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江苏泰兴市蒋华镇西面一个濒临长江的村子里。想起我家门前河边的老梨树实在是偶然,也有些突然。
母亲节前夕重读《三国演义》,七十八回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却说曹操在洛阳,自葬关公后,每夜合眼便见关公。操甚惊惧,问于众官。众官曰:“洛阳行宫旧殿多妖,可造新殿居之。”操曰:“吾欲起一殿,名建始殿。恨无良工。”贾诩曰:“洛阳良工有苏越者,最有巧思。”操召入,令画图像。苏越画成九间大殿,前后廊庑楼阁,呈与操。操视之曰:“汝画甚合孤意,但恐无栋梁之材。”苏越曰:“此去离城三十里,有一潭,名跃龙潭;前有一祠,名跃龙祠。祠旁有一株大梨树,高十余丈,堪作建始殿之梁。”
操大喜,即令人工到彼砍伐。次日,回报此树锯解不开,斧砍不入,不能斩伐。操不信,自领数百骑,直至跃龙祠前下马,仰观那树,亭亭如华盖,直侵云汉,并无曲节。
重读罗贯中对洛阳大梨树这段文字描述后,我不由想起母亲生前念念不忘的我家门前紧挨河边的那棵老梨树。
老梨树是我们周家的祖传宝树。这棵老梨树是清朝同治年间我爷爷的爷爷亲手栽种的,已有200余年树龄。周家人在这棵老梨树的庇护下艰难繁衍。
老梨树树干庞大雄伟,几个孩子牵手才能围抱过来。老梨树的树干十分粗糙,全身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一个英雄袒露着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刀痕。临河的半边树干披满了厚厚的苍苔,显示出历尽沧桑的城府。老梨树盘根错节,枝叶茂盛,占地约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每当早春还寒时,老梨树开满雪白的梨花。夏日的夜晚,全家人坐在老梨树底下纳凉,我躺在母亲的怀中数星星。秋天,老梨树的枝头挂满了拳头大的果实,散发出阵阵诱人的梨香。老梨树结的梨清脆香甜、风味地道,据说清朝曾被列为贡品。每年中秋节前后,周家人都要聚集在老梨树下品梨。每当这时,母亲都要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送上几个梨头让大家尝尝。但母亲总忘不了挑最大最好的留给我的奶奶。奶奶姓高名小年,属鼠,生于1900年。我至今记得,奶奶晚年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咳起来,常常上气不接下气,憋得满脸通红。母亲就将梨头去皮去核切成小块放入冰糖蒸熟送给奶奶吃。这“土方”还真灵,奶奶服用后,哮喘病确实有所缓解。母亲还把这“土方”介绍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我家常有人上门索要治咳嗽和哮喘病“土方”的人,母亲总是热心相帮,从不收钱物。
老梨树是我们周家人的“保护神”。我3岁那年秋天的一天,我和比我仅小几个月的堂妹爱青在老梨树下玩时,突然“咚”的一声,老梨树上一只梨掉在河里。我让堂妹拉住我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到河里去捞,但怎么也够不着,突然一下子掉进了河里。情急之下,我左手抓住了垂在水上面的一根梨树枝,可人还是往河里沉。母亲在家找不到我,向河边找来,听到我堂妹比蚊子声音大不了多少的哭声,急忙把我从河里救上来。母亲临终前一个月病重住院我陪护时回忆此事说:“要不是你堂妹拉住你的一只手和你抓住了垂在水上面的梨树枝,就危险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要不是母亲及时赶到,我和堂妹也难逃此劫。
天有不测风云。在全国“大炼钢铁”的浪潮中,我家的这棵宝树同样未能逃脱灭顶之灾。据队里老人回忆:那时,许多村民家前屋后的大树都被砍伐,烧成木炭,去喂遍地开花、炼钢无望的“小高炉”。一位领导看中了我家的老梨树,说它能抵百棵大树。公社领导亲自找我父亲谈话,要我父亲带头献树,并于当天就派人来砍树,我母亲紧紧护住老梨树。我奶奶患病已卧床好几个月,闻声拄着拐杖来到树前,斩钉截铁地说:谁砍我家的老梨树,我就和谁拼命!公社领导见硬的不行,便放出话来,说可以考虑出钱买我家的老梨树。母亲一口拒绝:就是给金山银山,我们也不卖老梨树!
老梨树暂时保住了。但我奶奶连气带恨,病情加重了。1958年,生产队家家户户被扒了灶,锅被送去炼钢铁,男女老少一律吃食堂。我家是“重点户”,差不多被挖地三尺,搜去了所有的大米及细粮。我母亲只好一天三餐给病重的奶奶从食堂打饭。奶奶吃不下大锅饭,可家里无锅灶和粮食,母亲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暗自流泪。奶奶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在这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离别了人间,享年60岁。
屋漏偏遭连夜雨。我奶奶病逝一年后,我家遭受了特大火灾(详见《怀念母亲》一文)。我的一个弟弟被火活活烧死,我家所有的东西包括父亲的财务账本统统化为灰烬。父亲被免去公社会计职务,被迫外出做工。母亲带着我和永跃弟暂时栖身外婆家。这就给了觊觎我家老梨树已久的那伙人机会。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仅砍倒我家的老梨树(用大锯锯了2天2夜),还砍走了我家的其他大树。待我母亲得知消息后赶到现场时,早已不见老梨树的踪影。面对光秃秃的树桩,母亲大哭一场,可谁会来同情家贫如洗的弱女子呢?
老梨树被无情砍伐后,树根仍活了多年,每年春天,树根周围都生出许多新芽来,有的竟长成1米多高,只可惜长不大,一到冬天就枯死了。但春天它一定会生出新芽。如此往复,村里人都啧啧称奇。
1963年初,我的舅母下放带着孩子连同外婆回家,这意味着我家又面临“上无片瓦,下无立椎之地”的困境。父亲在万般无奈下,放弃江苏地质勘察测量队的工作,东借西凑,同年10月在老住宅地上建起了3间草房,家遭特大火灾5年后,一家人总算有了个自己的家。1964年春天,我家刚建房不久,欠了不少债,全家人不仅缺吃少穿,而且缺烧的柴草。队里房前屋后有树的人家可以砍树枝晒干烧。可我家屋子四周光光的,只有我和父亲刚栽的20多株树苗在寒风中摇晃。眼看家里开不了伙了,父亲这才痛下决心:让老梨树的树根为周家的生存作最后的“奉献”。父亲花了大约一周时间,从泥里挖出盘根错节的老梨树根,劈开晒干后垒起来足有2间屋子那么大的体积。全家用老梨树的树根烧了好几个月,父亲还用部分柴换了上百斤红薯,渡过了“春荒”难关。母亲生前回忆此事,说了句至今令我们兄弟铭记在心的话:老梨树不愧为周家的宝树,那年要不是老梨树的树根救急,全家就要断伙了啊——父亲则无比惋惜地说:那年要不是缺烧的柴草,老梨树的树根可雕刻成多少艺术品噢!
(原载《故乡》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