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族长家出来后,历叔将序带至自己家中。到家后,历叔问序可知把他带来为了何事,序点了点头。
历叔道:“你那番话,前面说得很好。做事,难得遇到人人都理解都赞同,这时只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道理讲清楚,说明白。没有人愚笨,只是有些私心,有私心不算大错,让他明白他的私心会带来什么后果,他自然懂得权衡。你却不该再说后面那一句,无论如何,咱们族里上下,老老小小,都沾亲缘。你一个小辈,对长辈刻薄奚落,怎么样都说不过去。”
序起身,向历揖首:“叔教导得是,序知道错了。”
他是真的心中没有半点抵触,尤其是在当场听过族长的一番话后。历有些欣慰。序他们回来后,他和系从易口中听说了一路上序的表现。易不喜序的跳脱,却无法否认序的聪颖。
如今,族里经过这一番变故,系又一场大病,他们商量着是时候该培养青年人了。历便带了序,一点点让他接触族中事务,在实干中慢慢磨练。只求磨去他的跳脱,变得更稳重可靠些。
“日后,类似这种情况会常有发生。你切记,心怀端正才有所谓灵活应变,不然只会变成狡诈善变。不要欺哄,不要刻薄奚落,要时刻记得,你面对的不是外人,而是族亲。只有记住这一点,你才能获得族人认可,日后做事才能顺畅。晚些时候,你再去那四家走一趟,给他们道个歉,好好说说话。”
序应了。
第二日,序前往昨日答应交粮的四家,收齐了最后的八斗粮。
最后的八斗粮收来后,由族长系领头,众人看着季他们几个青年人关上公仓大门。门合上的那一刻,各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无论如何,有了这一百多斗粮,明年就算闹饥荒,也不至出人命了。
此地气温降得极快。下了霜之后没有几天,一早天就开始刮大风,气温骤降。风刮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早上起来,推开门一看,外面天地皆白,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这也是尼能到此地后的第一场雪。这第一场雪,却已经比伏牛山隆冬时节的雪还要大。
天空洋洋洒洒飘着雪花。母亲早起去做饭,院子里满是积雪。她将两个儿子喊起来,季和类装好衣服,冒着寒风推开了一条路。陶罐里的水已经结冰,母亲忙着生火,烧水,煮饭。屋顶之上,逐渐冒起了炊烟。
饭得了,母亲让季和类将盛满粥的陶鬲抬到堂内,堂内已升起了火盆。季将父亲扶出来坐下,尚坐在父亲怀内,嘴里直嚷着冷。
母亲道:“这大河边的雪比我们伏牛山可下得早,下得大多了。”
父亲看着门外地上的厚雪,道:“如此大雪,以后做饭就在堂内做吧,不去厨房了。”
这屋子当初盖得匆忙,也盖得小,若在堂内做饭,很感觉有些局促。母亲道再看看,若真冷得出不了门,便在堂上煮食。一家人吃着饭,屋外簌簌声渐响,雪又下大了。
父亲忽然道:“不知伏牛山中,是否也下起了雪?”
自父亲醒过来后,一次也没有提到过伏牛山。父亲不提,季他们也不怎么提。可这场大雪,到底还是勾起了父亲的思乡之情。
母亲也道:“也不知芸和壮儿他们可都好。壮儿该有一岁多了吧?”
季没有说话,思乡的何止是父亲一人。
雪一片片落着,偶尔顺着风卷到屋内来,却转瞬落到地上消失了,仿佛梦中见到的家人和故地,在梦醒的一刹那便消失不见。一家人顿时都有些沉默。父亲向季和类道:“吃过了饭,你们随我一起在村里走一趟。”
类应了。季想外面如此大雪,气温又低,父亲走在这雪天里,只怕身体要受不住。便请父亲在家:“我和小弟两人去村子四处转转看看,您还是留在家里,如此大雪,怕您身体受不住。”然而他如何劝得住父亲?
吃过饭,父子三人穿戴好,冒着大雪出了门。屋外,雪簌簌落着。抬头往上看,几乎不知道这雪究竟从哪里生出来,只觉一片寒冷的混沌中,一片片雪花悄然地,意外地出现,再一层层堆到地上。
系领着两个儿子从左边邻居家开始,每一户,他都敲开门,问一问家中情形如何:材火可够,御寒保暖被褥衣物可够……尤其要叮嘱的,是家里生火盆时,不论白天黑夜,不要闭紧门窗,怕闷死了人。
族人们见到族长,纷纷请他进屋来坐一坐,系婉拒了,领着季和类继续往下。他们在村中整整走了一上午。
雪厚且重,这簌簌的雪漫天漫地,人在其中,仿佛被隔绝一般,父子三人虽然前后走着,但若不大声说话,便如孤身一人走在荒原之中一般。
他们到历叔家时,历叔很是责怪父亲,又责怪季和类不知道拦住他们父亲:“这么大雪,你们怎么就不知道拦着?”父亲道是自己坚持要出来的,历也劝不住,便跟了一起出来。
秋收之后,尼能人抓紧时间将村内所有未修完的屋子赶着修完了。幸而他们修得及时,不然这样一场大雪下来,不知有多少人家便要受冻。
系却又有些担心,担心当时盖得匆忙,这雪又如此大,既怕积雪压塌了房顶,又怕大雪化了之后侵蚀了土墙,造成垮塌,故而他一家家地询问查看。
等一圈走完,回到家中,四人满身泥泞,全身上下都是雪。季和类都是年轻小伙,稍暖和点就缓过来了,历叔虽不比季他们,身体也还过得去。
只有系,到屋之后,冷得全身颤抖,嘴唇发乌。厚看着心疼不已,她给丈夫倒上热水,又用热布巾捂着他的双手。系喝了热水,却把热布巾推开了。
“哪里就至于此?我烤烤火就得了。”他温和道。
“捂着吧,身体要紧。”历叔劝道。
父亲摇摇头,道无事。母亲只得拿走热布巾。父亲让历叔坐近火盆一点。他嘴唇仍然颤抖,却说起了自己的担忧:“我只担心屋子垮塌。尤其那些秋收后才完工的房舍,内里泥土恐怕还未完全干透,这大雪来得又如此之早,内外浸泡,恐怕不好。”
雪来得早,便来得长,一个冬天不知要下多少场雪。每化一次雪,渗水便是对所有房屋的一次考验。若屋子垮塌了,人又该去哪里安置?想及此,父亲忍不住皱了眉头。
这一年,他们仓皇无定,每一件事情都迫在眉睫,可每件事情都没完全做好。总是在问题发生之后,才恍然想起应该提前做预防……如此手忙脚乱,如此顾此失彼,实是他这个族长之责。
历扶住系的膝头,劝道:“不至于此,这一年来多少事情,千头万绪,能有如今模样已是不易,何必求全责备?你身体尚未全好,如此忧心思虑,何时才能好呢?”
系还是面露沉重。历欲言又止,他有心劝说,却也明白这种劝说之语根本无用。
“等雪停了,我组织村里的青年人,一日在村中各家巡查一次,防患于未然。如此当无大碍。”他想想道。
“还要提前堆好土,若真有垮塌,临时去挖土只怕来不及。”系道。
历应了。自此,历安排了族中几个青年人,由季和序领头,每三日将整个村落屋舍巡查一遍。
这一日午时刚过,季巡防回来正在家中烤火,一边和父亲报告巡察情况,忽然序手提长矛略带兴奋之色的走进来。
他先向族长行礼,然后笑道:“村里有人发现地里来了一头大野猪。”言辞里尽是兴奋之意。
“当真?”季问道。
“真的。族人看得真真的!”
系道:“既然如此,季儿,类儿,你们和族人一起,去把那野猪猎回来。”
季和类应了,当即起身,各提着新制的长矛,三人踊跃地出了门。
村口处,历已集合了十来人,都是青壮年男子。见到季他们来,就道:“季儿,就由你领头,领着大伙一起去。祝你们凯旋而归,把这头大野猪带回来。”季手提长矛应了一声是,也不多说,领着十五人出村口而去。
走出村口,跨过壕沟,迎面的风激得人一哆嗦。十五人虽身处寒冷,心情却很有几分激动。握着长矛去打猎,好似已成了上辈子的事。
此刻,手握长矛,那种熟悉感自然而生。长矛化做了他们的手臂,而他们,终于又变成了伏牛山里那逼杀得大小野兽迁徙远离,退避三舍的尼能人!
一行人走在靠近田垄的田地之上。野外还有积雪未化,脚下虽雪厚地滑,身上衣服也裹得繁琐厚重,但是所有人的动作都极轻盈。这是一种刻在他们骨髓里的轻盈小心。田地里到处都是收割剩下的草桩。
走不多时,就在靠近原野的最外围的田地里发现了那头身上披着半长黑毛的野猪。是头母猪,身边还跟着两头半大的小猪。它们在田地里走走停停,嘴里不断嚼着剩桩。想来是天气寒冷,母猪实在找不到吃食,才不得不冒着风险来到人类的田地之上。
季做了个手势,十五人分作两队,前后包抄过去。从高远处看,田野之上,这些尼能人仿佛是没怎么移动的黑点,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极为迅捷轻盈。
他们远远的包过去,慢慢缩紧包围圈。他们已隐约可以听见野猪的哼叫声。没有风,气温依然极低,季努力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绵长一些。他轻轻地踏入积雪,又轻轻地拔出,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不断缩小包围圈,希望一击而中。
但是情况忽然有了变化。起风了,不知是风声还是谁的心跳声,或者谁脚下的踩雪声,惊醒了正在地里拱食的野猪,它忽然发出惊叫声,随着惊叫声,它开始冲撞。两只小野猪跟在他们母亲身后,尖利的叫着,四条短腿狂奔,如两颗黑色流星。
在野猪惊叫的一瞬,所有人都知道开始了。此时他们的包围圈还不能算完成,还像一个不完整的圆。但是猎物什么时候都不会等猎人完全布好网再乖乖送死。随着野猪行动的方向,包围圈迅速缩小。在朝身后大山的方向,人力自动往这边聚集。
正对野猪试图逃跑的方向,猎人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口中发出喝叫声,而在野猪身后和两旁,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做没有意义的动作。他们半躬着身体,紧握长矛,嘴唇紧闭,一瞬不瞬的盯着野猪,希望在野猪冲击不成转向时,给与致命一击。
呼喝声和长矛的舞动起了作用,野猪急忙调转方向,朝右边冲击。但是迎接它的仍然是长矛和呼叫。它左突右冲,连番几次,但是始终无法甩开这些要命的猎手。
人群之中,两只小野猪跟随着母亲移动,它们尖利的叫声响彻大地。
野猪大声哼叫着,它冲不出去,但是它也绝不肯露怯。这些尖叫的人类和他们手中的长矛激出了它心底的野性。又一次冲击不成,它站在原地喘气,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满是移动的人影。
小猪尖叫着挨到母亲腿后。尼能人趁机缩小包围圈。不能再等下去,野猪当机立断,拼着这还未歇够的一口气,它低着头,肩颈肌肉缩紧,四肢用力,看准缝隙,以雷霆之势冲击而去。
就在它要冲击而出的一瞬间,一根如影子般挥舞而来的长矛击中了它的后脑,一股巨大的疼痛让野猪发出尖利叫声。
可是这只是一个开端,很快,它的背部,四肢,腹部都受到了如雨一般挥落的长矛痛击,疼痛之下,它终于失去了力气,前腿倒在了地上,它逃脱不过了。它黑色的眼睛里,映出的最后一幕是人类在抓捕它的孩子。
眼看着野猪倒下地上无法动弹,除了几个看守的,其余人都去抓捕那两头小猪。两头小猪虽然叫声尖利凶狠,却没有丝毫威慑力。猎人们哈哈大笑,他们逗弄着它们,把它们从左边赶到右边,又从右边赶到左边。这一番热闹景象,叫尼能人感到久违的快乐。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在田野之外远处那个黑色之地,在那高台之上,多了两个人,他们将尼能人的这番捕猎行动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