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后,玉昆直入后院卧房之中,命所有人不得打扰,她在其内一直待到月上中天。姜瑜默默站在屋外,同样陪到了深夜。
而此时,羌族冢宰遇刺的消息,终于还是传到了王城。王城冢宰姜琥听到消息的那一刹那,双目猛然收缩。他良久不敢置信,在公门堂上独坐良久,直至夜幕降临。
虽然换了总理调查冢宰刺杀案的人选,仍旧没有更新一步的进展。
而吕良城内,不论庶民还是百姓,私议之语已从三公子府中之人如何结交收买凶手到三公子其实是为大公主争大母之位才下此毒手云云。
玉昆虽每日仍早出晚归,但城中这些私语或多或少仍进了她的耳朵。
而在长老第三次在大殿之中逼问调查进展之后,当日,玉昆回到家中,偶遇侍从失误,于盛怒之下,打翻了奉上来的茶碗。
姜瑜闻讯赶来,令侍从收拾碎碗,换过坐席,然后挥手令人退下。他慢慢走上前,握住玉昆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玉昆气怒之下不肯,姜瑜手下用力,一手握住玉昆的后脑勺,让自己的脸正对玉昆的脸。
玉昆面色通红,这红色一直蔓延到她的眼中。而姜瑜,明明白白的从她的双眼之中,看到了隐藏的惊惧:她在害怕,害怕自己护不了子昆。
姜瑜心中不忍,用力将玉昆揽入怀中,紧紧的抱住了她。良久,玉昆终于痛哭失声,在丈夫的怀中大哭起来。
次日,玉昆外出回来,在家中独坐良久。第二日,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出门。姜瑜问她为何,玉昆笑了笑,道:“冢宰府中,今日起改由风长老坐镇,我不用去了。城台那里,如今皆由司徒及其门下接手,我去也无事。”
说罢,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总说我太忙?如今正好,可以日日相对了。”
姜瑜不能见她如此模样,然而也知如今情势下,非玉昆一人能抗衡,唯有握着她的手,夫妇俩坐看庭中落叶一日。
第二日又如此一日。到了第三日下午,羽昆府派人来,告知城台明日可能要结案了,玉昆不知尤可,一听之下,当即便要出门直奔城台,却被姜瑜死死地拉住了。
报信之人早已退下,侍从也尽皆退下。玉昆挣脱不能,怒甩手道:“你拦着我究竟是何意?!”
“没有用。你便是过去也没有用。”姜瑜仍挡在玉昆面前,冷静道。
“你知道结案是什么意思吗?一旦结案,我弟弟子昆便要无辜枉死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无辜送死,你却告诉我没有用?!你让开!”玉昆怒道。
然而姜瑜一步未让。他沉静的看着玉昆道:“你过去,是能提供证据,还是能说服八部长老真凶不是子昆?你什么都没有。过去之后,除了能大闹一场,还能做什么?”
玉昆不断摇头,看着姜瑜道:“他不是你弟弟,可他是我弟弟!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你让开。否则,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姜瑜不敢置信的看着玉昆,然而玉昆的神色里,有冰冷,有愤怒,就是没有半丝对刚才之语的懊悔。终于,姜瑜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玉昆绕过他,匆匆而去。
玉昆走后,姜瑜还是不放心她,命人远远跟着,看她上了城台方才转回。
当日入夜之后,玉昆方才回来。家里的侍从见着她,远远向她行礼,而玉昆脚步虽慢,却没有一丝目光注意到这些。她慢慢走回后院,后院里燃起了一炉火,不甚明亮,然而秋日露白,这一点光亮也已足够。
堂上没有炉火未生,故而除了靠近门口处有一丝朦胧光亮之外,往里不过几步,便都处在黑暗之中。玉昆没有注意这些,她进入堂上,未做停留,便直往房中而去。而此时,黑暗之中忽然传出来一个声音,道:“你今日去城台,结果如何?”
这个声音很有些奇特,玉昆一时竟未分辨出是谁的声音。
她转过头,朝这声音的来处看去。堂上一时无声,然后是细碎衣服与坐席摩擦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然后一个人慢慢从黑暗中一点一点露了出来,是姜瑜。
也许因久坐于黑暗之中,致使他的目光比往常要明亮。他看着玉昆,又将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玉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头欲走。姜瑜又道:“子昆何时会被抓往囚房?”
他这是故意在激怒玉昆。
玉昆果然被激怒。一直以来精神的紧绷,今日下午的无功而返,不断往前推演,推演她其实在哪一次有机会拒绝让子昆回来而她如何一一错过,种种懊悔,疲惫以及对自己无能的痛苦……这一切,终于在姜瑜这故意的激怒下开始崩塌。
“你很希望他死?”玉昆的声音很轻,这是她心中那目前还未坍塌完的残存的理智的一角。
姜瑜直直看着她,神色不变,语气不变,道:“我希望他活,可如今,他活得了吗?”
玉昆心中轰然一声,终于完全坍塌成了废墟。这轰然之声如此惊人,不仅玉昆听到了,姜瑜也听到了。
就在这轰然之声还在回响而玉昆眼中的绝望与愤怒就要失控之时,姜瑜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将玉昆紧紧揽入怀中。
玉昆全身从头到脚都在用力。她肘击姜瑜的手臂,她弯腿屈膝狠狠撞击姜瑜的腿,她张嘴死死咬住姜瑜的颈侧,嘴里皆是血味。姜瑜一动未动,既不避让也不呼痛,只是手臂不断用力,紧紧箍住玉昆。
此刻,他们不是夫妻,他们是争斗中的男人和女人。
玉昆不能挣脱,但她口中没有放松丝毫。那块肉及皮肉下的血管如今叫玉昆咬得极薄,断裂似乎只在一息之间。
姜瑜要试的,是玉昆是否对他心软;玉昆要争的,是她的不可冒犯。
终于,姜瑜叹了口气,手臂微微放松,道:“我放开你,你也松口吧。”说罢他双手慢慢垂下,直至完全放开。玉昆一丝一丝的松口,完全松开的那一刻,鲜血从伤口处流下。玉昆以手背擦拭干净了嘴角的血迹。
姜瑜以手帕捂住了伤口,夜色里一丝血气弥漫。玉昆并不看姜瑜颈上的伤口,却也没有离开。夫妇俩相对而立,面孔却不相交。
伤口一时似止住了血。姜瑜开口道:“子昆的事,你有办法吗?”
玉昆没有说话:她没有办法,或者说,至少到现在,她还没想出办法。
“若我说,我有办法,你愿意听吗?”
玉昆一笑,并不看姜瑜,只是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姜瑜手捂着手帕,转身走至坐席上坐下,道:“听一听吧,或许有用。”
玉昆站了一时,终于还是坐下。黑暗中,夫妻俩一时都没有开口。夜风吹进来,带来了寒意。
姜瑜终于开口道:“如今,刺伤冢宰的铜刀出自子昆府,这一点是确凿的。铜刀赏下去时,子昆身在边境,并不在府中。若说隔着这么远,由子昆下令刺杀冢宰,此事稍微一想,便知道不可能,况且当时身处边境的子昆甚至或许并不知晓府中有了这把铜刀。这是最大的疑点。”
玉昆没有说话。
“然而,为何这罪一步步定到了子昆的身上?一则,是子昆,或者你和羽昆,确实没有找到证据来证明子昆的无辜;二则,是因为八部长老要把罪定在子昆身上。八部长老为何非要定子昆的罪?我不说,你心中也该明白。”
玉昆忍不住转头看向姜瑜,黑暗里,他的眼睛明亮如枭。
玉昆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姜瑜微微一笑,道:“玉昆,你身为公室之子,若果然不明白,母亲这么多年的教导和心血便算是白费了。”
玉昆皱眉,没有说话。
“八部长老要定子昆的罪,而铜刀的嫌疑你们又无力替他洗清。所以,要救子昆,不能再一味的从铜刀来历入手,而要从八部长老入手。”
“你是让我与风长老,火长老等几位长老商议条件,换取他们不定子昆罪的立场?”
姜瑜摇了摇头,道:“以一对四,至少是如此吧,要谈条件,只怕要付的代价太大,部族不会同意。”
玉昆逐渐有点失去耐心,道:“你到底是何意?”
姜瑜将捂在伤口处的手帕拿了下来。这一会的功夫,血液凝固,布沾牢在伤口处。这会拿下,又是一种撕裂的痛。姜瑜忍不住皱了皱眉。玉昆到底心软,将头扭至了一旁。姜瑜没有说话,忍着等那阵痛过去,然后将手帕折了折,塞进了怀里。
“风,火等长老此次前来,如此要定子昆的罪,主要为了两个原因,一个,冢宰遇刺,乃亘古未闻之事,杀一以儆百,尤其子昆地位尊贵,更具意义。如此既为冢宰讨回了公道,又起到了警示后来者的目的。二则,母亲病逝,大母之位空出。冢宰病症凶险,若她好过来,三年之后也要重新推选大母。子昆犯下大错,不仅连累角部,也牵连鸟部鱼部。如此三部都因此事无力与风部火部争夺。若冢宰此次不幸未能挺过来,那更如了风长老的意,他正可以趁这件事还热乎,一举钉死三部,顺利获得大母之位。”
这些事情,姜瑜说得在理,玉昆多多少少都想过。只是直白的将人性之私与算计堂而皇之地道出,仍叫她有些不适。
她想了想,道:“或许你说的有理。但还是未道出如何从长老这边入手。”
姜瑜笑了,又忍不住咳嗽起来。然而一咳嗽便牵动颈上的伤口,于是身体不得不向那侧偏着。声音低沉,咳了两声便硬生生止住了。
玉昆实觉得今晚姜瑜说话间神态,动作不似往常。姜瑜终于接着道:“既然知晓了他的用意,便该知道,采用寻常手段是无法阻止风长老一步步催逼的。非常时期,唯有非常手段,方可有用。”
夜风生寒,倒映在地上的光影如同暗渠水涌,幽乎而上,又幽乎而下。玉昆看着地上明暗变化,没有说话。
就在这暗夜寒风之中,姜瑜道:“如今各长老既然都在吕良,不妨派子弟围住风,火,石三长老府。那时,他们为了顾自己的性命,自然会与你好好谈条件。”
他的声音,语调还是一贯的柔和,然而玉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不禁怀疑,今晚的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魇。
“若他们执意不放过子昆呢?”玉昆轻轻问。
姜瑜一笑:“那便一命换一命吧。”
玉昆绝望地发现自己如坠冰窟,她忍不住发抖。她努力控制自己,道:“那我羌族因此陷入争斗与混乱,又该如何?”
即使她如此控制自己,姜瑜仍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异样。他有些奇怪,道:“如何会有混乱?你们三族如今自成一家,风,火,石长老一死,另两族自然依附,如何会乱?就算乱了,以你们三族之力,难道平定不了?”
玉昆无意识的摇头:“固然一时平定,乱了的人心又如何平定得了?羌地必然大乱。不成,不成……”
姜瑜走至玉昆身前,双手握住玉昆的肩膀,道:“你不想救子昆吗?”他声音低沉,竟有几分蛊惑之味。玉昆抬头看着他,道:“我要救,可不能如此救。我不能,我不能为了….”
姜瑜截断了她的话,道:“子昆不仅是你的弟弟,他也是我的弟弟。你若不能做,我可以替你做。”
“你怎么做?!”玉昆惊道。
姜瑜没有说话。玉昆反抓住他的手,追问道:“你要怎么做?你可知随各长老进来的其部族子弟有多少?!你不要……”
姜瑜微微一笑,打断了玉昆的话,道:“我自有办法。我只问你,你愿不愿如此做?”
玉昆只是不断摇头,没有说话。
“你若说一声愿意,今晚我便可安排人入三府,擒住三位长老,最迟明后日,子昆便可获得清白。”说罢,姜瑜在玉昆耳边低声道:“母亲刚过世不久,你这个做大姐的便护不住弟弟。母亲若地下有知,该对你有多失望。”
玉昆一滞,忽然她用力地推开姜瑜,猛然站起来叫道:“你闭嘴!”
她暴躁的在原地走了几步,转身大声道:“你以为你出的是什么好主意吗?!擒了三部长老然后逼他们不定子昆的罪?笑话!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若真如此做了,不说风,火,石三部长老,便是我角部,鸟部,鱼部各长老也不会同意。那时,纵使子昆无罪也说不清楚!你倒出的好主意!若真依你这么做,子昆便要被害死!我告诉你,宁可我自己替他去死,我也不会同意你这个主意!”
姜瑜叫玉昆推得往后跌坐,他索性坐着听玉昆怒骂,也不恼。等玉昆骂完,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反问道:“子昆被我害死?若不这么干,他明日就要死了!你尽管不同意,只要子昆死后,你不怕他和母亲入你梦里问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要害他……”
庭内的炉火奄奄,侍从不敢进来添加。光线一层一层地暗淡下来,愈加浓重的黑暗掩没了姜瑜清俊的模样,只余下他森然蛊惑的声音。
玉昆不能再听下去。她双目涌出愤怒的泪水,泪水蓄得非常满,以至于她不得不飞快地用手在眼睛上抹过一遍,然后昂着头,迈步朝房中走去。
姜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道:“你要的证据,只要长老们被你控制住了,自然会出来。”
玉昆不愿意再和他多说一句,冷冷道:“不劳你费心。若是有证据,司马门下早找出来了。你说的证据,只怕也不过是些栽赃陷害的把戏。我羌族,我吕良,我城台,我羌玉昆,不屑这些东西!”
“不错,不错。玉昆,你这般坚定单纯,倒叫我不得不赞赏。”姜瑜嘲讽地拍了拍手掌。
“你明知子昆被栽赃陷害,还能做出这番大义凛然模样,倒真是合格的羌族大公主。子昆被人陷害在前,风火长老为了私心步步紧逼在后,明日便要身陷囹圄,而他的大姐却囿于所谓大道,不肯施救。你如今自持大公主身份,可知三年后,新大母继位,你这大公主的身份又能保持到几时?呵呵,你说得对,他是你弟弟,可不是我弟弟!你尽管走吧。”说罢,他负手而立,不再多说一句。
玉昆想走,可是却迈不开一步。庭中的炉火终于完全熄灭了,完全的黑暗霎时将庭院中的一切都笼罩了起来。微星遥遥不可感。
姜瑜看着身处黑暗之中的玉昆,终究是不忍,叹息一声,道:“你若真如此为难,那我便替你去做了吧。”
说罢他便要走出去,玉昆急上前拉住他,不让他去。她连连摇头,眼中的泪水潸然而下,泣道:“不要去!不能去!”
“到底为什么?!”姜瑜亦急道。
“你我夫妻一体,你去做与我去做又有什么分别?不要去,这件事情不能做……”
被死死拉住的姜瑜一声长叹,心中的无奈达到了顶点。他反握住玉昆的手,道:“纵使这件事你不做,你也摘不出去了。”
玉昆一愣,看着姜瑜,道:“你什么意思?”
姜瑜沉默了,夜风在黑暗中游曳旋转,牵起一圈圈涟漪。玉昆追问道:“你说我摘不出去,是什么意思?!”
姜瑜低头看着玉昆,脸上隐约似乎有丝悲悯。玉昆看不清楚,正要凝睛细看,便听姜瑜道:“今夜你若不擒住八部长老,明日,吕良城内外便会传出子昆乃是受你的指使才刺杀冢宰。”
玉昆的手一抖,从姜瑜手中落了下来。她先是道“怎么可能?”随即,姜瑜刚才说的话完全进入了她的脑中,她看着姜瑜,问:“你如何知道明日之事?”
话到如今,终于可以放开说了。黑暗之中,只听姜瑜道:“因为,刺杀冢宰的事是我安排的。你我夫妻一体,我是你的丈夫,我做的,不就等于你做的?你不舍大母之位,我作为丈夫,助你一臂之力不很正常吗?”
随风流动的黑暗所形成的漩涡终于彻底将玉昆吞没。她陷入了死寂之中。
姜瑜握住玉昆的手,又道:“所以,玉昆,这件事你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了。与其徒劳挣扎,不如果决借势。如今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我只要出去,明天,吕良城将开启属于你的一天。况且,过了今夜,子昆就救不回来了。”
姜瑜的触碰令玉昆一个激灵,她甩开姜瑜的手,边摇头边后退,口里道:“不对,不对!这一切是你安排的。你为了我安排的?不是!你撒谎,你……”她忽然借着脑中那一闪而过的朦胧感觉大喊道:“你是为了姜寨王城!”
姜瑜的手悬在半空,他慢慢将手收回,又负在背后,冷道:“你也可以这么想。但是,明日这消息传出去时,谁又能相信你不是为了大母之位呢?”
还能有什么比发现枕边人生有异心更让人绝望呢?玉昆张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姜瑜向她迈进一步,口里道:“玉昆,你挣脱不了的。与其挣扎,不如先救下你弟弟。他是你的血亲,难道你真要撒手不管吗?”
他一边说一边朝玉昆逼近,如同一只潜伏许久的野兽,终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