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城台明如堂中。明如堂为一处偏院,位于大殿左侧,此时做了羌族与姜族两族冢宰的商议之所。
明如堂上,左侧,冢宰,司徒与玉昆三人依次而坐。他们对面,姜寨冢宰姜琥,副使姜琅,及一名为姜珏的白袍之人依次而列。
冢宰翡向姜琥道:“我族之意,适才已表述明白,因事关我族根本,不得轻易动摇。还请特使再行斟酌,另作他议。”
姜琥微作叹息,他倒好似早已想到羌族会拒绝,道:“盟约之事,本就需两方情愿。贵族既不愿意,我们也无话可说。只是,琥还有一言,想说与冢宰大人,不知冢宰大人可愿一听?”
“请说。”
“贵族常挂于嘴边者,莫过天道。我却想问问,这天道,到底做何解?”
冢宰翡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姜琥也并不要人回答,自道:“若以我的浅见,天道,其实可分为天与道。天者,自然指日升月替,星辰铺张,四季轮转。然则,何为道?道者,人之总结赋指也。既为人之总结赋指,当为人道,如何能称之为天道?天地不言,而人假借之。故而,所谓天道,其实不过人道也。”
玉昆微微皱了皱眉。冢宰微微笑道:“天地不言,而以阳光雨露泽被之。万物生灵沐于其下,领受其恩,心慕其德而向往摹之。其行或瑕,其言或夸张,然其心从德。孜孜不倦,日夜求之,天地虽不言,冥冥之中必有所感。”
姜琥亦是一笑,道:“然则,人之与草木鸟兽也不同。或愚或鲁,或敏或慧,或佞言无度,或拙言于内。佞者,妄乎言,虽不中,而其言流淌泛滥如水;拙者,心有所感而口不能言。譬乎翠林清流,虽清澈甘甜,惜乎不能成大流,而徒视佞言泛滥,搅惑人心。人心混乱,而距天之德又远矣。如此憾事,不知冢宰大人有何良方?”
“天不言,布光泽于万物,良善美慧生于其下,魑魅魍魉亦生于其下,天何言哉?地不言,载覆万物,肥美甘甜生于其上,毒兽瘴疠亦生于其上,地何言哉?人之言,或清或浊,或善或恶,不过骤风阵雨,纵使一时蒙蔽,日出之时,自然烟消云散,又何须言哉?”
姜琥闻言,双手相拊,击而叹曰:“琥向来只闻吕良冢宰之大名,今日方才领受冢宰之实!”
冢宰微而笑之。
姜琥又道:“只是我之见解,又与冢宰大人不同。”
冢宰请其言。姜琥于是侃侃而道:“天不言,以其广;地不言,以其博。天地不言,以其与日月同寿。然则,人有何广,又有何博?人,生而短暂,较之蚍蜉,不过多了两番日月轮转。人尚且怜蚍蜉之寿短,幸不哀其自身?或愚者未有知,然慧者敏者亦不知?慧者敏者有所知,而可忍见同类朝生暮死?若可忍心,又何异于禽兽也哉?若可忍心,如你我之人,又有何颜忝任其位?”
凤凰台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冢宰翡目露赞叹之意,然不疾不徐道:“金乌灿烂骄烈,然而日落西山之时,亦无可奈何;明月皎洁光华,然而东升西落之时,亦有阴晴圆缺。此即为天道。人,生于地上,长于天下。既与万物同沐泽被,生老病死便在轮回之中。生,为之喜;死,亦为之喜。你我居其位,岂奢望助人超脱生死?居此位者,不过如荷锄老农,清除稗草,整治水渠,然后嘉禾自生。除此之外,更有它求乎?”
姜珏面露微笑,似有不同之意,然则并未发一言。
姜琥微微摇头,道:“此点,正是我与冢宰大人相左之处。人之一世,何其短哉!虽与万物同沐泽被,然则若一生仅如流沙蚁巢,风过水流便了无踪迹,细想来不免悲哀。蝼蚁在世,以其时日之短,尚知尽力繁衍;人之一世,难道只经风历水,归去无痕吗?悲哉!”
论事,若逐渐归于口舌之便利,则本末倒置。玉昆看着姜琥,她自然知道,如今她这大师兄脸上之勃勃兴致到底为何。这不正是当年在凤凰台上,她与同窗辩论时,彼此脸上的神情吗?
她的思绪一时飞远,等再拉回时,便听得冢宰翡道:“不知冢宰大人对此有何见解?”
当日,玉昆直至夜深方才从城台下来。下来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羽昆家中,吃了一顿热汤饭方才离去。玉昆离去后,羽昆回到后院,青鹄坐于堂上,一边饮茶一边等着她。
羽昆入堂后,青鹄问道:“阿姐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她说腹中饥饿,又不愿回家惊扰起姐夫,便来我们这里对付一顿。”
“阿姐和姐夫真是鹣鲽情深。”
羽昆却摇了摇头,道:“若是我,夜深方回,腹中饥饿,而你又已睡下,你是情愿我回家吵你起来,还是愿意我去别处对付一顿?”
“我自然是愿意你回家来,我陪你一餐。”
“是啊,就算我和你异身而处,我也更愿意你回来,哪怕因此吵醒我。如此深冬寒夜,她们之间却有如此多顾忌,其实令人伤心。”羽昆叹息道。
青鹄握住羽昆的手,问道:“你既如此担心,可有问问阿姐为何变得如此?”
羽昆摇头,道了声不必问。青鹄看着她,羽昆道:“如今姜寨前来的两位使者,一个是阿姐,当然也算我的师兄,一个,是阿姐与姐夫的同窗。而他们此次前来,所议之事又尴尬……想来不过就是这些原因。”
青鹄闻言亦无语,良久方道:“这层尴尬,自阿姐和姐夫两人决定成婚时必已预料到。且他们如今成婚已经十数年,想必早有默契。纵使一时不得消解,他们感情深厚,日后必也烟消云散。你也不必过多担忧。”
羽昆胡乱点了点头,又说了两句,两人略做收拾,便睡下了。
明如堂上,羌,姜两族冢宰之间的会谈一连持续了两日。第三日会谈之后,冢宰与玉昆入母昆院中。母昆院中光线明亮,照烧几至夜半。
两日之后,城台大殿之上。侍从手捧回赠之礼,分列两边。姜琥,姜琅,姜珏三人立于殿上,皆拱手而礼。姜琥道:“叨扰多日,临行之前又蒙大母厚礼相赠,大母之深情厚谊,琥等铭感于心。”
母昆道:“礼尚往来,此乃应有之礼。冢宰不必客气。”
姜琥又道:“小臣回去后,即向鄙族大母禀报。明如堂所议结盟之事,当很快便有回音。”
母昆微微一笑,道:“如此,便有劳冢宰。”
姜琥等三人便行告辞之礼。侍从奉回赠之礼与其出殿,交于其随从。冢宰翡,玉昆,司徒三人送出殿外。
玉昆送至城台之下,与等候在此的姜瑜一起,连同城台礼官一同将使者送出南门外三里方才返回。
随同姜寨使者一同返回王城的,还有吕良派出的使者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