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吃过早饭,邑长和族老便过来羽昆的院落之中,向羽昆禀报村中诸事。
羽昆又将她这一路巡查的情形向二人说了,又交代了如今姜寨缺粮借粮及对外四处用兵的情况,嘱咐邑长加强日常巡视,但有情况,即刻上报。如此种种,耗了几乎一个上午。
邑长家中已设宴,再三邀请羽昆赴宴。羽昆不欲劳动他们,邑长和族老却再三表示只是粗野村中小食,不破费什么,力邀她去。羽昆只得随他们一同赴宴,午后方回。
羌地上下禁止制酒饮酒,故而羽昆回来时神态清醒,并未归自己院落休息,而是径直去了季的院落。
季三人已吃过饭,羽昆到时,三人正坐在堂上闲聊。见羽昆一众人进来,三人均站起出来迎接。苍二人略微不自在,向羽昆见过礼后便退了下去。
季笑请羽昆到堂上坐下,羽昆入堂坐了坐,问季可曾吃过饭。季道吃过了。羽昆又问季饭后可要午休,季笑着摇了摇头。
羽昆便道:“我也刚吃过了饭,不耐久坐。可愿一同出去转转?”季一拱手,道:“悉听二公主安排。”
羽昆一笑,道:“那便有劳季公子同行。”
两人相视而笑,一同出了客舍之门,往村外走去。
如今已属冬天。若在河东,此时早已下过了头场雪,而在这千里之外的河南之地,除了草木更枯黄些,却还只是深秋模样。两人出了村子。村外,四方田野早已收割,只余下残兜。
田野之上,时有鸟儿在田间小心徘徊,寻找收割时遗漏的谷物。太阳光融融地照耀大地,在地上投射出两个人的影子。
羽昆和季二人缓步而行。季慢慢将当年他自大桐山下和羽昆分别后的情形一一道来。
直到这时羽昆才恍然大悟,她道:“当时回到族里后,母亲又让我去了一趟姜寨王城,吊慰姜环的母亲。姜环母亲不忍他骸骨流落在外,于是我们又进一趟伏牛山去找寻姜环的坟茔。从山里出来后,我想着去你族里看看,哪知过去发现人去屋空,整个村子竟成了一个空村。当时大为惊讶,以为你们全族遭了什么不测,又或者是不是你们全族都被姜寨虏去了大桐山开山。后来几年间我将大桐山摸了个遍,却既不见姜寨黑甲,也不见你们,只以为你们全族已不在人世,原来却是被黑甲带去了大河对岸。”
季的脑海里忽然记起了某些片段,关于一场梦的某些片段:原来那场梦境不是虚幻,而是她真的去过村子。想及此,季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却忽然听得羽昆哼了一声,他探究的看着她。
羽昆道:“当时姜环的哥哥姜珺随我一起进山,又一起去了你们村子。你们不见踪迹,当即我便问他知不知你们去了哪里。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一番诚恳,原来实际就是由他带人拿走了你们。”
季没有说话,过一时才道:“姜寨黑甲凶狠虚伪,我们领教得多了。”
羽昆亦没有说话,二人一同看着灰茫的田野。看了一时,羽昆道:“你接着往下说,后来又如何了?”
季默了一时,接着如何渡河,如何过关,又如何一路向东,最终找到族人的情况说了;又将他们如何开荒,如何忍饥挨饿地度过了第一年说了。
羽昆听了面露不忍。当听到季的父亲因姜寨强行索要所谓地租而怒火攻心最终一病而亡时,她忍不住扭头去看季。
季以为自己很平静。如今距离父亲过世已有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叙说这些往事时很平静,却不知在羽昆看来,他的脆弱和伤心一览无余。羽昆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能有什么语言来安慰父母双亲的离世?
羽昆不忍目睹。她原本想伸手扶住季,却又觉得这种安慰太过浅薄,于是只能转身将手抽回。然而就在羽昆抽手之时,季却攀上了她的手臂,既而将她整个人抱住,然后将头埋在了羽昆的肩膀上。
十年了。自父亲下葬后,他从未在母亲与弟弟妹妹面前展露父亲离世后他的无助和戚惶。但是此刻,在距离他们千里之外,在羽昆面前,他终于可以稍稍脆弱些,让自己真正地再为了父亲,为了自己,伤心痛苦一次。
季的举动其实超出了分寸。羽昆下意识想推开他,但当她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重量时,她却只是挺直了脊背,包容了季此时的脆弱。
天高云淡,四野寥廓。人有时候想要的其实不多,只愿在这天地之间,能有一个承受自己偶尔脆弱的肩膀。
良久,季慢慢放开羽昆,低声道:“刚才唐突了。”
羽昆道:“确实唐突了。”季的脸一红。羽昆又问:“好些了吗?”她眼神里是真诚地关心,季看着她,点了点头。
于是羽昆又迈步向前,季迟疑了两步,跟了上去。羽昆又问后来呢,季便接着讲下去:他们如何与狼狄人不打不相识;如何暗中与狼狄人结成同盟;狼狄人的来历去向;姜寨黑甲如何强要他们出人力去河东大山中挖黑石;他如何又到了南岸;如何在大河之上故意失事落水;他如何泅回南岸到了阳地。又如何到了婼支,又为何来到这羌地一一说了一遍。
在季讲述的过程中,羽昆的神色越来越严肃。季说完后,她低头沉默不语,过一时才抬头向季道:“我竟不知姜寨竟然在河东还有这么一片土地。你可愿将这河东之地山川地形,城池村邑画出来?”
“自然可以。”季道。
于是二人又匆匆返回客舍,一同到了羽昆居住的院落。到了院内,羽昆即命人取细沙土来,无病领命而去。一时几个子弟从村外筛了细土过来厚厚铺在院中。季取了一支树枝,在这沙地上描画起来。
弯曲的大河,隔绝南北两岸的大山,大山之内宽敞平坦的平原,东部,北部的崇山峻岭,城池,村邑,河流,采石场的大致位置……
季一边画一边讲解。画完了之后,羽昆看着这副地图沉思,随后也取了一根树枝指着某些地方详细询问。季一边回答一边想,有些实在不清楚的也只能摇头。羽昆指着大河西岸问道:“你可去过对岸?”
季点头。西岸他去过几次,也是一番广阔天地,只是没有细查。他便将西岸地形大致说了一遍,一问一答之间,西方天空开始飞霞。
羽昆看了看天色,向季问道:“你画的这副地图,我想刻下来,可行?”
季自然点头称可以。于是羽昆命人去取松木板并刻石来,这些东西是他们出来巡视边境必带之物。一时东西取来,一名子弟上来,先将松木板比照沙地拼好,然后看着地形图在松木板上下刻了划痕,这些划痕位置的选取很细致。做好了这些,才一片板一片板的比照季的图刻画起来。
这是季第一次看到有人转刻地图。羽昆原本想让季回到堂上休息,看他饶有兴致的看子弟刻图,便也不催他,自己先去堂上坐下饮水。
天色逐渐暗沉。庭院四角生起了火盆,火光照亮了地面和半方天空。那刻图的子弟专心致志,浑然不觉周遭环境变化。季看了一时,转身走上堂来,道:“这子弟刻图的技艺很精湛。”
羽昆道:“我族土地幅围既广,族人分布虽有大致规定,但是自发开垦迁徙也难以避免,故而每次出来巡视边境,凡有变化都要刻图。如此回去向族里禀报时方才能说得清楚,也才能让人看得清楚。”
季点头。想来确实如此,如他们以前在伏牛山,所活动的范围来回不过一个伏牛山。对外的交流又有专人负责。一人带一人,全凭口说心记,根本用不上刻图。只有像羌族这等大族,占地即广,边界线漫长,为方便族内之人不亲跑便可知边界地幅,才必得用上这刻图。
刻图一时半会不得完成。羽昆想了想,又问道:“你说姜人命你们在山中开采运送黑石,这黑石可与当年你在大桐山中开挖的一致?”
季摇头道不是,将那黑石的特性及在掩藏深浅情况说了。羽昆听得很是疑惑:一碰既碎,必然经不住雕琢。姜人如此耗时耗力的开挖运输过来,到底是作何用途?她又实在有点想不出,什么样的黑色石头会如此脆弱。
“你可曾带出一点出来?”
季摇头:“我本意是想偷带点出来,但是黑甲检查极严格。在那大院里交黑石后,全身上下,连同行礼包裹一一检查之后才得出来。又顾虑一群族人,故而不敢太过大胆。”
羽昆点头,明了他的顾虑。但是季的话又引起了她新的疑惑:“如你所言,你们背着黑石穿山过岗,渡过大河,又到了姜地境内,最终所交付的地方,其实不过一个囤积场所?”
“对。按那院内情形,河东所运送的黑石远不止我看到的那些,姜寨必然将那些黑石又进行了转运。”
这么几年了,探子从来未报过黑石之事。姜寨做得竟然如此隐秘。这黑石,既不能雕琢,费尽力气取来到底又是做何用?还有,这黑石之事,说来说去,总是未见到实物……
季也知要有实物才好,然而黑甲搜查之严,不露半点缝隙。
羽昆并未在这遗憾上徘徊太久。一时沉吟,又道:“再请你将渡河后一直到交黑石这一路的地形也画出来,可好?”
季自然无有不可,当即起身。羽昆即命人再铺一块沙土,于是季在沙土之上画了出来。羽昆详细问清楚之后,又命人将这副图也刻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尽黑,客舍使女几次上来看羽昆有没有吩咐安排上饭食,见羽昆正忙,又几次下去。羽昆未留意到这个使女,季却留意到了。他想起羽昆在野外两月,也就昨日才能安稳饭食和睡眠,便提醒道:“天黑了,你先吃饭吧。”
羽昆本欲说不饿,但想到季可能饿了,便点头,于是命使女安排饭食,又命无病安排子弟轮班去吃饭。
一时饭上来,羽昆和季二人对坐吃饭。吃饭时,羽昆问道:“你是特地来羌地找我的吧?”
季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想知道姜寨的什么?”羽昆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