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仿佛没看到羽昆惊讶的眼神,接着道:“我记得你母亲当选为大母时,你好像只有一两岁?你母亲和善,人机敏,是个有福之人。”
羽昆心内震荡,老人并不给她调整的时间,接着道:“我族有一番旧事,想必你应该有所耳闻。”
羽昆强压震惊,点了点头:当年姜寨动乱,明台大火之事,她从母亲口中听到过。
她再次看着老人,细细看去,虽然她着庶民之服,确实又可以从其面容依稀可见当年充裕闲适生活的残影。
“如今一晃,也已过去十多二十年了。”姨珠带着回忆的神色道。
羽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母珍一系竟然还有人在世。她道:“我听母亲说过,当年她得知消息后,曾试图前来协助。只是这个消息传到我吕良太迟了,等我族内过来时,明台大火,母珍丧命,一切都已然迟了。”
姨珠面上露出冷厉之色,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如今她已形同耄耋老人,那一日的鲜血与大火仍深深刻在她身上。
“我姐姐任大母第十年那一年,如今的王城大母姜珌突然发动袭击,以地动为由,妄称我姐姐失德于天,德不配位,骤然发动政变。当时王城之内血流成河,我姐姐死于姜珌之手,王城尽毁。不止如此,当时八大长老,除了如今明台之上四位,其余皆叫姜珌屠戮干净。”
如今说来不过寥寥数语,可当年王城内外皆是流不尽的鲜血,血腥气直冲天际!
姨珠神色慢慢平静下来。这些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在她心中搅着。血泪早已搅成了粘稠的一团,面上似已瞧不出那些仇和怨恨。她平静的口气,竟还有几分娓娓道来之意。
“当日政变,仓皇之中我们逃出王城。姐姐自知姜珌此番气势汹汹而来,恐怕难逃一死,为保留血脉,自留在王城之中并未逃走,只将我的二甥女连同其孩子一起托付给我,让我带着她们逃出王城。当时我原本想逃往羌地,可是一路上各城守已宣誓效忠姜珌。无法,只得转而逃往东夷,在东夷境内隐姓埋名十数年。如今我的二甥女早已故去,只留下了她的孩子。
如今我也年老了,不知哪天就要归西。可我心中只是为这孩子可惜,她是我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竟然要在东夷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吗?!纵使我心甘,也对不起我九泉之下为保护这些后辈牺牲的姐姐!因此,我拼却这条老命,又潜回了王城,只为有一日,能沉冤得雪,为我姐姐洗刷冤屈!”老人的声音在最后终于有了一丝嘶哑。
羽昆默然无语。原来后面竟是如此一番遭遇。
“姜玑昨日交给你的红玉,乃我姐姐当年所用私玉。你母亲见到它,定然就能认出。”老人嘶哑着声音道。
闻言,羽昆将怀中之玉掏了出来。老人点点头,道:“此玉乃当年姐姐得的一块玉料,因质地莹润,品质极好,故做了一璧赠于你母亲,贺你母亲当选。余下之料,就做了这件小玉。”
羽昆将小玉置于面前,思索良久,终于开口道:“请恕羽昆驽钝,只是羽昆实不知您今日把我找来的缘由。”
老人看着她,笑道:“你放心,我今日找你来,不为他意,只为让你转告你母亲,让你母亲知道,母珍一脉,还有后人。”
仅仅如此吗?她道:“我自当转告母亲。故人尚在,相信我母亲也一定感到高兴。”
说完,羽昆并未再往下多言,堂上一时无言。老人原本以为以羽昆年龄,必对这些事感兴趣。却见她姿态沉稳,心下不由有几分赞叹。
老人看着羽昆,羽昆微微一笑,眼中一片真诚无伪。老人也是一笑,闲谈般又说起了姜珌即任大母以来种种行为。羽昆仔细听着,并不插言。
“如今姜寨之内,黑甲持械纵横,白袍满口罪恶惩罚。他们吃穿用行,皆赖庶民供养。庶民何苦,要养此既非老又非小之人!”
羽昆默然。实话说,她在姜寨三年,凤凰台所学不过仅助口舌之利。真正让她反复琢磨的,反倒是老人所说的黑甲和白袍之设立。她不赞同母珌之政,却不得不佩服她构思的精妙。
她道:“小侄倒有些不同看法。若非设立黑甲与白袍,姜寨这广阔地域,恐不能尽掌握于手。如此想,母珌此构思,非常人可及。”
老人一声冷笑,道:“何必要尽握于手?不过是她得位不正,恐怕有人效仿,所以才如此行事。只是苦了我姜寨黎民!”
姨珠此言倒也是一番道理。
她接着道:“况且,你真以为这些是她姜珌自己想出来的?她姜珌除了装神弄鬼,惯于糊弄人之外,无半点真才实学。她即位以来总总,不过都出自凤凰台罢了。”
羽昆一愣,不知姨珠此言何意。
姨珠道:“你可知,姜珌当初如何能从一个偏僻小族,一举而推翻我姐姐吗?”羽昆摇头。
“事发之后,我们心中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自设大母以来,除春秋两仪召集各部族前来王城外,余下时间各任部族在其地繁衍生息,如此和睦将近百年。为何一个姜珌突然起心,联络各部族,起而造反,攻入王城?隐入东夷之后,数年间我们都在打探缘由。后来才隐约得知,某年秋季,姜珌率部狩猎,误入一山,山上有高人,传授她种种机宜。回去后,姜珌筹谋数年,终于趁地动之时,一举攻入王城,取我姐姐而代之。”
山中高人?
“自姜珌继位数年后,其部族旧地忽然冒出一台,称为凤凰台。”姨珠淡淡道。
“您是说,母珌当初所遇高人,即为现在的凤凰台台主?”羽昆不由皱眉。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她的老师,能与姨珠口中的高人扯得上什么关系。
老人摇了摇头:“不能确定,我们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有这么一个人。至于是不是凤凰台主,无法确实。”
羽昆不由回想起老师的模样。
老师生平两大爱好:一是嗜肉,每餐无肉不欢,讲究还颇多。肉做得稍微不对,就丢下喂狗,要求重做,弄得服侍他的人苦不堪言;二则是骂她们这些学生笨。各种冷嘲热讽,翻着花样的骂。
这样一个人,难道会是指点江山,翻云覆雨之人?且,他指点姜珌推翻母珍之政又是为何?他想得到什么,他又得到了什么?
“您可知,当初母珌遇到的那座山位于何处?”羽昆问。
老人摇头道:“不知,只隐约知道在姜珌旧部之地内。”
凤凰台倒真是位于母珌原部之境内。只是,她思来想去,还是无法将老师与那个对母珌出谋划策的高人形象联系起来。
老师虽居于高台之上,却实实在在是个世俗之人,求的不过是个更好一点的人生。这样的人,会有胆量心胸策划这等大事?
羽昆心中正想着,转眼见老人正含笑看着她,她也一笑,道:“您说到凤凰台,我便想起了老师。让您见笑。我曾在凤凰台学习三年。”她没有接着往下说。
老人似也知道凤凰台为两族子弟授学之事,且听出羽昆有几分维护之意。那凤凰台非为她此番筹谋的重点,故而也不深谈,只微笑道无事。
羽昆思量再三,决定还是由自己递个话头出来。她道:“您如今回到王城,想必正是为了复仇,夺回大母之位。只是恕我愚鲁,却不知您打算如何复仇?”
按老人所说,如今王城之内,自大长老到四长老皆为当初响应如今大母之族,且各城守皆宣誓效力当今大母。当时母珌就有此能量,如今时过境迁,权柄只有更牢固,老人又如何能掀出风浪?
老人笑起来。羽昆道:“请恕我直接。只是如今王城之内情势,想必您看得比我更清楚。”
老人摆摆手,道:“无事。你看得不错,如今,若论势,我与姜珌相比毫无胜算。只是,说到牧民之首位,又岂是光靠一个势便可成事?”老人起身,朝着虚空郑重一礼,道:“天,天意,才是最重要的!”
她姿态如此庄重,即便在如此陋室之内,依然让人不敢心生亵意。
羽昆起身扶着姨珠坐下。姨珠坐下后接着道:“我日夜思索,发觉姜珌目前之政,必然不得天意。只要天意彰显,纵然她有庙堂之众,我也有江湖之徒。届时,一切未可或知!”
这时她苦苦思索等候多年之机,此刻终于能在人前说起,纵使她如今已垂垂老矣,一股热血仍直冲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