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笑了起来,和羽昆说话从来都如此敞亮。
他放下筷子,吞咽干净嘴里的饭菜后,方郑重道:“我尼能被姜人无故赶去河东已逾十年;我们受姜人的压迫,吸附也已十年;我父亲,族老,族人的鲜血洒于河东,骸骨不得收归伏牛山祖地也已十年。我们想推翻压在身上的姜寨,堂堂正正地回到我们的祖地!”
他声调并不高昂,然而往往是在厚重中才显露某些气质。羽昆停著看着季,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十年后的尼能季。这是十年后历经磨难和沧桑后回来的尼能季!
堂上一时气韵盘桓。
这些话,季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翻腾。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的说出来,岂知,这些念头在他心中盘桓如此久,已饱胀了他的心血,又因从未在人前倾诉过:在河东时无法倾诉,因为有些事,轻易频繁的说出,只会折损他人对此的信任;在婼支时,婼支人没有经历这一番苦痛,根本无法理解。
因此,当他终于在羽昆面前说出来时,才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在颤抖。
羽昆感受到了这气韵及他心底的激动。她没有说话,季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理解和支持。
他愿将这心底的愿望说出来,让天地作证,让日月一同看他如何一步一步完成这誓言。
待他的情绪稍微缓和后,羽昆便将这两年姜寨的情形向季说了一遍。季初始有些不能集中精神,渐渐的也专注起来。羽昆说完后,他琢磨了一时,问道:“依你之见,姜寨境内粮食供应可已到枯竭之境?”
羽昆摇头,道:“此等信息,姜寨不会轻易外泄于人。我原本以为,姜寨找我们购粮只为做备用,或供其黑甲对外兴兵之军粮。可今日依你所言,他在河东之地既辟有如此一片广袤新地,且丝毫未受南岸之地虫灾及天时不利之影响,却又依旧找我族购粮…….”
她越说越缓慢,心中对姜寨境内实况也琢磨不定起来。
季想了想,将阳地宁和申夫妻的遭遇说了出来。别的尤可,当听到宁夫妻为了儿子免于被招进黑甲军内,几乎散尽家财时,稍微转念,便想到了此事背后的含义。她看着季,在季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姜寨不止对外,对内也是一般苛求索取……
两人正琢磨间,院中刻图的子弟已刻图完毕,过来禀报。羽昆随即起身走入院中,站在两副图前一一比对。季随后起身,也站在她身旁观看。
松木板上,刻石划出了线条,又用某种黑石往这划痕里填充了黑色线条,使得整幅地图线条凸显,极为清晰。羽昆一一比较,又请季帮忙看看可有错漏处,季仔细看了一遍,道:“刻得极好,没有丝毫错漏。”
羽昆于是命人将木板一一收好。看着子弟仔细将两幅木板地图收好拿下去,两人才重新回到堂上。
坐下后,羽昆道:“你如今过来了南岸,可还计划回北岸?”季道自然要回去,只等大河上冻,他踏着河面上的冰便可过去。
羽昆沉吟许久,终于道:“我想同你一起过去,可好?”
季既惊且喜,道:“自然可以。”
话音刚落,他又有些犹豫。羽昆看着他。
季解释道:“北岸其地,冬季酷寒,且没有通关木契,若回去只能穿山越岭。我一人倒是无妨,这几年里也适应了大雪寒冷天气。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怕你受不住严寒。”
羽昆笑道:“无妨。你全族上下既然呆得下,我自也无碍。”
能再与羽昆同行一路,季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想起北岸严峻山势,残暴风雪,心内又实不愿让羽昆涉险。但见此时羽昆神色轻松,他也不愿拂了羽昆的意愿,只能再想如何说服她。
天色已晚,图又已刻完,季便起身告辞。羽昆将他送至院门外,看他进了院落方才转身。
走至院内,看见地上两幅细土地图,羽昆又看了一番,命无病守好这两幅地图,不得破坏。无病领命。羽昆方才入后院洗漱歇息。
季回到院内,在堂上坐了坐,才起身去后院洗漱。直到躺在床上,他脑子里仍然乱哄哄一片。他想将羽昆所言的姜寨情形在心里过一遍,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他的思绪总不自觉地回到羽昆说的要随他一起过北岸这件事上。
他将这件事翻来覆去的想,却总没个头绪。没有头绪,他心里又不受控制地一直想着这件事。如此反复良久,竟让他许久不得入睡。
折腾许久,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忽然他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还是不能让羽昆冒这个险。若她想要大河西岸的地形,自己回去仔细勘察后再送过来一趟也不值当什么。
这个念头一出,顿时六腑澄净,万事皆安。他又仔细想了一遍,觉得确实可行,心里便踏实起来,只待明日再和羽昆说一说。他心里盘算着明日的劝说之词,到底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季睡迟了些,醒来时才发现晨光泄了满室光亮。他连忙起来,出得房门来,苍二人正站在院中闲聊。季问苍二公主可有派人来请他。苍道没有。季于是去后院洗漱,又吃过早饭,在堂上略坐了坐,到底出了院门,往羽昆院落而来。
见他过来,无病将他迎进院子,然后自去通报。季站在院中,看昨日画的两幅沙图还好好保存着,只是经了一夜寒霜,又经此时太阳照耀,沙土润湿成细团。
他看了不一时,无病从堂上下来。他抬头,见羽昆走出来,身后跟了一个羌人子弟。这人向羽昆行礼告辞,由无病带领着下去了。
季目送着这子弟随无病下去,心中觉得这人有些陌生。其实他哪里将羽昆带来的子弟都认熟了?但是莫名就是觉得此人陌生。
羽昆请他到堂上坐。季于是来到堂上坐下。羽昆又问他可曾吃过早饭,季道已经吃过了。羽昆道自己起来这一时还一直饿着肚子,于是便叫使女上饭来。饭上来后,羽昆请季再用些,季摇头,请羽昆自己用。羽昆于是自己吃了饭。
羽昆在吃饭。季端着茶水慢慢饮用。吃过了饭,羽昆饮了一杯茶水,然后向季道:“昨日所说与你一同去北岸之事,只怕不能行了。”
季一惊,问道:“为何?”
羽昆道:“方才你所见之人,乃族里派来报送消息的子弟。家姐命我即刻启程,尽早返回吕良城。”
她默了默,还是道:“我母亲身体近年来不太好,尤其怕过秋冬两季。来送信的子弟却又不知到底所为何事。只是如此着急,天未亮便来敲门禀报,我心内担忧,恐怕今日便要动身返回。”
季实未想到突然又发生如此变化。昨夜他虽已打定主意今日要来劝说羽昆不要冒险同去北岸,岂知羽昆今日就因族里命令北岸之行不得不放弃,两者虽最终殊途同归,但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怅惘,只觉世事变化无常。
堂上一时无言。季终于道:“如此也好。昨夜我想了一夜,还是不放心,北岸天寒地冻,正想今日过来劝你,不意如今你是想去而不能去了。”
羽昆一笑,道:“我本想着去看看北岸风光,谁知又不得行。不过无妨,他日必有机会。”
季也是一笑,点头道:“也是。将来草长莺飞之时,我定来邀请你,过河一观。”
如此说笑一番,方才那种怅惘之情方才消散几分。
羽昆请季同到院中,站在昨日季画的那副北岸地图之前,道:“昨夜我想了许久,本打算今日同你详细说一说。但如今我即刻要启程,只能仓促一说我昨日所想,你看有没有道理。”
季神色一正,道:“请说。”
羽昆于是取了一根树枝,指着大河与北岸的山脉道:“如你所说,大河蜿蜒曲折。在此段,分南北;在你族如今居住之地,分东西两岸。如今你和姜寨黑甲进出皆从北岸山谷。但我想来,此岸,南岸,必然有路与西岸相交。你此番回去,倒可以先不过北岸,却来探一探这南岸到底上沿到何处,大河在何处转弯。若能探明,或者这条线路走通,想来或比从河东之地一直往上直至北岸要简单些。当然,此连接处姜寨黑甲或早已驻扎,但我觉得仍然值得一探。”
季看着羽昆说言那一段。这一段的路径信息,他们确实缺失。他原本是打算过北岸,翻过与大河平行的那条山脉进入谷地,但是如今他们与西岸实则已经打通,如羽昆所言由南岸上溯到西岸,再转回东岸,确实也是一条路线。季点了点头,道:“你所言甚是。”
羽昆又道:“如今我虽要返回族中,不能与你同去,但是我想派十个子弟与你同行,如何?”
季仍是点头,道:“自然可以。”
羽昆一笑,又道:“我会与这邑长交代,下回你若再回来,让他把消息尽快报与我。”说罢她从怀里取了两只短木契出来,将右契交给季,道:“你若回,或托人带什么消息过来,只需拿这只右契过来。邑长见这右契,自会报给我。”
季接过木契,看了看,然后收在了怀中。眼看离别在即,他心有感触,不得不道:“十年前与你在大桐山下分别时,未曾想过会一别十年。如今又到分别时刻,只盼这次不必再分隔这么多年……”
季这番话说得含糊,莫名有缱绻之意。羽昆看着他,只是微微一笑,脸上仍带些思索情形,过一时又道:“我还有些话想要冒昧一谈。”
“你说。”
“我不知在河东,姜寨究竟如何管制欺压你们。姜寨如今虽然缺粮,但内里究竟如何,谁也不得知。这番回去,你们还需谨慎些,不要冒进。如今他们正是饥饿疯狂之时,对外四处用兵,吞噬各族粮食财产。在没有一定把握之前,不要妄动,以免给他们吞噬之机。”
季神色一凝,道:“我知道了。事关我一族性命,我会多加斟酌。”
羽昆点头,心知尼能能在河东姜寨之下蜷缩十年保全全族,便知他们之小心谨慎。只是想想,如今他们好容易遇着姜寨一丝裂缝,怕他们一时激动把握不住,还是道:“若见情况不对时,能躲开便躲开。保存得性命,将来才有机会报仇。”
季心想大河天堑,他们便是想躲也躲不开,但羽昆也是一番好意,便只是点头,而不与她辩驳。
话说到此,该嘱咐的,该安排的,便都了了。羽昆还有些事要嘱咐邑长,季便先告辞出来。他回院中一时,便听得羽昆那院落里脚步声渐响,想来是那邑长被请过来了。
他坐在堂上,手里握着那支木契,沉默许久,直到苍二人从外回来时才惊醒。他随即让二人收拾行李,今日便准备启程返回。苍二人莫名所以,但还是依言各去收拾。
又一时,只听得隔壁隆隆脚步声响起,整齐划一的好似朝院外去了。季站了起来。这时无病走了进来,行礼道:“季公子,二公主有请。”
季走出院外,便见羽昆正站在院落门口,看着他。季到了她跟前,无病退到了一边。
羽昆看他过来,笑道:“我这里都收拾安排好了,立即便要动身了。”
季只是点头。羽昆又道:“无病会领着九人,一共十人随你一同前去。他们难免有些莽撞,若有冒犯处,你多包涵。”
季还是点头,半响才想起来道了声“你放心。”
季沉默,羽昆亦是沉默。她不是不懂得感情之人。当年年少时,总觉得别离容易,相聚亦容易。而今,她年纪渐长,早已明白世事无常,也明白了别离的分量。
季看着她。她似乎还有话要交代,却终于只是低声道:“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除此外,再无多言。然而对季而言,如此已足够。他笑道:“我知道。你也一路保重。他年春暖花开时,我来邀请你一共观赏河东风景。”
“好。”
客舍之外,五十名子弟分作两队。一队四十人,随羽昆回吕良城。一队十人,将随季一同踏足大河两岸。邑长和族老赶来相送,羽昆向他们道声打扰。一番送别寒暄,羽昆终于命子弟准备启程。她拱手向邑长他们告辞,又看着季,微微一笑。季拱手,送她离开。于是羽昆领着子弟,从村口而出,直向南而去。
羽昆他们走后,季也向邑长告辞。邑长殷勤邀请他再多留两日,季道已叨扰多日,实不好意思再留,且也还有事。邑长见挽留不住,只得殷勤送季一队人离开。
季一行人走出柳邑不远,回头看时,那柳邑静静坐落在高树环绕之中。这几日的经历,恍若梦一场。一阵风吹过,仿佛吹散了梦境。
他怔忪许久,终于转身时,见无病等正站在他身后。见他回头,无病问道:“季公子,接下来我等该如何走,还请公子指示。”
季道:“我们先回伏牛山。这一路北上,还多仰仗各位。”
说罢,一行人即刻又启程,向伏牛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