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昆家中侧院之内。今日大雪临城，寒鸟噤声，万籁俱寂，唯有落雪声与屋内火炉柴火的哔剥声。姜玑端坐于堂上，看着屋外落雪，沉默不语。
不一时，与她同来吕良的族人通冒雪走进院子，在廊上拍落身上的积雪后进来道：“姜珌使者上了城台。”
姜玑的表情和动作没有丝毫变化。过了一时，她才道：“你收拾下，明日我们便动身返回。”
通有些惊讶，看着她。姜玑自嘲般一笑，道：“还是阿婆说得对。向姜珌复仇之事，归根到底，是我们自己的事。将希望寄托于他人，只会自取其辱罢了。如今我受了这番侮辱，受且罢了，却又于事无益，只能白受。既如此，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通沉默无言，向姜玑拱手告退，自去收拾东西。
大殿之上，当那把金光闪闪的铜刀展示于人前时，众人面上都有些惊讶。
母昆将两件器物取出，仔细看了看，然后握住那把石刀，问道：“这金黄镶嵌宝石之物，似石刀，色泽却又非石刀，是何物？”
姜琥道：“大母有所不知，此物乃我族新制，名为铜刀。锐利异常，非石刀所能比。”
他接着道明了此物的来历：“数年前，我族玉匠人四处开山挖玉矿，偶寻得一种奇石，其上金黄点点，甚是夺人眼球。当时匠人心生喜爱，将其带回，欲行雕琢，却只是雕琢不成，又不忍丢弃，便留于手中。
后来，与其交好之陶匠之子，偶见这奇石，将其偷至手中把玩，又调皮将其投入陶窑之中，却发现石褪金出，其中点点金黄竟化做流水一般，可四处流动，冷却之后，却复坚硬成块。有此发现之后，玉匠人将手中所有奇石全部融化。几番研究，发现金水形随器变。承载它的器物如何模样，金水冷却后便是何等模样。
玉匠人于是将其物上呈族内。族内得此消息后，潜心研究，终于发现此物冷却后边缘及其锋利，尤其开刃之后，触及肌肤，则皮开肉绽。故而想到将其制为石刀模样，取名为铜刀。
此乃我族几番辛苦研制后的成品。此物宝贵，得来不易，我族大母见之心喜。然思及贵我两族情谊，又感念贵族这几年对我族的鼎力相助，故而我族大母特派遣小臣将此二宝物赠与大母，以表我族内感激之情于万一。”
众人这才恍然。
母昆将铜刀反复看了一回，放下后又持起金碗，道：“那这金碗却又是为何？”
“此金碗名为铜碗，亦为铜制。”
母昆手持铜碗，仔细看了看。只见铜碗金色外壁上，嵌刻了银丝团花纹，精巧细致，惹人喜爱。
母昆看了一回，放下碗笑道：“你们的手艺，真是日精月进。这两件器物，确实让人喜爱。不过，既然母珌如此喜欢，我怎可夺人所爱？心意我领了，这两件器物你们还是带回吧。”
姜琥闻言，似有所感，慨然道：“所谓手足之情，大概便是如此吧。当时这两件器物呈给我大母时，大母赏玩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好物，该与人分享，当即要派人携此二物前来吕良。大母如今见着此物，首先想到的，便是不忍夺我大母所爱。两位尊者之相互体谅互爱，实令我等感慨。”
母昆微微一笑。
姜琥又道：“我也知您这里必然不缺新奇精巧之物，只是这二物为我族新制，千里送来，确是想邀您共同赏玩。您与我族大母，此时虽隔千里，但此二物呈现于眼前时，仿若两位尊者把臂共赏，一续两位大母多年之情，此其一。二则，实是想借此表达我族感激之情于万一。您若不收，不止令我为难，也令我族内那些受了贵族粮食的族人无以回报。”
母昆道：“我们两族既为手足之族，一方有难，另一方自责无旁贷。况那些粮食，贵族当时既已拿等值玉器进行交换，一去一往，勾画已清，实不敢再蒙馈赠。”说罢她将盒子又递给了身后侍从。
姜琥微笑道：“大母高义，令小臣感佩。然，大母谦虚，小臣却不敢厚颜相承。贵族所提供之粮食，虽我族确以玉器交换。然则此批粮食挽救了我族万千生民，贵族之恩情，我族上下铭感于心，没齿不能忘，又岂是那些玉器可抵消的？大母虽言勾画已清，于我族，却是恩情潺潺，流而不断。此区区二物，不过聊表我族一番心意，还请大母不要嫌弃。”
姜琥坚持要送，母昆于是道：“既如此，这金碗我便收下。这铜刀，太过华美，我不好收。你还是带回去，交予母珌。只道心意我领受了，多谢她想着我。”
说罢，那侍从便要去取小木盒过来。姜琥起身制止了侍从，又向母昆拱手道：“这铜刀铜碗，实为一套。大母请容小臣说明之后，再行决定可好？”
母昆延手请他说明。
姜琥再次拱手致谢，方才道：“刚才我讲述了这铜刀如何发现制作的过程，实则后面还有一段故事。铜刀制成之后，其轻巧灵便，又锋利异常，实为佳器。然则此物亦有弱点，便是材质柔软，极易磨损。稍加使用之后，其刃便消卷，需得重新磨制开刃。为解决此弊端，我族几年精心研究，终于在今年稍有寸进，使其坚固，延长了需重新磨制开刃时间。您手上这把铜刀，既为改进后的成品。改进后的成品，较之之前，材质坚固，开刃之后，更加锋利，且结实耐磨。”
说到此，姜琥微微一笑，又道：“实不瞒大母，自这铜刀改进之后，族内制作了一批交于黑甲军试用，锋利轻便，天下几无物可与之抗衡。”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为平常，好似这铜刀配置于黑甲不过寻常之事。然而，殿上羌族各人心中无不一顿。
母昆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想来是天佑你姜寨，才让你们得此利器。”
姜琥也是一笑，道：“实是偶得。回想来，却也不能不谓之天成。此次小臣携这铜刀铜碗过来，一是此物新奇，献于您赏玩；二是，”说到此，他微微一笑，看着母昆道：“如今我族得天神垂怜，获此利器。贵我两族同为当今天下大族，又同出一源。故而，我族大母有意将此铜刀制作工艺与您共享，未知您意下如何？”
此言大出殿上诸人意料。羽昆抬头看母亲，她的脸上，虽神色未变，眸色却微微变化。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殿外片片飞雪。
在这寂静中，冢宰上前一步，道：“未知使者适才所言共享为何意？”
直至天黑羽昆方才返回家中。今日殿上，姜寨使者献上礼物后，母昆又设宴款待。一番盛宴歌舞，欢快喜乐，直至天黑方才罢休。送走使者后，羽昆和子昆又将母亲送回院落，守着母亲睡下，方才各自返家。
今天一日，片刻未休。踏进家门时，见家中明亮，映照积雪。她原本打算先找姜玑，见了光下的白雪，却又改了主意。正欲往后院去，家中主管却道今日姜玑过来辞行，明日便要离开。
羽昆脚下一顿，旋即转往前院堂上，边走边道：“派人去看看姜玑姑娘睡下了没有。若还未睡，请她过来堂上。”侍从领命而去。
羽昆坐于堂上，刚饮过一口茶水，姜玑便过来了。羽昆起身请她坐下，口里道：“如此夜深，还劳你跑一趟。”姜玑行了礼，道：“二公主事务繁忙，却又还记挂我们，劳二公主费心了。”
羽昆请姜玑饮茶，自己又喝了一口，略沉吟一番，方道：“姜寨使者今日上城台之事，想来你已知晓。”姜玑点头。羽昆于是将主副使的身份说了，又将姜寨所奉两件礼物说了。
别的尤可，当姜玑听到礼物为一把铜刀和一只铜碗时，也是一呆。她迟疑道：“当时我族人从东南之地将半只铜刀捎出时，确未惊动姜珌族人，为何……”为何姜寨反而主动将这铜刀示于羌族面前？
“姜玑妹妹，我想你们当时应该还是惊动了母珌族人。”羽昆道。
姜玑迟疑着点了点头，又问：“敢问二公主，使者可有言送上此二物，到底何意？”
羽昆微微一笑。今日殿上姜琥之词言犹在耳，她简短道：“母珌意邀我共享此铜刀制作工艺。”
姜玑脸色一白，她问道：“敢问您母亲如何答复？”
“铜刀锋利异常，乃上好兵器，我母亲不欲接受，请使者将二件器物带回。然使者声言我们两族本属同族，彼此情谊深厚，且姜寨遇三年天灾，我族慷慨解粮，母珌铭感于心；又言此铜刀之制作工艺为他们偶尔得之，只是之前质地甚软，无法献于人前，经数年琢磨改进，如今终于初具模样，故而将此物献于我母亲，与我族共享。我母亲尚未确切答复。”
纵使姜玑心中有万般揣测，然而当羽昆亲口告知时，她仍觉得周身冰冷，几不能言。但她不能更多沉溺，于是勉强道：“多谢二公主告知。如今情况生变，我欲明日便起身返回。”
羽昆也知如今情势下，姜玑是必得回去一趟了。她想了想，道：“即便要回，也要拿到通关木契等。你且再等一日，明日将一切办妥，后日再动身吧。”
没有通关木契，她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姜玑只得点头。二人又略说了两句，姜玑便告辞回去。羽昆送出门外，站在廊上看姜玑的身影消失，久久未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