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灯结缘——缘牵一线——”老汉卖力地喊着。
“这位公子,我瞧着你红光满面,是命犯桃花啊!”他喊住一个红衣少年。
上元佳节,普天同庆,瑶安城各处张灯结彩,整个都城被装点成一朵含着夜明珠的金牡丹。姑娘们贴花钿、着锦绣,在人群中缓步而过,不时迎来哪家公子回首一望。街这头几个垂髫提着花灯,钻过人群,尝过这家的糖人再窜去另一铺嚼甄糕。
“你说我?”
弋零停下脚步,眨了下露在眼罩外的右眼,道:“我可没缺过桃花。”
“诶,公子风流倜傥姑娘们自然喜欢,可喜欢归喜欢,无缘便无果。”老汉煞有介事地解释。
弋零也听得专心致志,道:“那这缘分何处寻?”
老汉咧开嘴:“公子从这牵缘树的金灯里挑一根红绳,只要那位有缘人和您牵了一根绳,这树上的金灯就会亮。”
弋零奇道:“这么神?”
“真就这么神,今年这牵缘树上的金灯还没亮过,公子来博个彩头?”
“成。”
这棵牵缘树也就两层楼高,算不上高大,但在这头牵红线时决计看不清另一头站的是谁——被树下挂的一层红幔挡住了。
“嘿呦,这不是三公子吗?”牵缘树另一头的大娘一眼就认出了街上的白衣人。
凌贞道:“大娘认得我?”他可从没在瑶安过过元宵节。
大娘很是热情:“三公子生的极为俊俏,别说穿着一身白,就是套个麻袋咱也认得出!”
她当然认得出了,这北辰王的第三子凌贞在大家公子中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别的不论,长相绝对第一。
“那倒是。”
这三公子在周遭姑娘的目光里毫不含蓄。
大娘道:“三公子也到年龄了,不如来牵缘树下牵根红线试试?”一十有五了嘛,反正这红线肯定牵不上,就算真牵着了这位公子哥也不会作数。
“那便试试。”
站在树两侧的人自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可远站在树中央那条道上的行人看得可清楚了,这俩少年牵的是个什么缘?光是那侧脸就一个赛一个的惹眼。要不是那不知名的红衣公子遮了左眼,三公子那相貌第一的位子还真不好说。
老汉和大娘本来还在高兴,拉来的少年郎和天上的月亮似的,看着就赏心悦目,可这红线哪会说牵就牵,叫对面那姑娘看一眼也是她的福气了……乖乖……
“阿宝他娘,这咋回事?!”
“阿宝他爹,这咋回事?!”
二人压低声音,异口同声。
“谁知道你那头是个郎儿?”
“谁知道你那头是个郎儿?”
他俩互相干瞪眼的时候树两边的人还一无所知,树上的红线都没怎么挑,抬手抓了一根红线就扯。
像是老天爷对着干一般,牵缘树上的金灯燃起一点微光,随即愈燃愈旺。
两个少年皆是一愣,只道世事难料。
微风撩起红幔的尾部,一面是锦衣丹霞,一面是白衣胜雪。
这服饰……不似女子所着。
别处人声鼎沸,唯独牵缘树周遭鸦雀无声,边上那对中年夫妇大气都不敢出,木桩般钉在原地盯着两个少年一齐走出红幔。
真就这么巧?让我拿了个头彩。弋零暗道。
我不过随意一试……罢了,我不悔。凌贞暗道。
可对面……
二人双双站定,直直盯着眼前那人。
……还真是个男的。
尴尬的气氛迅速蔓延开来。
凌贞见对面那人似是舒了口气,勾唇道:“在下弋零,字冥心,今日与三公子结个友人缘,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清冷的话语被凌贞稳稳接住:“在下凌贞,字空意,既然你我牵了这红线之缘,只称做友人也太折煞此缘了,”他一哂,“依我看,我们以后互为知己,如何?”
这么急着赖上我,看来心中略有不爽啊。
“那感情好,”弋零伸指比了比金灯,“这灯面上题字‘一心一意’,与你我二人第二个字相对应,倒是极巧。”
弋零瞧着眼前那人几步上前,伸手勾住自己的肩膀,转头问道:“大娘,牵回红线多少钱?”
人虽是衣冠楚楚,行为举止却像极了纨绔子弟。
大娘如释重负,立马答道:“二位……公子牵的是头彩,不收钱的。”
“那不成,”凌贞掏了两个人的钱,“多亏了二位我才能有今日这知己之遇。”
待得二人走远,众人才神情各异地散了。
“噗!”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红一白临河而立,捧腹大笑。
弋零今日午后才入瑶安都,这会儿本就是来灯市玩的,孰料真占了那一成运气牵对了红线,她就一裹了男装的女子,至多与人家交个朋友,老天爷倒是帮她省了麻烦,直接送来个男的。
凌贞则是心不在焉地在街上晃悠,冷不防被人喊了一声便鬼使神差地去了,如今牵了个同龄少年也算省事。
上元佳节,百官入都。白日的百官宴上皇上有意为大哥凌义指婚,竟提到南家三小姐的名字,可皇上哪知道在东北那一带人们传的都是东巽世子和南三小姐的佳话呢。东巽世子萧鸿是个直性子,不善收敛神色,当即不豫,送往嘴边的酒杯顿了片刻,到底是没有张口,放回案上再没碰过。幸得皇上似是随口一提,凌义调转话锋才草草带过。
皇上当真不知东北一带的传言吗?
“皇上正当盛年,纳妃娶妾乃是常事,可南家的两个女儿他都没动,你可知这是为何?”
二哥凌廉问他。
凌贞答道:“南家乃五大世家之一,抬得过高难免失去制衡,赐嫡女做太子妃已是给足了越国公脸面,而南三则是皇上手里的金链。”必要时用来拴住像北辰世子这样手执重兵的武将。
猛犬不易栓。
东巽王和北辰王皆是先帝册封的老将,东北双王把守边关捷报连连。二人是生死之交,又有千军万马,皇上信任的同时难免要心存忌惮。
言者无心,闻者有意。言者有心,点到即止。
凌廉道:“天子金口玉言,皇上此番便是在提醒凌、萧两家。”
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圣上的狗。
万人言传的美谈又能如何,天子一声令下便能将它击个粉碎。
“狗屁。”笑得肚子疼的弋零张口就蹦出这两个字,把身侧的凌贞给弹回神。
“嗯,当真是狗屁。”凌贞没来由地接了一句。
“哈哈哈,”弋零笑道,“牵红线牵出个知己,三公子这是缺玩伴了?”
凌贞道:“诶,冥心哪能是玩伴呢?是友人、是我来日的知己。”
弋零哂道:“三公子认得我啊?”这人改口倒快。
“那当然,东巽王的养子,大名鼎鼎的萧家二公子弋冥心嘛。”
“冥心哪比得上三公子闻名遐迩,谬赞了。”
凌贞见弋零笑意不善,道:“那倒是,冥心的称号在东北比较有名,还没传到这儿呢。”
弋零不和他绕弯子:“‘独眼废物’嘛,相比‘斯文纨绔’确实略逊几筹,不过‘斯文纨绔’只是雅称,说白了就是‘衣冠禽兽’——”
“是吧,空意。”弋零终于改了口。
北辰王凌卓有三个儿子,传言世子凌义骁勇善战与父亲最为相似,是北辰王的左膀右臂。二公子凌廉足智多谋,虽然只比凌贞大两岁却堪称军师。再说到三公子凌贞,样貌出挑,占了他母亲七分,身形却不似他父亲半分魁梧。素日一席白衣着身,人看着儒雅却四处鬼混,闹了个不伦不类的模样。人们挑挑捡捡,到底没称他是废物,便起了“斯文纨绔”一称。
可这等闲称也就在人后讲两句,岂料在他之后占了“废物”一称的人直接在人前拿这称号开涮。
有种!
凌贞挑眉道:“废物配禽兽,正好。”
弋零点点头,随后一把抓了凌贞的手腕,带人往桥上走。
“怎么,这么急着带我玩儿?”
“急,”弋零回头冲他一笑,右眼弯成了月牙,“汤圆用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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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晚可真了得,竟和凌三牵了红线。”
“哥你快别说了。”
弋零坐在树上啃果子,垂眼看萧鸿在树下练剑。
“我哪知道树对面是个男的,”她收回目光,“那凌空意权当与我结个知己缘。”
“你与他倒熟络得快,”萧鸿收剑回鞘,“瑶安到底人多口杂,竟将此事传成断袖之癖。”
“咳咳,”弋零被口水呛了一下,“他长得跟白玉兰似的,我是个男的都得上头。”
弋零是女儿身这事没在萧家明讲过。
萧鸿颠了颠剑身,道:“那你便是我们萧家的白碧桃咯。”
他离弋零坐着的那棵树又走远几步,喊道:“改日咱们给凌家下聘礼——”
人话音未落便拔腿就跑。
弋零恍若未闻,往泥里丢了果核,不疾不徐地下树。
“凌家的聘礼还不好说,可这南家三小姐的……”
“冥心,你看皇上赏我这剑如何?”萧鸿大步流星地折回来,把剑拿给弋零看。
弋零不假思索:“好啊,剑是好剑,人也是好人,过段时日便要及冠了,是该成家的人。这回百官宴上的事让北辰世子圆过去,你得赶紧点。”
萧鸿笑道:“你这口气怎么跟爹似的。”
弋零道:“这剑你给我观赏过了,今日怎的忘了?”
“既是宝剑,多观赏几次又有何妨,”萧鸿爱不释手,“你没赶上百官宴可惜了。”
雪亮的剑身上刻着殷红的两个大字:虹霓。
弋零淡淡道:“硎新雪刃,气贯虹霓①。皇上有心了。”
她望向院角的点点红梅,一只乌鸦曾在那处停歇过。
青天白日下,影罗卫的乌鸦在瑶安各处徘徊、隐匿,它们不是在觅食,而是在撒网。
瑶安是大尧版图上的金牡丹,但它的花瓣并不柔软可人,而是锋芒逼人。在瑶安城内的人莽足了劲往土里扎,上赶着生根发芽。在瑶安城外的人则不停地推搡着,若是钻不得狗洞便恨不得踩着身下的人扒上城墙,好歹也能窥视一番这瑶池内的景象。
这瑶池是一片沮泽,更是一张不断扩张的暗网,只要进来了,便是身陷囹圄,就是看一眼也会生疮长瘤,烂进骨子里,再顺着属于自己的姓氏发霉、腐败。人们刮骨疗毒、煮沸血液,试图驱散那霉疮,妄图蒸干这沮泽,企图成为一个猎者,算计这暗网上的棋子。
孰为刀俎,孰为鱼肉?
“冥心,该走了。”萧鸿提醒道。
眼前人肤如凝脂,一身红衣才将人映出些许血色。
那人敛起从眼中溢出的寒意,右眼含笑,道:“知道了。”
正月十五过了,空中又飘起了大雪,将前日热闹的街市尽数覆盖,仿佛从未有过那夜的绚烂。
马蹄声踏碎沉寂,带起刚落下的白雪往前扑,众官离都归位,几队人马井然有序,径直奔出城门。领头有一人身披白袍,连马也是纯白的,叫人辨不清是人白还是雪白。
茫茫鹅毛间,凌贞余光瞥见一道赤焰,像是能将迎面而来的飞雪悉数融化。他不禁侧目看去,弋零似是不善马术,坐下的黑马瞧着也不精神,奔了一路就没跑过直线。但与其说是骑马的人骑术不精,倒不如说是主人放任坐骑为所欲为,瞎跑一气。
出了瑶安城便要过北江,江面结冰,坚如石墙,众人可直接策马过江,亦是分道扬镳。弋零似是察觉自己正被人注视,视线穿过白茫向对方望去,和凌贞对了个正着。
她朝他做口型:白玉兰。
凌贞看得仔细,那人唇角勾起弧度,又如飞雪般转瞬即逝。
雪絮抚面,还未来得及擦拭便被体温融化,顺着脸颊向下滑,旋即渗进肌肤,在他心口点出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