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族老,巫和历叔如约而至。他们等这个召集等很久了,只是之前一直忙忙乱乱,后来系又长病,便一直等到了现在。季将三人迎了进来。
季将族老和巫扶坐,母亲端上了热水罐和水碗,然后带着尚和象去了隔壁邻居家。季坐在最下首。
族老他们进来时,系想起身迎他们,族老让他坐着别动,“你没好利索,就别讲这些虚礼了。子代父劳,有季迎我们就行了。”
系也不勉强,朝族老和巫拱手行礼,道:“如此,就恕我无礼了。”
坐定后,各人一时没有说话。他们面前的水碗里,刚倒出的热水袅袅生烟。历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先将收成情况讲了。
“咱们今年刚到,新开荒地约三百亩。由于播种得晚,此地天寒之时又早于伏牛山,因此至今还有将近百多亩地禾未成熟。已成熟之地,皆已收割完毕,各家归仓。未熟之地,只能再等,若无法赶在霜降之前成熟,也只能收割。今年所收之谷,大致可以吃到明年三四月。三四月之后,只怕要闹饥荒。”
这个情况众人早已看在眼里,算在心里,历此时提出来,不过是要一个处理章程。往年在伏牛山,虽也时常饿肚子,但这几年开始学着种地,渐渐的可以一年到头都吃上一顿饱饭,族人们只怕也早已习惯每日饱腹的感觉。只是好容易能过上两年不饿肚子的日子,如今又要返回去,只怕族人心里过不去。
族老听了后道:“今年粮食不够,也只能如此。”
他问历:“族里的公仓是否可用?”历道已可以了。
“既可以用,就用起来。收粮后交公仓,这是老规矩,不能断了。每家每户,交两斗粮上来,统统入公仓。让族人们都省着点吃,到了明年三四月,实在没粮了,再开公仓发粮。”
历应了。他心中也想好了开春便要号召族人开种菜蔬。没了粮,一碗菜蔬也可以过一日。
族老又向系道:“今年算是忙过去了,咱们这一路上倒下去的那些族人,是不是要找个日子好好修修坟墓,祭拜祭拜?”
这自是应当。系道自是应该,等农忙之后,自当该祭拜。“如今虽不在伏牛山下,祖坟还是要祭拜的,只是只能遥祭了。”
说完了粮食,又说完了祭祀之事,族老便不再发言。他半咪着眼睛,仿佛在看面前的水碗,又仿佛打起了瞌睡。堂上一时无人说话。此时虽是下午时分,但在室内静坐仍觉得有些寒意。
在一室静谧中,系手撑着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起来得很艰难,且不让季去扶他。站起来后,他喘口气,向族老,巫各行了一礼,道:“既已议完了粮食和祭祀之事,今日请你们来,还为着一事。这件事拖了许久,是该说个明白了。”
族老没有说话。他们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系的这句话。
巫看着系,温和道:“你腿脚不方便,坐下说吧。”
系慢慢坐了下来。这一番劳动,让他出了一额头汗,他没有擦拭,低声道:“今日请族老和巫来,主要为两件事:一是,将今年之事说个清楚,以及,这个责任我该怎么承担;二是,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事情的起因在座之人都清楚。
“从姜寨黑甲踏破我们家门那一刻起,我日日反思,到底自己在什么地方想错了。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是我所求有违天道。”
何为有违天道?自己有所求,却无所予,根基又太浅。因此当姜寨如疾风一般扫过时,尼能只能如草籽一般随风飘荡。系心中对这件事情的起因有千言万语,但归结到底,在于他没有认清形势。
族老终于睁开双眼,神色复杂地看着系。系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从小稳重机敏,公正有主见,如今一遭踏错,便使族内遭此蒙顶之祸。
他忍不住道:“我如何不知道你所为的是什么?你想让尼能族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想让族里人都能日日饱餐。可你忘记了,想让自己族里强大,只能靠自己。靠别人,靠他族,都靠不住!
这几年,你们一年两三趟的和阳地人打交道,便以为那姜寨上上下下都如阳地人一般,会对你们有一张笑脸。你们就是忘记了,咱们的祖宗为何会迁徙那么多年,为何会从大山之上下来!为什么我们会和婼支一直迁移到伏牛山来?因为大山上的那些族群人比我们多,力气比我们强,他们要赶我们,要灭我们,我们打不过就只能走!
人同此情,族同此理。不要以为他姜寨穿着华衣,吃着肉饭,便是一团和善。他姜寨若真和善,他便占不到这么大块地盘,便不会有这么多人口!他姜寨,就是个隐藏了獠牙的猛虎凶狼!我们如此小族,躲避尚且不及,如何还敢自己主动送上门去?!”
族老边说边以手拍地,深恨不已。这番话他积压在心中多时,到了此时才终于宣泄而出。
季坐在最后,双手紧握,只觉涨头涨脑。
堂上,系沉默坐着,没有辩解。事发以来,他沉默寡言,咬牙带领着族人在这荒芜之地活下来。自那天清早惊见黑压压一片黑甲军,又遭一路驱逐,过大河,穿大山,在近千里的迁徙中,他心中的震惊愤怒逐渐转为了害怕。
姜寨,如此强力之族,却由他亲自招惹而来。
尼能族自出大山以来,几代人的心血,差点让他一朝葬送!他越想,心中的后怕懊悔便越浓烈。可他不敢表露一丝一毫,全族上下已经惊惶失措,状如惊弓之鸟,若他再流露一丝软弱,尼能族将永远倒下,再也站不起来。无法同人说,这些自责懊悔就只能沤烂在心里,日日发酵,时时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堂上无一人说话,唯有族老呼呼的喘气声。
见系咬着牙沉默不语,族老深深叹息,道:“我和巫,我们都老了。老人之言,你们不爱听。你们不爱听,我们多说也无益。我也不多说了,你们自己去弄吧。”
说罢,族老就要起身,系伸手拦住族老,开口道:“叔,你该骂我。你该狠狠的骂我……”
话未完,他语中的哽咽几乎已经无法掩饰。族老看着系不知何时红如火烧的双眼,一种强烈情绪涌上心头,他喟然一声长叹。
冬日的光线从门口,窗户缝隙处露出来。屋内不亮,也不暗,足以让人看清楚族老,巫,系和历的样子。他们面色黑黄,颧骨突露,他们穿着洗得发软的冬衣,衣服由夏天的单衣改制,里面塞满了破布和野草。
今年他们不仅收成不多,连过冬的衣服也不够。裹在衣服外面的皮毛,已经旧得发卷,袖口处,衣领处和下摆边缘,毛皮已经断裂,轻轻用手就可以撕下来。
他们双手粗糙,指甲里是洗不去的尘土,这些尘土来自于土地。这片土地,远望总仿佛蒸腾着黄气,将这土地上的人裹挟在其中蒸煮,甩不开,洗不掉。
刚刚的这声叹息,仿佛用尽了族老的气力,无处不在飞舞地灰尘几乎要将他掩埋。
“系啊,我老了。这一年来,我总觉得自己老了。每天夜里躺下来,都能感觉到身下的土想把我拉进去。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起来。可我怕啊,若死在这里,我该如何回去找我的爹娘…..”族老苍老的声音简直如一条鞭子,将系抽得鲜血淋漓。
系再也控制不住,他颤抖着将手收回来,用力撑在自己双膝之上:尼能族上下,是他骨肉相亲的家人,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理解他们的生老病死,所以他更明白族老的这声叹息和害怕。他无日无夜所思所想,不过是想让族人过得更好些。可偏偏,由他亲手铸成了大错……
眼见系瘦削地身躯不住颤抖,巫拍了拍族老的膝盖:“够了,孩子知道错了就够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若担心死在这里找不到爹娘,我答应你,我一定死在你后面,我一定会送你找到他们后再死。”
这是玩笑话,可由白发苍苍,同样正被灰尘掩埋的巫说出来,没有人笑得出来。
但是族老笑了,他笑道:“成啊,成啊,到时候我就指望你了。”
族老笑着,可他耷拉的眼角,疲软的肉皮,将这笑意拉扯成了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