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老看着系道:“我知道你不易,我也知道你辛苦。可是,系啊,我们全族上下,老老小小都托付在你身上,你行事千万要小心谨慎,千万千万。”说着他就要站起来。历起身扶住他,请他再留下来再多指导他们。
族老摆手道:“我不用指导什么。你们当家理事这么多年,该怎么办你们自然知道,你们自己商议吧。”说罢,他不顾历的挽留,和巫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站了起来,走出了门外。历和季二人目送他们走远。
送了族老和巫,历回头看了看季家的门口,向季道:“我与你父亲谈一谈。”
季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看着历叔又走了进去。好一时,他才真正明白历叔的意思,他看向屋内。堂上,父亲的肩背依然佝偻着。那副景象仿佛一颗针扎在了季的眼睛里,他慌忙地避开眼,看向了虚空。
一阵寒风吹过,吹进了他的心里。他带着满腔寒意,嘴角成一条直线,向村外走去。他目光仿佛坚毅而内心彷徨,他步伐稳健,却漫无目的。
野外,寒风呼啸。其实寒风在哪里都一样。只是在村内总觉得要稍微暖和一些。季一步又一步,他带着不忍和对父亲的怜惜以及某些说不明的情绪走出了村子。
野外,天地无边无际。风声,低伏的荒草,僵硬的泥土,这是野外的一切。而人如刀,切开风,割开纠缠的荒草,在地上划出一条条辙印。
走着走着,季心中那些鼓胀的情绪被风吹开了个口子。它悄悄将人的心吹满,将人心底那些东西悄悄的替换掉,而人毫无察觉。一直到那褐色高台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季猛然停下脚步,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哪里。没有片刻迟疑,他转身向北,迎着风,继续前行。
他要去哪里吗?他哪里也不去,但是此刻,他无法停下脚步,他需要一步不停的行走。向北,一直向北,直到眼前出现的一座陌生的村落将他拦住。在这座村落的前方,低矮的房屋群落隐约可见。季停下了脚步,但随即他再次迈步向北。
他在村落的外缘走过,他在不知从哪里投射出的目光中走过。一直向前走,直到前方再无人烟,直到夜色准备从远方的山顶之上鸦飞而下。北风卷地,在这空无一人的旷野里,季终于停下脚步,折转身体,往家的方向而去。
他到家时,天色已尽黑。他裹着一身寒气从门外进来,仿佛踏风而回。弟弟妹妹们坐在火盆旁边都看着他,尚叫起来,道:“阿姆,大哥回来了。”母亲从房内走出来,问他去了哪里,怎么一下午都不见人影。
“在外面走了走。”季低声道,“父亲呢?”母亲道父亲头痛,已躺下了。季便要进去看看,母亲拦住他,道:“刚刚睡下,先别进去了。”这时,屋内父亲问道:“是季吗?”季应了一声。“进来吧。”父亲道。季于是走进房内。母亲自去收拾准备吃饭。
房内,靠里墙的窗户下燃着一个火盆,除这点光亮外,余下皆是漆黑一片。父亲半坐起身,正看着踏步进来的大儿。季走至父亲床前,行礼问安。系看着他这个大儿,问他下午去了哪里,季道在外面走了走。系看着季,没有说话。季抬头,疑惑的看向父亲。父亲默然无语,父子俩一时都没有说话。
良久,父亲才道:“你出去吃饭吧。”季心中模模糊糊感觉到父亲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没说出口。他站了一时,应了一声是,退了出去。
第二日下午,历过来,与族长系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一日,一早起来,季打开门,门外梆硬寒意直冲门内,一股北风瞬间将人裹住,不禁冷得打了个寒战。远处,枯黄的野草上覆满白霜。昨夜下霜了。
季走到屋后,父亲和母亲已经起来,父亲如今又好了一点,他不让母亲扶他,自己站在院子里看着初升的朝阳。此地距离伏牛山近千里之遥。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太阳与大地的夹角比之在伏牛山更加倾斜,在冬季尤其如此。
季站在父亲身边,同样看着东方。他同样想到了伏牛山的太阳。这里,这块地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时时刻刻提醒着它与伏牛山的不同。
季道下霜了,父亲嗯了一声。前日,在父亲的坚持下,尼能将那百多亩地里的谷子全割了回来。还是没全熟,有些族人想再等两天,但最终还是全收了回来。两日之后的今日便降了霜。
谷子生有生的吃法,黄有黄的吃法。但是总归要收到自己仓内,才算真正能吃到嘴里。有了粮,他们尼能,终将一日日好起来。
田地里都收割完了,历便领着人在村中挨家挨户催叫公粮。这日晚间,历过来说话。系问起公仓的粮是否已全部收齐。历道差不多齐了,只差几家未交。
“总有几家收得艰难些。也难怪他们,今年本来就收成不多,大家肚子饿得时间又长,好容易有了新粮,却先要交出来,心里总是有些不舍的。”
族人有意见,这是他们早就想到的,然而这公粮却不能不收。“我宁愿他们现在骂一骂,也不愿明年开春后全族上下跟着一起饿肚子。”系道。
然而这几家交公粮之事,到底还是闹到了系的面前。这一日上午,系正在家中静坐。忽然听到一阵吵嚷声由远及近,其中的粗声大气一句句听得分明。听到这声音朝自己家门而来,系站了起来,走至门外。
一共来了十来人,男女都有,面带怒意,边走边高声说话。序拦不住他们,脸上又是生气又是尴尬。他们本意是到族长面前掰扯一番,如今走至近前,抬头见族长站在门口,到底觉得有几分心亏,刚刚那股汹汹气势便下去了一点。
序朝族长行了一礼,系问怎么回事。原来今日序受历的安排去催这四家交公粮,哪知两下里言语不对,其中一家便嚷着要到族长面前说个明白,四家便起哄一起过来。序阻拦不住,被他们一路推挤裹带着来了。
这时历已得知了情况。他匆匆赶过来,见到这四家正在系家门前吵,旁边围了一圈人瞧着。
当中一个瘦长脸,嘴唇尖而薄的女人尖声道:“你家中老子娘都在,孩子又还抱在怀里,自然不明白我们这种上有做不动两老人,下有半大小子的困难。交两斗公粮,我倒想交哩,可你叫我拿什么交给你?!你把我这身肉剐下来,看能不能装满两斗交给你!”
这话说得既蛮又横,另三家虽不敢如她这般大喇喇开嚷,却也纷纷附和。
若论一人敌八口,序这个青年小伙还不是对手。可像现在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以序的口齿倒真不怕,且事情如今已然闹到了族长面前,他索性道:“婶子,您也别拿您上有老下有小的说事。您满村里瞧瞧,哪家不是如此?为甚交公粮,道理我也和您说清楚了:今年收的粮食确实不够,族里已经预知明年开春便有可能要缺粮。可越是不够,这个公粮越要交上来。就为着明年断了粮,族里还能有粮食拿出来,不至于让大家都饿死。
如今刚收了粮,不先把这两斗粮先省出来,明年开了春,再去哪里找?您家上有老下有小,所以不交。那明年开春您家里要是没了米,族里要不要管你?那个时候,您又该说您家上有老下有小,让族里给您一碗饭。您嘴一张,是想两头都吃吗?!”
序前面一番道理说得很好,可是后来的几句话就有些刻薄。周围围观之人不由面露笑容,这妇女自己可以说话蛮横,却不能接受别人如此对她,且她也知道羞臊,序如此说,她面上如何过得去?
正要撒泼,站在外围的序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开口先说序:“你怎地和你婶子说话呢?”
妇女见族里有人出来说话,哭道:“我叫一个后生小子挤兑,我没脸见人了。”兴许是真觉得没脸见人,她坐到地上,以手拍地,头发凌乱,号啕大哭。
与她同来的几人也纷纷上来指责序说得太过:“叫你这么一说,我们都是故意贪吃之人…..”
历拦住他们,道:“不必如此发挥。他年轻气盛,说话难免有些冲动,回头我定好好说他。起来吧,大家都是族亲,又在族长面前,如此不好看。”他向地上的妇女道。旁边的人将这妇女搀了起来。
序温和道:“我知道大家都难,饿了大半年,如今好容易有粮在手,可以放心大胆吃上一碗干饭。不瞒各位说,我自己家里,收了粮那日就做了满满一锅饭,和我老子一起吃了。不说,这干饭吃下去,确实叫人肚中不饿,心中不慌。”
族人都笑了起来,历这番话说到了他们心里。
“可是此刻咱们吃饱了,还要想想将来。今年粮食收得不够,所以交这两斗粮大家心中不舍。可族里让大家伙交粮,自然有交粮的理由。往年在伏牛山下,不必说,是为着防止灾年歉收。今年交这个粮,是为了解几个月之后的难。这个时间说长不长,下几场雪,开了春就到了。一冬天里,全族日日吃干饭,开春了再吃什么呢?那个时候,族里就算再心痛大家挨饿,也无可奈何。因此宁愿如今让大家为为难,这两斗粮,也要先省出来。”
历说完,旁观者中便有人道:“是如此啊。就当日日做饭省一爪米,两斗也省出来了。别只顾着眼前,不为将来想一想。”
这四家人站在当地,默不作声。历看出他们是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知道你们几家是有些困难,孩子半大不小,正是吃饭厉害的时候。你们先把公粮交了,日后吃饭要是不够,来我家拿。”
几家纷纷摇手,说不是这个意思。历一个人,养着个不能下地的老人,他一个人能种多少地?他们怎么好意思去拿他家的米。
“我们回去,就把这两斗粮交上来。”其中一家终于道。
历感激地朝他们拱手:“多谢你们体谅,族中今年不易,难为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