌恶,愤怒,怀疑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现场虽无人说话,却有隐隐一股暗流在激荡。
独自面对一群人时,到底是希望人群安静顺服,还是希望能展露情绪?历此时,希望是后者。
终于,有族人忍不住高声道:“族长,这姜寨让我们交粮我们就交粮,让我们纳布我们便纳布,如今让我们出人力我们便要出人力,凭什么?!”
历的神色很平静,他开口道:“上午,除穿过我族的两队黑甲,又各有两队黑甲同穿涂人和摄山人村落而过。如今,算上后面营盘驻守之数,此时那营盘之内,当有黑甲共计千人左右。”人群安静下来。
这还只是丹城一城,往东十余座城池,其中黑甲又该有多少?
人群之中那股愤懑之气,渐渐低沉。但是历不能看着它低沉消弭,他提声放言,如金石相撞:“自我们来到此地,自系开始,我们就发誓,一定会带领全族返回伏牛山。今日,我历,在此再次向全族重申此誓言:我们时刻未曾忘记,终有一日,我们必将摆脱姜寨,重回祖地!”
说罢,他郑重向族人拱手:“今时今日,不过是我族仍然气力不够,故而只能俯首低头。但请各位族亲相信,相信族里未曾一日忘却与姜寨的血海深仇!我也请各位族亲能共同协力,给我们,给我们的孩子再多一点成长时间。终有一日,我们将和这些长成的孩子们一起,共同踏上回家的路!拜托各位!”说罢,他深深拱手,一揖到底。
看着族长黑瘦的面容在面前低了下去,一种沉郁悲怆在人群中蔓延,有易感的顿时红了眼圈,也有铮铮的汉子死死沉着脸。
人群中有人喝道:“去就去!总有一日,老子们受的罪,都会从那姜寨人手上全部讨回来!”
这一声听来豪气,可此刻看来,却如空中楼阁,不可触摸。但是历,易,季,序四人神色郑重,显然未将其当做戏言。
三日后清早,约一千五百名青壮男性聚齐在已经收割了的田地之上。这是尼能,涂人,摄山三族抽选的人力。他们手持包裹,里面是家里准备的衣服和冬天穿的厚衣服。他们没有拿上长矛,黑甲明令不准携带。
他们面前,站着的是四排共四百人黑甲。易和涂人,摄山两族之人上前禀报,告知三族按户人数已到齐。黑甲领军派三人整理队伍,然后入队清点人数。很快清点完成,黑甲领军向三族族长拱手道了声谢,然后一一发放了木契,以示三族已如数出人。
随着一声喝令,所有人被黑甲分作两队,跟随黑甲向丹城而去。四百黑甲前后分开押送殿后。喝令响起时,三族前来送行的家人发出哭泣呼喊之声,其声之悲哀,让人不忍。
尽管这些青壮年们不断回首,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此时太阳已高升,地上昨夜蕴藏的水汽开始蒸发,脚步踢起的尘土慢慢落回地面,只留下了脚印。
类守着一家女眷看长长的队伍消失。送行的人望断了路也再望不到人影,只能搵着眼泪各自归家。他向母亲道回去,母亲紧紧握着槐姿和二媳妇的手,忍住悲伤道:“回去!”
几人一步一回头,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