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城台之上。母昆面前摆放着那半支利刃和黑石。
玉昆将昨日姜玑所言一一向母亲禀明。母昆将利刃拿在手中,上下翻看。火光投射在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端详良久,她将此物交给一旁的侍从,道:“准备一下,我要看看这把利刃的锋利度。”
侍女双手接过利刃,躬身应是,自下去准备。
母昆又从黑石之上掰下一块,如昨夜姜玑所试验之法,将其放在浅盆内引燃,果然慢慢通红地烧起来。一时,那股刺鼻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
过一时,侍女上来禀报,道已经准备好。于是母昆在玉昆的搀扶下,三公随在其后,羽昆,子昆相跟随,一行人往侧院而去。
侧院后院之中,一侍从牵了一头半大的梅花鹿。见人进来,梅花鹿焦躁地在原地踏着蹄子。一侍从从旁奉上了那把利刃。利刃后端加了一把木手柄,方便拿握。
母昆接在手中看了看,又递了下去,道:“开始吧。”
于是在一旁站立的一侍卫上前,从侍从手中接过利刃,走到梅花鹿身前。驱赶梅花鹿调整方向,方便母昆观看。等到鹿身侧对众人时,侍卫手持利刃,蓦地向鹿的脖颈插了下去。
刀插进去之后,往下一滑,鲜血和皮肉顿时暴绽开来。
梅花鹿刚哀鸣一声,便脚下发软,直直躺到了地上,几番抽搐之后,没有了生机。
侍卫将利刃擦拭干净后又还给了侍从。母昆问:“如何?”侍卫道:“非常锋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母昆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侧院,回到了堂上。
那把沾过了血的利刃放在木盘之内。众人都看着它。
此刻,它尽管依然光华灿烂,却寒气逼人。
羽昆又将这次巡视边境情况一一说明,并将在柳邑所刻两副图板在堂上展开,将季所说河东情形与他们运送黑石的情形一一说了。
别的尤可,那副河东地形图,让在场所有人都凝神皱眉。
母昆问:“司徒,姜寨在河东经营十数年,收如此一片沃土,你可曾有耳闻?”
司徒蓝鹇躬身道:“禀大母,臣惭愧,臣之前从未听闻。”
堂上一时寂静。良久,母昆冷道:“看来,我羌族上下都安逸太久了。”
堂上无人发言。说来,姜寨位于大河南岸,向北开拓土地是应有之意。但他们的疏忽处在于,姜寨进入河东已有十余年,而他们直到如今才得知此消息。
司徒蓝鹇道:“二公主,此图可否借我门下复刻一副?”
羽昆道自然可以,又道:“我已派无病率九名子弟随尼能季一同北上。”她以手指图上仅占据小小一角的西岸道:“此次北上,若直插北岸,恐怕他们无法通过大山与姜寨黑甲封锁。故而,我建议他们走南岸溯河而上,看是否能从南岸走通到西岸。”她未将话说完,而司徒已完全领会了她的未尽之意。
他当即道:“臣即刻派人探查此线路及西岸地形。”
母昆却道:“先不急。羽昆既已安排人员过去,不妨等他们回来再做下一步打算。如今,咱们要议的,是这两样东西。”她指着利刃和黑石道。
这利刃的锋利度刚才众人皆已亲睹。其实,若是好的石刀也可做到如此锋利。然而,好的石刀材质难寻,打磨制作工艺亦殊为不易。因此,这金黄利刃的要紧之处倒并不在其锋利,而在于姜玑所言的可由陶范批量制作上。
司马觚道:“若那姜玑所言属实,此利刃可由陶范批量制成,则可大量配置于黑甲军内。得此方便利刃,黑甲可所向披靡。”
“可有应对之法?”母昆问。
司马没有说话,良久道:“除非,我族亦能配置此利刃。”
这话初听来似乎不太可能,以母珌对东南之境管控之严密,她对此利刃制作工艺必然十分看重。羌族要如何才能获得这利刃的制作工艺?
玉昆道:“若能获得这利刃制作工艺,自然极好。只是恐怕不易。”
此事不必想便可知大不易,堂上一时无人发言。最后,还是冢宰道:“此事事关重大,容臣等下去商议讨论之后,再来回报大母。”
母昆颔首,道:“允。三日之期。”她又向玉昆姐弟三人道:“你们也下去想想,三日之期。”
三公及三昆皆应下。又议过其他事项之后,冢宰率司徒及司马行礼告辞,退出大殿,玉昆姐弟三人亦退下。
走出殿外,司徒向羽昆道:“请二公主至我门下,将堂上所言河东之事再次细说,以便我等做个记录。”
羽昆自然答允。于是二人向辞别众人,同向司徒官署而去。冢宰和司马向玉昆及子昆拱手道别。玉昆,子昆恭送他们二人往官署而去,方才转身各自离开。
及近午时,羽昆方才返家。到家后坐下不久,侍从便来报前院姜玑求见。羽昆正与青鹄说起今日大殿之事,听得侍从来报,默了默,道:“请姜玑姑娘在前院稍坐,我即刻便来。”
侍从领命而去。青鹄道:“若为难,我去替你挡掉吧。”羽昆摇了摇头,道:“她身负重任而来,此事又事关她家复仇之事,精神紧绷,风声鹤唳。若我避而不见,只怕她心中会生出万般揣测,不若直告于她。”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青鹄见她如此,心内不免心疼:羽昆在外巡视边境两月余,好容易归家,却片刻不得休息。羽昆见他神色,知他心疼自己,微微一笑,仰头看他道:“我去和她说声便回来,不费什么力气。”
青鹄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同走至前院,看羽昆入堂,才转身回来。
入堂前,羽昆收敛了神色踏步走入堂中。堂上,姜玑面前一杯姜茶,正端坐等候。见羽昆进来,她起身拱手道:“见过二公主。”
羽昆扶住她的手,道:“姜玑妹妹不必如此多礼。”她送姜玑坐下后,自己才坐于堂上。
两人略寒暄几句,姜玑便问:“请问今日殿上,可有言及利刃之事?”
羽昆点头,道:“自是将你所言及利刃,黑石全部呈于大母及族中。”
“殿上可有结论下来?”姜玑接着问道。
羽昆摇头,道:“情况已禀明了族内,也当堂试验了利刃之锋利。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轻易无法得出结论。族内已定,三日后再行讨论。”
姜玑闻言,不免露出些许失望之色,但也心知此事确实匆忙不得,便拱手道:“我自知此事重大,是我心急了。三日后,殿上如有任何结论,还请二公主惠告之。”
“自然。”羽昆道。
姜玑见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便欲起身告辞。羽昆忽然道:“姜玑妹妹,昨夜匆忙,有些话我未能问清楚,今日你可有时间替我解惑?”
姜玑于是复又端坐,道:“二公主请问,我必知无不言。”
羽昆点点头,道了声多谢,随即问道:“当年在东门陋巷之中,姨珠言及复仇之事。当时我以为以你们与母珌实力强弱,姨珠恐怕需得求助外族方可成事,然而,姨珠却仅要求我羌族持中以待。
从王城回来之后,我将姨珠之言禀明家母,家母对姨珠赞赏有加,而我心中对此则有疑惑。家母便言:你家与母珌之事,归根结底,为你姜族内部纷争。姨珠必是顾及姜族上下族民之利,故而仅要求我们持中以待。受家母点拨,我仰慕母珍当年之风,更对姨珠由衷敬佩。”
姜玑不意羽昆原来是提起往事,她不知羽昆为何提起,一时没有说话。
羽昆接着道:“东门巷中一别至如今,年逾十载,这期间,姨珠果真从未联系过我,偶尔想起,我心中既佩服也隐有担忧。自然,我也知要从内推翻母珌之政,非一朝一夕可遽就。如今你过来,想来是已有了相当把握。只是我有些不明,当年姨珠所说持中以待之言,可是有了变化?”
姜玑一时哑口,她终于明白羽昆的意思。只是,她以为自己昨夜已表明得十分清楚……忽然,她心中一凛,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羽昆见她眼神一变,便知她误会了,正色道:“姜玑妹妹,不要多想。当年东门巷中见过姨珠一面之后,自我母亲往下,皆对姨珠心怀敬佩,我们绝不至作出你所想之事。只是,十年未见,今朝终于重逢,这十年间种种,必得问个清楚。因此我不得不再问一次,当年,姨珠曾断言希望我族持中以待,如今可是姨珠的想法有了改变?”
姜玑眼神明灭,良久,她笑道:“二公主再三问我是否家老人的想法有所改变?恕我愚钝,我实不明白二公主为何有此问?”
羽昆一顿,她还未说话,姜玑又道:“自我来到吕良,带来了利刃,面对你们,其实已身不由己了吧?”
羽昆不免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姜玑太过急躁,或者说,缺少些必要的柔韧。
她再次道:“姜玑妹妹,你不必如此想。确实,若非你冒险将利刃带出来,我族不会知晓姜寨原来已有了此等利器。然则,我也可直告于你,此利刃之事虽然关系重大,但是若要解决,并非只有出兵一途。毕竟,兵者,大事也。我族必得慎重考虑,此点想来你自可理解。”
听闻此言,姜玑的脸色顿时一败,她张嘴欲言,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羽昆自然看到了姜玑突然变化的脸色。她心中不能不说起了某种恻隐之情,然而她想了想,还是道:“你身负血海深仇,一心想要报仇血恨,这番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此事事关全族上下,自然考虑周全种种衡量,此点望你理解。”
说罢,她起身道:“三日之后,殿上讨论之结果,我必告诉你。”说罢她朝姜玑拱了拱手,告辞而去。
羽昆离开后,姜玑坐在堂上,久久未动。一旁的侍从守候一旁,目不斜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