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寨使者晋见当日,母昆未给出明确答复。姜琥也知此事急切不得,故而当日宴会之上,神色怡然。
自第二日起,玉昆果然依言设宴款待师兄与同窗,姜瑜既是玉昆夫子,又是凤凰台同窗,自然也相陪在座。玉昆又请了当年与她同去凤凰台学习的族内子弟一同赴宴。
三日宴席,或欢宴,或清谈,或城郊互相歌咏起舞,足足地叙了一把同窗之情。
这日,正是绝早时分。天还黑着,羽昆家中前院已燃起了炉火,照亮了小小一方。姜玑和通二人身负行礼,站在羽昆面前,拱手向羽昆告辞。
羽昆从怀中取出当年她交给姨珠的那枚玉信,递与了姜玑,道:“姜玑妹妹,这枚玉信,你还是收下。你返回后,若情况不利,携此玉信入我族关口,我必保你们周全。”
姜玑未接玉信,只道:“若情况真有变,恐怕我们也无缘再会。这玉信带在我身上,若有遗失,或叫姜珌之人搜出,只怕给二公主带来麻烦。二公主还请收回吧。”
羽昆道:“姜玑妹妹,你所盼之事,因事关我族上下,轻易不能行动,我知你心中失望,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族虽无法轻易出兵,但护你们周全却是可以。且这玉信为我私用,未尝示于王城众人之前,你且带上,即便如你所说叫母珌之人搜出,他们也认不出。”
羽昆话已说到此,姜玑再不收便是真的要断绝与羽昆及羌族的联系,于是她道了声谢,收下了玉信。羽昆安排侍从领他们从后院门离开,往东门而去,待东城门开后便从东门离开。
羽昆安排妥当。姜玑向羽昆道谢后,便和通一起随侍从往后院门而去。羽昆将他们送出了门,夜色中为了不引人注目,并没有燃火,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天亮之后,羽昆上城台见母亲。见她过来,母亲问道:“姜玑走了?”羽昆点了点头。母昆没有说话。过了一时,母亲又问:“你姐姐家中之筵今日是第几日?”羽昆答第二日。
见母亲不语,羽昆忍不住问道:“阿姆,那姜琥所言之事,您如何看?”
母昆不答反问,道:“你如何看?”
羽昆道:“姜玑将那半把铜刀送过来时,我们当时计议是要先弄明白这铜刀究竟是否真有其事。如今姜寨派人过来,倒先把这铜刀之事给锤实了。既然这铜刀之事属实,姜寨又已取得实质进展,她们此时派人来告知此事,其真正用意到底为何,恐怕这才是我们要好好思量的。”
羽昆话音刚落,母昆已拍到了羽昆的手上,嗔道:“你如今长进了,在我面前净说些这种话。”
说得羽昆一笑。她摇了摇母亲的手,道:“这件事情,母亲是知道我的意思的,却又故意来问我,我可不就只有这种滑溜话嘛!”
她如此说,母昆也是一笑,不再逼问,只道:“再等两日吧,等你姐姐那里的宴席完了,该有的意见,该提出意见的人,便都要出来了。”
羽昆正了神色,点了点头。
姜寨使者到那日,携风雪入吕良城。大雪一连下了两日方停。又过了一两日,便开始化雪。化雪之时,最为寒冷。
这日下午过半时分,玉昆,姜瑜夫妻俩立在门外,看姜琥,姜琅等人身影逐渐走远。玉昆不由松叹了口气,道:“姜琅儿这个魔星,可算是送走了。”
姜瑜一笑,握了她的手,夫妇俩转身进家门。姜瑜道:“既耐不住,又何必强撑?”
玉昆道:“你还不知道她!自在凤凰台时,便爱怪声怪气打趣我。如今这许多年不见,这三日宴席我但凡有一日逃席,你信不信她早准备了一番“我身份尊贵,她一个粗野丫头本也不配”的话来挤兑我?!我便是撑,也要把这三日撑完,死也不能给她留口实!”
姜瑜一笑,无奈摇头。
回到后院,一股疲乏上涌,玉昆要去休息。姜瑜坐于床边,以手抚摸着玉昆的脸,道:“既如此累,明日便在家休息一日吧。”
玉昆摇摇头,道:“也没到那般地步,睡一觉便好了。再者,师兄和姜琅他们过来这几日了,他们所言之事,也该尽快给个答复出来。”说罢她阖上双目,鼻息渐渐深沉。姜瑜一直守着她,直到她睡熟,才轻轻走了出去。
玉昆这一觉直睡到夜色深沉,火光明亮之时方才转醒。转醒之时,屋内寂静无声,重重帘幕遮挡了屋外的光亮。玉昆躺在床上一时懒怠不想动,然而就在这时,姜瑜却走了进来,掀开帘帷,笑道:“醒了?”
侍女随之进来将帘幕掀起,又挑起炉火,屋内逐渐明亮起来。在这由暗转明之间,最动人的,是姜瑜脸上温柔的笑。
玉昆拥着被子,哑声道:“你如何知道我醒了?”
“不知啊,也许心有所感。”
玉昆将脸埋入被子,笑了起来,旋即又抬起脸上,看着姜瑜。姜瑜伸出手,道:“起来吧。吃点东西,走动走动。躺久了,等会儿正经要睡时又要睡不着了。”
玉昆又倚了会儿,还是拉着姜瑜的手起了身。侍女拿上来衣物,玉昆穿好后与姜瑜一起携手走出房外。屋内空气温暖粘腻,屋外则更为清爽。乍逢这寒凉之气,玉昆不由一抖,姜瑜下意识紧紧握住玉昆的手。
吃饭之时,玉昆问起两个孩子,姜瑜道早已睡了;玉昆又问她睡着这一时城台可有什么人或消息过来,姜瑜道没有。
玉昆还待要问,姜瑜叹道:“怎的就如此爱操心?一连三日设宴,母亲也知道你辛苦,纵使城台之上真有事,母亲也会放到明日。你便安安稳稳吃完这顿饭。”
玉昆听不得他念,连声道:“好了好了,我知晓了,我这就吃饭。”说罢她嗔道:“还说我爱操心,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姜瑜看着她,微微一笑,垂下的眼眸在眼窝下投出淡淡阴影。玉昆看着他的眉梢眼角,不得不说,即使已经成婚这么多年,但姜瑜脸上那些浓淡转折依然让她心动。
吃过了饭,夫妻俩携手在廊上走动消食。此时已是深夜,檐角外的天空深不见底。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只有这地面上小小一点光亮。
“天地如轮,唯有你我。”玉昆忽然有感而发,看着深空叹道。
姜瑜与她同看这一片夜空,闻言,握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看了一时,他道:“回屋吧。明日还要早起。”
夫妇俩于是进屋。侍从掩熄了炉火,屋内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人语声也渐渐悄微,直至与这天地同静。
第二日近午时时,玉昆从城台殿上返回。一家四口这么多天终于可以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吃饭时玉昆问两个孩子这几日的学习情况。玉昆事忙,两个孩子日常跟着他们父亲学习。
两个孩子,成玉和齐玉,如今皆已十多岁,教养得已很有些模样。听母亲问话,放下碗筷,吞咽尽口中食物,不慌不忙一一回答。
吃过饭,两个孩子自回去了。姜瑜饮了茶,问姜寨使者何时回去。玉昆轻轻活动了头颈,道只怕还要几日。
“母亲还未定论?”姜瑜问。
玉昆摇了摇头。
姜瑜正欲开口,玉昆却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姜瑜闭上了嘴。然而一种落寞和隐忍却不自觉地浮上了他的面容。
玉昆一呆,随之心中一痛。几乎下意识地,她伸手握住了姜瑜的手。“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解释道。然而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却说不出来。
刚才那种无法掩饰的情绪到底还是过去了。姜瑜回握住玉昆的手,轻轻笑了笑,道:“不能说便不说罢,无妨。”
玉昆却只是摇头,仍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终于厘清了自己的思绪,看着姜瑜道:“我摇头,不是不让你说话。而是不能听你说。你知道,你的话语对我总是很管用…..正因如此,我才不让你说……”
似乎又绕了回来,但是姜瑜听明白了。他看着妻子的双眼,如今她虽早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是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清澈分明。他心中一叹,伸手抚上了玉昆的脸,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玉昆还是摇头,道:“我不知。但我怕你要说的,正是我的猜测。”
“既如此,那便不说了吧。我去看看孩子。”说罢,姜瑜起身离开。玉昆坐在堂上,久久未言。
她的心中有无数冲动,想起身走出去,去找姜瑜,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但是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有什么领悟让她再三领受,那便是:但凡是那些让人辗转反侧,欲吐不能,欲吞不得的话,便让它默默留在腹里心中吧。哪怕它啃心噬肝,让人夜不能眠。
大殿之上。
数日前姜琥在大殿上的那一番说辞言犹在耳,经数日发酵,今日该有个决断了。其实似乎不必讨论:使者未来之前,他们所讨论的便是如何确认及获取这铜刀的制作工艺。如今,姜寨使者登门,不仅亲自确认了这铜刀工艺的存在,更声言欲与羌人共享制作工艺。所谓瞌睡便遇着个送枕头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恰到更好的事?然而,殿上却还是无人发言。
母昆看了一圈,问道:“过了这几日,姜寨使者所说之事,你们可有了什么想法?”
依旧无人说话。
当日大殿之上,姜琥言明愿与羌族共享铜刀制作工艺,只是,因这铜刀工艺得之不易,且又锋利异常,姜寨虽愿与羌族共享,却不免又担心他日两族偶生龃龉,竟自刀锋相向。
“若是如此,便实辜负我大母一番好心。因此,我族反复思量之下,觉得兄弟姐妹之间或有针锋相对之时,然则左右二手,便是各持利器,也不至互戕。如今,我族上下尊行人道,贵族若能同尊人道,供奉天神,如此贵我两族便如一体之左右手,相信自可相安无事。”
默然中,司马上前一步,道:“臣觉得,姜琥所提要求,倒也并非不可接受。”
母昆没有说话,却向玉昆道:“大公主,你如何看?”
玉昆上前一步,斟酌道:“臣以为,王城冢宰之言,还需慎重考虑。”
“哦?为何?”母昆问。
“我族自古以来,所信奉尊行者,为天道。天道者,虽大而无形,却令万物各归其位,各有其时。若改行人道,唯恐走入偏道小途。故而不得不慎重其事。”
母昆微微一笑,又问:“冢宰大人呢?你如何看待此事?”
冢宰上前一步,道:“天生万物,人不过其中之一耳。若有人道,其无鸟兽草木之道哉?”
母昆双目微阖,过一时,她睁开双目,双眼光华灿然。她向冢宰道:“告诉姜琥,我羌族自古便信奉天道,让他再想想其他要求吧。”
冢宰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