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阿常的武功是谁教的,今日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薛景尘问我。
“哦,这个啊”我和新月同时笑起来。
我又掏出了那根竹筷子,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放置不用的破酒壶扔去,破酒壶便如我预料的那样碎裂了。
“这筷子可是我独家制作的,根本不是什么竹筷子。”我笑嘻嘻的说,这是我很久之前托慕齐给我做的银筷子,只不过里面不知道慕齐让人加了什么,很沉,我天天都练准头和力道,几年下来,想不有所收获都难。
“小把戏,骗骗人罢了。”慕齐手撑着头,懒散的看着我笑着说。
“骗人也是种本领,最起码,今日你保住了你们三个的命。”薛景尘对我说,却是看着慕齐。
“以后郎君还是管好你的手下,我燕国的地界不是随随便便就可圈地做黑市的。”慕齐斜斜看着朝着薛景尘,语句冰冷,一字一句都透漏着危险。
“九殿下这么说便误会了,我只是其中的小股东罢了,我们小本生意,不要扣这么大的帽子。”他将酒杯向前一推,又说:“今日多谢九殿下的款待,吃饱喝足,我们也该走了。”
“钱颂,送客。”
薛景尘又将折扇一展,摇着扇子同我说:“还会再见的。”说完便转身和江晓晓一道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是怎么做到大冬天扇凉风还那么享受的...
“看不够是吗?”这声音冰的我打了个寒颤。
“同我去看看慕悔。”
对面慕齐说完放下酒杯起身便走,走的时候还不忘冷淡的扫我一眼。
我和长乐还有新月也一同随他出了厅门,一同去书房,慕悔有些好转,嘴唇却由以前的苍白变成了深紫色,他的双眼无神,看到我们过来便艰难的坐起身。
他突然伸手拉着慕齐的胳膊,拽的那样用力,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哀求:“哥!杀了我吧!求你了,杀了我吧!”
“慕悔你冷静点!”长乐上前一步说。
“冷静?!我怎么冷静?非得我等哪天杀了你才算冷静?!”慕悔生气的吼。
长乐愣住,看着他,喃喃:“你,不会的。”
“当然会,我就是一个疯子。”慕悔的眼神复又变得锐利,嘲弄的模样愈深,疯子二字被他咬的极重。
“不会的,长乐你去让人给他做的粥端来。”慕齐淡淡的说,不等慕悔回答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跟着他追了出去,慕齐大步走出了小院,我便知道他要去找谁了。
我一语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后,穿过竹林,穿过覆着薄冰的水潭,又路过一片荒凉的树桩子,人人都说逢秋悲寂寥,可我觉得冬天才是最荒凉的,往日那些舒展的树桩如今都成了光秃秃的空架子,一条一条的树枝穿插伸展,映着冬日灰蒙蒙的天,怪异,孤寂。
“阿常,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慕齐看着这些怪异的树枝问我。
“复仇。”我毫不犹豫。
慕齐扭头看着我淡淡的笑起来,这般笑容像是寒冷冬日的一抹朝阳,平淡又无声照亮黑夜里的一切,给人和煦的暖意。
他对我说:“我以前也这样以为,可是,阿常,人会长大,也许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保护,你说对吗?”
他不过比我大了两岁,就算再怎么心思深沉,工于心计,说到底,不过是个孩子气的少年郎。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因为我不这么认为,最重要的事在我前世已经没了,最重要的人在我前世也死了,若不是复仇,那我一生最重要的事便是和依依好好过活。
她死后,我日夜跪在我们一同拜过的寺庙前,求柳依依活着,我不求她万事顺遂,不求她嫁得如意郎君,不求她一帆风顺,我只求她活着,只求还能见到她的笑,只求还能给她好看的鬓边别朵艳丽的海棠。
可是,如今,她的骨灰被风吹散,一粒渣都不剩,柳依依其人,无人知无人晓,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你比我更适合当将军。”慕齐说了这么一句,毫无来由。
“为何?”
“目标明确,死不回头。”
“不就是冷血的意思嘛。”我笑。
“你做的这些,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怎么是冷血?”他看着我,没有以前的戏谑,眼里都是实实在在的疑问。
我没有听懂这话中的意思,可我拒绝救慕悔,拒绝的是干干脆脆,这样真不叫冷血么?
“那我就是自私。”
“我不这么觉得。”慕齐只道。
真不知道哪天他知道了我拒绝救慕悔又会是什么反应?
我们到了五玄家,看到五玄正站在院子里,身前是一张长桌,他握着笔低头似在作画。寒风猎猎,没被镇纸压上的宣纸被冷风吹得“呲呲”作响,头顶听得几只寒鸦叫着飞过,五玄沉浸在自己的画里,我们走进院子他都浑然不觉。
“先生。”慕齐叫了他一声。
五玄毫不意外的抬头,对我们微微一笑,我正准备走上前去看他在画什么,五玄却阻止我:“别动。”
慕齐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腕,指端暖意传递上我的手腕,他紧张的看着五玄,就这么与五玄对峙半晌,慕齐才又开口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五玄笑了笑,胡子也跟着颤动:“马上就勾完轮廓了,淑婉不是想让我画张画送她,我当然照做。”
听他这么说,我便愈加好奇,不知道五玄到底画的如何。
“五玄先生这么听话我倒是第一次见,不知道淑婉拿到了先生什么把柄。”慕齐话中带着一丝笑意,我没有想到,他的疑心病这么重,只因为五玄给我画幅画便揣测这么多。
我有些紧张的抬头看着五玄,生怕他招架不住把慕悔那事全盘托出了。五玄放下笔满意的看着桌上的画作笑了笑:“没什么把柄,我就是喜欢淑婉和九殿下,才子佳人,难道不是最为般配么?”他看着我,又说:“淑婉,答应你的画,画完了。”
这就画完了?....未免有点草率。
“这画的也太快了点”我皱眉,一边好奇的踱步走向前。
画上是用黑墨勾勒出的一男一女,女子眉眼明丽,轻轻仰头,嘟着嘴,看上去很可爱,而男子...我不自觉的笑了出来,慕齐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画上男子眉头皱着,手拉着女子的胳膊,浑身散发的冰冷气质倒真是同慕齐极像。
“五玄先生画的真好。”我夸赞的笑“这冰块气质真的刻画的入木三分啊。”
“你才是冰块。”慕齐在我耳边冷飘飘的说。
“那是当然,老夫这点手艺还是可以的,等回头填完色便送给你做新婚贺礼。”
新婚贺礼?我无奈的和慕齐对视,五玄还真把我们当成情投意合的小情侣了。
“不知道五玄先生对慕悔如今的情况怎么看?又有几分把握能治愈他?”慕齐并不答话,问出了此行目的。
我又开始暗暗捏了把冷汗。
“只能说可以压制,治愈...这可为难老夫了。”五玄摸着胡子皱眉。
慕齐似乎轻笑了声,淡淡的说“先生可不要瞒我,若是瞒我,你也知道后果。”
“你!”五玄的脸上变幻莫测,气愤和无奈在他脸上轮番上演。
“放心,她如今过得很好,你大可不必担心。”
“你早该放下,放弃。”
“放弃?我何时追求过?”慕齐冷笑。
我看着他俩,听的晕晕乎乎,不知道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先生还是好好活在当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慕齐微微颔首,语气生硬冰冷。
“方法自然是有,只是你让我看到我想要的结果,我自然救他。”
“先生是在同我谈条件?先生以为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同我谈条件?”慕齐又笑,似乎对让五玄答应他这件事志在必得。
“我只能尽力而为,殿下也知道我的为人。”五玄说道。
“尽力,自然不是听天由命。”不容反驳的语气,冷淡如深潭寒冰。
“老夫懂了。”五玄微微垂眸,接受了慕齐的话。
“走吧。”慕齐拍了拍我的肩。
我随他走出院子,远处暮霭掩盖苍山,和登山那日一样,慕悔狠戾的笑容浮现在我眼前,当时我震惊,甚至害怕,现在却觉得他确实可怜。
“慕悔,小时候什么样?”我转身问他。
慕齐的黑眸沉了沉,看向不远处,似乎是在回忆:“小时候胆小怕人,做什么事都爱躲在我身后。”
“还真是想不到。”我很难把如今的慕悔和胆小怕事联系在一起。
“长乐口里的静妃是谁?”
听到静妃,慕齐仿佛连装都很难装,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平静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静妃,是我的养母,长乐的生母。”
“哦。”
想不到宫中的事比我看的小说还要精彩,被亲女儿质问是不是自己害了别人,也不知道静妃听到会是何种表情。
“静妃待你如何?”我扑闪着眼睛,故作天真的问。
慕齐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表情有些犹豫,眼里的冰却渐渐消融一样,吐出两个字:“还好。”又说“早晚你会见到她,到时我再同你讲。”
我拿着那副画,细细的欣赏画上两个人的表情,说道:“画,是很值得欣赏,所以不论以什么名义把一副画烧了,都是值得气愤的,你说是吗?”
“名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呵呵干笑。
“确实不错,不过要看画的是什么了,就比如这幅画,五玄画的是我,令我很不舒服,我想烧了,难道我有错吗?”慕齐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而他有什么资格气愤?”
我歪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这话听着的确不错,还有点意思,不过...难道他觉得这画让他不舒服吗?
“这画,你不喜欢?”我收了看画的目光,将画卷递给他:“不喜欢就烧了吧。”
他冷冷扫过画卷,眸似寒星,语气冷得可以将四周的树木结上冰霜:“你就如此讨厌和我一起入画?”
“我没有。”
我真从未这么想过,天地可鉴....
“那便留着。”他既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将画重新认真卷好,又递给了我“既然本殿下说了留着,你可得好生保管。”
我没再说话,将画卷握在了手里。
我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处,云雾变换,耳边风声强劲,如一往无前的岁月,冰冷的前行,毫不留念。我正发呆,突感额头有一丝凉意,我抬头去看,风中竟飘起白雪,似柳絮一般从天空洋洋洒洒温柔坠落,我伸出手,一片片雪花落进我的手心,却都片刻融化,在手心不留痕迹。慕齐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眼中似有我从未见过的柔和,像是琉璃上被附着的一层柔光。
他伸手,冰凉的手指轻触我的眉心,像是在涂抹胭脂似的,轻轻揉着:“阿常,我从不知道原来下雪也会有如此光景。”
雪越下越大,雪花大小从柳絮又变成棉絮一般,大团大团的簌簌下落,不一会慕齐的眉毛和黑色暗花披风就落满了雪花。我也伸出手,用拇指将他眉上的雪抹去,对他说:“你看,这雪多好看,你也这么好看,应该多笑才是。”
只有这种时候,似乎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的种种都变得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我们两个人而已,彼此防备,却又惺惺相惜。
他冲我笑起来,清澈的眼里映着簌簌雪花,对我说:“初雪许个愿吧,阿常,我都帮你实现。”
“你说真的?”
“真的。”他笑意更深,映着身后雪幕,愈加清秀俊逸。
“那我要去沙漠看花,要吃糖,要...”我们一同转身走进雪中。
慕齐的眉头微微蹙起,问道:“什么?”
“要活下去。”
慕齐眉间的皱纹更甚:“其他的好说,只是沙漠里哪会有花?换一个。”
“不换,我说有自然就是有的。”我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好好好,回头带你去。”他追上我,舒展了眉眼,笑着帮我拍了拍肩头的雪。
我们一同向前走去,我只觉得这条路很长,路上还有许多横生的荆棘拦住去路,可是我同慕齐一起走着,却觉得虽然这条路风雪常在,却总会有些期待,有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