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本人。”弋零话音方落,面前便撞出兵刃相击之声。
洛熙瞪了凌贞一眼,厉声说道:“凌空意你别来插手!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凌贞不但不退,手中逆邪剑反倒带着洛熙的剑侧滑而下,将剑尖向下掀。
弋零面无表情地道:“你若真想杀我的话麻烦先排个队,看看我死了以后有没有尸身留给你捅。”
“呵,”洛熙冷笑道,“你还想活到明日?”他欲挑剑前送,可凌贞压得太重,他根本就挑不起来。
——此人臂力了得。
洛熙调动灵力聚往剑尖,手中猛地一震,激得弋零与凌贞往后退出一丈。
凌贞说道:“你虽有气海,但却不知如何使用,现下硬要动手不过是自讨苦吃。还有,不管你对玄门抱有多大怨恨,可那十年前的案子与冥心有什么关系?你要讨债也得先找对人吧。”
“我找的就是他!”洛熙举剑指向弋零,“当年废太子屠尽天门山大半人为的就是除掉弋冥心这等起了歹念的修士,身为天门山大弟子不以身作则,反倒混迹冥门与冥界,跟妖魔鬼怪之间的交道也怕是只多不少。这般包藏祸心的人不该杀吗?”
弋零听得聚精会神,问道:“那请问,我究竟包藏了什么祸心?既然你觉得混迹冥门便是包藏祸心,那你为何会听得进西冢厌蛊的话?他不正是冥门中人吗?”
“你还想狡辩?就凭你和冥门邪士及妖魔鬼怪……”
凌贞漠然地看着洛熙颠来倒去地在那儿强调“包藏祸心”、“坏了规矩”和“黑白通吃”几个词,不禁觉得十分无语,他轻声对弋零说道:“地上的尸体都是沈知府派的卫兵,这洛熙是受得刺激过大所以中了心蛊,现下才会这般乱讲。”
弋零点点头,道:“中了心蛊之人须得发泄出来才行,我得逼他哭。”
洛熙见得眼前二人交头接耳,将自己视若无睹,心里瞬间火了。他怒道:“弋冥心、凌空意!你们两个什么意思?!”
弋零朝他摆摆手,道:“你继续啊,我听着你骂呢。”
洛熙瞧她一副敷衍至极的模样,气得当即提剑砍去。弋零又往后退了不少,让出空地给凌贞与洛熙打。
“你怎么还不让开?真要叫我动真格?”洛熙愤愤地道。
“冥心手里无剑,他赤手空拳与你打斗岂非不公?”
洛熙手里发狠,恨不得将平日学的剑招通通用个遍。凌贞见招拆招,游刃有余,领着洛熙与他绕弯子,随即逮着破绽连连进攻。但他每一下都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而后立马转攻为守继续与洛熙打太极。几番攻守交替如潮起潮落,叫人心中厌烦不宁。
弋零挑准了时候,开口说道:“我说洛熙,你这剑招怎么软绵绵的?是早上没吃饱就出来了?我一路看下来,你学的每个招式都叫你使得花里胡哨,而且毫无杀伤力,说你瞧着外强中干都是在夸你。”
洛熙本就心神烦躁,现下更是气息不稳,他吼道:“你放屁!有本事你——”
“铛”的一声,凌贞猛地一记重击震得洛熙虎口发麻,将刚要脱口而出的话打散在口中。
弋零又道:“你以为自己持大义,行正道,可你若是不逞强早些请来白云间的人不就好了?你叫卫兵去捉妖,他们并未捉到,人反而被妖宰了,而后那妖便接着残害其他少年。如此一来,你便是间接杀害他们的凶手。你说我包藏祸心,那你的这些举动不也令人猜疑吗?难不成你早就与西冢厌蛊沆瀣一气,放任他在西商为所欲为?”
洛熙爆喝道:“扯淡!”他架住逆邪正欲振臂掀开,忽觉一道迅猛掌风朝小腹拍来,他避无可避咬牙接下,体内顿觉气海翻腾,一股闷恶之感直往上涌,激得他咳出声来。
他骂道:“凌空意你也是个扮猪吃虎的!不过是和弋冥心在瑶安牵了个红线就这般向着他,莫非你真是个断袖?”
凌贞剑尖抵上洛熙咽喉,挑眉道:“我向着友人怎么就是断袖行径了?”
身后的弋零突然走上前来靠近洛熙,惊得他促声道:“你要干嘛?”
逆邪剑已经被凌贞收回鞘中,弋零忽的伸出两指点住洛熙额角,淡声道:“要你看点东西。”
眼前的红衣人逐渐隐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洛府——
“熙儿,你可知这个字怎么读?”
“‘怀瑾握瑜’的‘瑾’,是爹的名。”
面容姣好的少妇站在案前,手把手地带着洛熙写字。
“你可知其意?”
“瑾乃美玉也,瑜亦然。‘怀瑾握瑜’说的是高风亮节之士,爹和叔父都是这样的人。”
少妇笑着赞道:“熙儿学了不少。”
她又带着洛熙写了一个字,问道:“那这个呢?”
“熙,光也,有和乐之貌。”
少妇轻抚洛熙的额头,柔声道:“我们熙儿要做个光明磊落之人,日后安居乐业,知道了吗?”
“孩儿明白。”
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得匆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将血色残阳溅了一地。
“夫人——”仆人一见到洛熙便噤了声,少妇见状便对洛熙说道:“你先去里间玩儿吧。”
“嗯。”洛熙乖巧地下了椅子,绕过屏风去了里间。
“……夫人,”仆人强压着声音,颤声道,“老爷的马车翻、翻下山了!”
洛熙脑中思绪漏了一拍,只听得外头“嘭”的一声闷响,随即传来仆人急切的呼喊声:“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夫人晕倒了!”
雷雨来得仓皇,将地上夕阳冲了个干净,一点儿也找不回来。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的少妇躺在床上听着雨水敲打砖瓦的声音,心里被万千雨点扎的千疮百孔,仿佛烂在了山崖下的泥泞里,被血污浸了满身。
“娘……您喝点药啊……”洛熙趴在床头涩声哀求道。
少妇调动气力扯出微笑,轻声道:“那药不能喝……有毒。”但她知道自己在昏倒时已经被人灌了不少。
洛熙一怔,见到少妇示意他噤声,她继续说道:“有人要害沈家,我和你爹都不能活。”
“娘,你告诉我他是谁。”洛熙将头凑得更近了。
少妇露出苦笑,涩声道:“太多了,朝廷里、玄门中,或许还有冥门的。”
洛熙对这些一知半解,只得安静地听着牢记于心。
“你记着,等你叔父回来了,叫他务必当心咳……咳咳……”
少妇剧烈地咳起来,洛熙拿起帕子替她擦去额间冷汗,手腕却突然被少妇握住。她握得完全没有劲力,可洛熙却觉得她已经使出最大的力气。
“务必当心玄门天门山,”少妇压得极低的声音微微发颤,“还有当今圣上。”
眼前画面逐渐变得模糊,洛熙猛地回过神,他攥住弋零的手臂试图将其拿开,可他此时身子莫名发抖,根本抵不过弋零的劲道。他瞪着弋零,道:“你让我看这些做什么?”话语里的沙哑吓了他一跳,他这才发觉自己鼻头发酸,竟是想哭。
洛熙的灵力抵触在弋零的意料之中,她继续调动灵力,道:“我陪你看。”
我不要!洛熙已经无法开口,他只能在心中大喊。
明明正值夏季,可洛府却似是雪窖冰天,与外界格格不入。府内已是白绢满屋,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我不要看。
“楚佩啊,你大哥大嫂……唉,你节哀顺变吧。”
“往后这洛府的重担便由你来扛了,我看你那侄儿聪慧得很,可有他父母的样儿了,来日定能成才升官。”
“楚修有洛熙这样的孩子倒也无需牵挂了。”
——我不要听这些。
洛熙垂首听着人们对他叔父洛瑜说的客套话,只觉得无比刺耳。人语声化作寒鸦鸣啼,成群的乌鸦盘旋于此,聚成黑压压的一片,覆盖在尸身上啄食着腐肉。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看看,就是他,没爹也没娘的那个。”
“可怜得很呐。”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老父坠了崖,他老母也不要他了。”
“你说谁?”洛熙怒声道。
少年嗤笑道:“说的就是你啊,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吗?”
下一瞬,洛熙已经扑了过来,照着人劈头就打。
——我不要看这些!
洛熙在心中大喝一声,体内灵力与来自于弋零的灵力疯狂抗争,使得自己被两股灵力撞得浑身发热,犹如针扎,疼得他咬牙抽气。
“你有病?”洛熙终于恢复意识得以破口大骂,“你做什么要让我看这些?你他娘闲着没事干是吧!还是因为我方才骂你、要杀你,所以你要这般报复我?”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洛熙眼里滚落出来,中了心蛊的便会这般脆弱,容易受人挑唆也易怒易悲。弋零松了一口气,正想叫凌贞帮忙将冰玉从洛熙体内激出来,孰料洛熙的灵力便在此时突然窜进她的脑中,竟让追忆术的对象直接互相调换。
玉楼金殿,贝阙珠宫,果香漾漾。
洛熙还没反应过来他此时看的正是弋零的记忆,只是当场愣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①……”
一个幼童手里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奶声奶气地背着《道德经》,她望着水缸里的锦鲤道:“我爹说这《道德经》博大精深,如若参透其意便能修成大道。”
她往嘴里塞了瓣橘肉,含糊不清地说道:“‘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②’,你这肥鱼什么时候化龙啊?”
“这女童瞧着才三四岁,怎的能记得这么多诗句?”洛熙正暗自惊叹,可眼前画面忽地模糊扭曲,支离破碎,是弋零收回了追忆术。
意识瞬间恢复过来,洛熙惊讶地盯着弋零道:“你——”
“空意你把冰玉取出来!”弋零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凌贞方才站在一旁看着二人脸色便瞧出了其中蹊跷,当下也没多问,只对洛熙说道:“洛公子,得罪了。”
“什么……咳啊!”不待洛熙反应,凌贞便一掌往他小腹拍去。上回他并未使力,这回此一掌中夹着灵力,不会叫洛熙吐血,但会使得气海中的冰玉被催逼出来。
只见一缕白气从洛熙口中飘出,被弋零一把抓在手中。她摊开掌心一看,这冰玉不过巴掌大小,显然是铸不成灵器了。
洛熙奇道:“这玉怎么会在我肚子里?”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弋零故作疑惑地道,“西冢厌蛊只说你体内灵力深厚含有气海,却没说你的气海里有块儿玉啊?我还以为他会提前跟你打好招呼说我就是为了这个玉来的呢。”
洛熙摇了摇头,而后涨红了脸道:“方才的事……真是抱歉。”
“嗯?”弋零往前凑了一点,但还是隔着不少距离,“你说什么?”
“我说我向你俩……道歉,对不住!”
“哟,”弋零踏出一步,“方才你那架势分明是要杀了我和空意,现下却知道要道歉了?”
洛熙后退一步,促声道:“我、我那是被那什么西冢厌蛊动了手脚所以才会那般过激,做不得数的!”
弋零勾唇道:“他动了什么手脚?”
洛熙急忙解释道:“呸!不是,我是指他对我施蛊术。”
“那你要真杀了我俩也不算数?”
“这……”
弋零见他面皮子薄,随便说两句耳尖就泛起潮红,心里不禁想起一个人,那人便是这般容易挑逗,当真是朵白嫩的玉兰。
——打住。
一想到其人就站在边上,弋凌便立即停止胡思乱想,脸上又恢复了淡漠。她道:“没事儿,反正你也杀不了。”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不想问问我们为何来取这块玉?还有这玉为何会在你体内?”
洛熙见弋零见好就收,心里也逐渐平复了方才的局促,他道:“不管是玄门还是什么其他门的事我都不感兴趣,所以没有问的必要。不过我是真没想到,空意竟然是玄门白云间的弟子。”
凌贞道:“西冢厌蛊倒是与你说了不少,现下猫妖已除,冰玉也已到手,我和冥心这便走了,下回再找你喝酒。”
三人就此别过,弋零与凌贞折回去找飞雪。
“原来你认识洛熙啊,怪不得他家的守卫要拐着弯儿地赶你,看来是怕你又带着他家小公子到处鬼混,把人给带歪咯。”弋零侧眼瞧着凌贞,话里尽是调侃的意味。
凌贞嗤之以鼻:“那还不是因为他们的小少爷定力不足,所以才会搭上我这样儿的纨绔。”
“这个给你,”弋零将冰玉丢给凌贞,“虽然这回出现的冰玉小了点,灵器是铸不成了,但打磨成小物件还是可以的。”
凌贞把玩着冰玉,心里莫名喜欢得紧,问道:“为何给我?”
“上回你不是把血龙木让给我了吗?那玩意儿只要受了封印其香味便不再阴戾损身,你拿着也没事,可你还是把它让给了我,所以我才将这回的冰玉送给你,这叫礼尚往来。”
凌贞看着弋零上了马,忍不住道:“你要是也御剑飞行就能和我一道走了,可惜你没带剑,只骑马。”
弋零露出笑意,说道:“这么舍不得啊?”她没敢往话里加个“我”字。
凌贞不假思索地道:“对啊,知己嘛,我当然舍不得。”他也没敢在句尾加上“分开”二字。
弋零和他相互撩拨惯了,现下也不觉得肉麻,只是调转马头就走。她放任飞雪为所欲为,走得极慢。
凌贞几步走上前问道:“那下次什么时候见?”
弋零偏头想了片刻,道:“皇上秋猎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