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惊雷隐匿了踪迹,夏末的最后一场暴雨也早已停歇。清脆的马蹄声乘着飒爽秋风一路向北,金黄鸾旗宛若游龙,将天与地一分为二,划出一道醒目的界线。远远望去,游龙的身边似是伴着黑蟒,黝黝的一大串望不到尽头。
今年秋猎的地点与往年一样,皆在迎朝山举办。北辰王凌卓和东巽王萧成正领着各自的儿子及选定的兵马出来迎接。
“那是萧成的养子?”凌卓看着与萧鸿齐肩立于萧成身后的红衣少年问道。
凌贞看了一眼弋零,答道:“正是。”
说来也怪,凌、萧两家之间眼缘不少,唯独弋零从未出面。
时隔多月,即便事主凌贞和他那消息灵通的二哥凌廉没有明讲,瑶安城里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传闻也多多少少飞进了凌卓和凌义的耳中。毕竟军中都是大老粗,男人讲起闲话可不比八婆逊色多少。凌卓有儿子在军中代劳,因此经常歇在府上,也就是这么一歇便让他听得了那些杂言。
被人扣了个“断袖”之帽的凌贞正在猜想自己老爹会向他发什么难时便听得一句:“萧成倒是捡了个宝。”
凌贞不知他爹这句话是说弋零好看,还是在夸其送药的良善,还是说他看了出弋零并非废物。毕竟单凭弋零那细身板儿,只要没有太大动作便瞧不出其身手如何。
岂料凌卓打量了弋零两眼,转头对凌贞问道:“那孩子是不是比你高?”
凌贞:“……一点。”他斜眼去瞥他二哥凌廉,果见这人唇角带笑地回视他。他又转头仔细去瞧他大哥凌义,也品出了似笑非笑的意思。
“……”凌贞只觉得牙根有点痒,他带着一丝怨气往弋零那望去,正巧对上那人的视线。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作怪,才使他觉得弋零的眼神暗含嘲讽之意。
弋零没搞懂凌家父子老是往她这儿望是个什么意思,然而她还没想多久便被前方的马蹄声踏碎了思绪。
“皇上可真是不待见南衙禁军。”弋零腹诽道。她望着浩荡圣驾离迎朝山愈来愈近,先是瞧见了影罗卫,而后认出了禁军的北衙十卫,啊不,现下应当称之为“北衙十军”,却没找着南衙十六卫。
“看来是又被皇上撂在宫里头当看门狗了,”弋零心道,“连狩猎这种军事大典都不予参与,南衙禁军那帮子人怕是早已荒废了骑射。”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候多时的众人齐声喊出,声音整齐划一,回荡于山间。
“免礼。”伊祁治兴致不错,和颜悦色地道,“让诸位久等。现下时候不早,先安营扎寨,我们明日再猎。”
弋零随着飞雪左摇右晃,活像骑着一头跛脚黑驴。侧旁的萧鸿见这一人一驴吊儿郎当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他问道:“没兴致?”
“有啊,”弋零漫不经心地道,“养精蓄锐呢,明日才有的玩儿。”
一个“雪球”从后头砸了过来,它伸展双翼与弋零擦肩而过,似是想沾染上她身上的赤红之色。可惜它不能。
萧鸿像是发现了新事物一般,奇道:“那不是凌三的雕吗,怎地飞我们这儿了?”
“鸟不就是要到处飞么。”弋零并不觉得奇怪。
萧鸿说道:“这是猛禽,和麻雀可不一样。它不来觅食,反倒飞这么低,翅膀都快要蹭到你肩上了。”说道此处,萧鸿故意稍作停顿,看着弋零没说话。
“你是想说这鸟是来找我?”
“是啊,”萧鸿调侃道,“要么是它主子派的,要么是它觉得你投缘。”
弋零不以为然地道:“投缘?吃里扒外认干爹还差不多。”
正在前方盘旋的破晓一听得弋零这么一句话,瞬间就不乐意了。它折回来一脚蹬在飞雪头上,于弋零身前停下。飞雪甩了甩头,没能把头上那鸟甩下去,便干脆作罢。
“哦豁,”弋零面无表情地道,“忘了你听得懂人话了。”
萧鸿提醒道:“凌三这雕可凶了,你当心点。”
弋零转头看他:“你方才不是说它看我投缘吗?”
萧鸿无奈地道:“你方才不是说它吃里扒外吗?”
二人相视一笑,弋零伸手想去摸破晓的头顶,可破晓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
“哟,它还记仇呢。”萧鸿笑出一声,抬眼看见另一道与破晓如出一辙的白影直策而来。他伸手拍了拍弋零的肩膀,道了声“人来了”,随后识趣地去了别处。
“你哥怎么走了?”凌贞一来就先扯了这么一句。
弋零手上撸着破晓的头,抬眼看向凌贞,说道:“怕沾上你那纨绔之气。”
凌贞闻言竟颇感受用,他道:“冥心,你伸一下手。”
“怎么了?”弋零抬手照做。
“掌心摊开。”凌贞从怀里掏出一块通透的饰物轻轻放在弋零掌中。
留有余温的润滑之物触及掌心,弋零定睛一看,是一块雕着碧桃玉兰纹案的冰玉佩。她先是一愣,随后冁然而笑,拢掌说道:“这手艺可不是北辰的。”
凌贞见她露笑,心中的一丝紧张顿时化为乌有,他道:“北辰也有手艺好的匠师,不过西商的自然要更好一些,我让洛熙帮忙找的。”
弋零心中了然,她摩玩着玉佩,说道:“多谢。”
“不用谢,我欠你好多人情,现在就还了一个。”
“没有很多,”弋零手上还拿着玉佩,“上回你把血龙木让给我,这回又把九玄冰玉也送给了我。我带你玩儿、送你药这种事简直微不足道。你什么都不欠我。”
不待凌贞开口,她又问道:“你怎的想到要磨了冰玉送我?”
凌贞直接了当地道:“因为我老觉得你腰上缺样东西,戴上个玉佩会很好看。”
他每回见到弋零都觉得这人的腰实在太细,似若丹霞的衣摆上空空如也,就差挂上个玉佩,而且那玉佩得是白的才好瞧。正巧他这念头才没想多久就遇上了一块半白半透的九玄冰玉,刚好合了他的意,于是便马不停蹄地赶去西商拽着洛熙帮他寻最好的工匠。
那日,洛熙半是狐疑半是调侃地问他:“你该不会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没有,”凌贞解释得干脆,“就是送人。”
洛熙打算刨根问底:“送人你至于这样?你家人自是不用说,你认识的人里就算有风雅之士也不可能送他这般贵重的东西。”他猛地想起一人,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不是……你来真的啊?”
“什么真的假的,”凌贞对洛熙的惊异之色毫不在意,他冲着匠师说,“大爷,帮忙打个白碧桃配白玉兰吧,要最好看的那种。”
大爷将视线从他前半辈子都没见过的极品佳玉上移开,笑道:“你们这些个小伙子哟……”
“这样啊,”弋零将玉佩收入怀中,“那你可能见不到我戴。”
凌贞正要问为什么,便听弋零解释道:“我舍不得啊。”说罢,弋零伸手将歪头看她的破晓放到长庚头上,任由飞雪驮着她瞎走。
“别呀,”凌贞追上去,“我就想看你戴。”
不远处的赵离樊奇道:“凌三公子何时与咱们二公子这般亲近了?”
贺寻翌摇头道:“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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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光普照,碧空如洗,正是个狩猎的好日子。
凌贞一大早便出来寻弋零,老远便瞧见她站在山崖前似是眺望远方又似是在发呆。他顺着弋零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伊祁治劲装锦服,身居两个皇子中间。
伊祁治朗声道:“今日是你们的主场,朕便看看究竟谁能拿得头筹。”
齐王伊祁博胸有成竹地道:“儿臣这回可是有备而来,绝对不会让父皇失望。”
“哦,”伊祁治笑道,“那朕便拭目以待。”
伊祁博面上神色不变,嘴里却道:“父皇,儿臣说的这个‘备’是指前车之鉴,父皇早就知道儿臣有几斤几两,待会儿当然不会失望。”说罢,他打马就跑。
“这混小子。”伊祁治摇了摇头,面上笑意更甚。
太子伊祁恪说道:“父皇不一起吗?”
“朕不与你们争,就等着给你们封赏。你去吧。”
“是。”
待凌贞转头再去看弋零时,她人已经不见了。
伊祁博带着一队禁军绕了小半转,对路上遇着的几只野物都视而不见。眼下又撞见一只颇为呆傻的野兔,可伊祁博照样是一眼即过,无动于衷。
刘卫使出声提醒道:“殿下,您都走了好一会儿了,不猎点儿?”
伊祁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道:“我又没那本事,射了箭不仅浪费箭矢,而且还会吓着动物。这不是造孽是什么?”
刘卫使听他说得有理有据,竟一时语塞,一弹指后才开口劝道:“可您总不能空手回去啊。”
伊祁博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但我何必费半天劲儿去猎?过会儿时辰快到了的时候再随便整一只带回去便是了。”
刘卫使苦口婆心地道:“您上回只带了一只猎物回去皇上是没说什么,可您是皇子,皇上见您这般搪塞心中定会不豫。殿下……”
“搪塞?”伊祁博打断了刘卫使,略含嘲讽地道,“我这是搪塞吗?我真就这点本事,你总不能让我弄虚作假吧?”
刘卫使咧开了嘴,道:“只要您愿意,咱几个去帮您捉啊。”
伊祁博似是不信,问道:“你们那么好心?”
刘卫使一脸理所当然地道:“皇上一高兴给了您赏赐,那咱们也跟着沾光啊。”他又转头冲其他禁军士兵问道,“是不是啊?”
“是——”
伊祁博顿时笑逐颜开,摆手让刘卫使安排人替他去狩猎。刘卫使当即让禁军四下散开,只留下他和另外两个士兵看护伊祁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