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雕叱于天,冰雪覆群山。
时过立春,放眼整个北辰大地仍是一片雪窖冰天之境。北风劲道稍减,却还是直往人身上推。白雕当空盘旋了一圈,而后向东笔直滑翔,它冲破最后一抹夜色,越过迎朝山的最高峰,将前方的云雾劈出一道骇人裂口。
云开,第一束朝晖射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雕;
雾散,正赤如丹的日轮向苍穹迸发出万丈霞光;
日升,一往无前的白雕宣示自己才是天空霸主!
雪映朝阳,绛皓驳色——是破晓!
·
弋零瞥见一抹白影,速度极快,是一只白雕。它从迎朝山对面飞来,如慧星般俯冲而下,似是要擦着她的发顶掠过。她抬头盯着那只雕,似乎在与它对视。十尺,五尺,一尺……那雕在离她仅剩半尺之隔时陡然上升,飞回空中绕了半圈,又往迎朝山那头飞回去了。
“起的这么早啊,”身后脚步声走近了些,“策马奔了一天应当好好休息才是。”
“爹,”弋零回身应道,“我平日四处闹腾都是家常便饭,不累。”
萧成示意后侧的副将羽申把斗篷递给弋零,道:“那是你还年轻,岁数大了便要吃苦咯。”
东巽王萧成为人亲和,且童心未泯,在萧鸿儿时同他争糖吃的事还历历在目,现下虽已年过半百,其身心却丝毫不减当年。弋零猜想这多半是东巽王妃杨韶华英年战死的缘故。
于公,萧成是朝廷重臣,鞠躬尽瘁镇守边关保家卫国乃是职责所在。于私,他是一家之主,是一名丈夫,更是一位父亲。他曾与妻子立下山盟海誓,今生今世不再二娶,来世再做结发夫妻。他没有食言,他将属于妻子的那份鲜活留存于心,深深埋进骨子里,用慈爱和童心去弥补膝下二子缺失的那份亲情。
弋零接过斗篷,在萧成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披上。
“爹怎么知道我在这?”她又不真是个废物,悄无声息地摸到城墙上不是难事。
“知子莫若父,”萧成笑道,“这天寒地冻的,也就你会一大早跑上来看星星。”
三人走回府邸,一路上萧成念叨了好些往事:“有次你大半夜爬起来看星星,竟翻到那城楼屋顶上去了。”
“光是坐屋顶上还没完,等你在上头看够了竟然还要直接从上面跳下来”,他忍不住伸手比划,“那城楼顶离地面足足有七丈高,你眼也不眨,迈腿就跳!”
羽申笑道:“二公子站稳之后别说断腿,就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亏得大伙儿口风紧,这要真讲出去还得了?”
“是了,”弋零颔首,“人贵谦逊,幸亏我这‘独眼废物’的名号没那凌三的‘斯文纨绔’响亮,在瑶安也没人认得,如此一来在瑶安横行倒也惬意。”
萧成问:“你见着凌三了?”
“何止是见了,”屋内迎出来的萧鸿揶揄道,“连红线都牵上了。”
“……”
弋零当即无语,身为其父的萧成倒是不动声色,只道:“这倒是便宜了那小子。”
那小子鼻头一痒,打了个喷嚏。
“破晓今日挺精神,都在东巽那儿飞了一转了。”凌廉看着白雕从迎朝山那头飞回,对身侧的凌贞道。
凌贞没好气道:“前几日我想带它去瑶安它不肯,今儿个倒是愿意往东巽飞了。”一说到东巽,他面上的一丝不悦便迅速褪去。
凌廉将凌贞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觉着好笑,问道:“你那红线牵得可还顺手?”
凌贞也笑:“顺手得很。”
“这回去了瑶安便有人传你有断袖之癖,下回再去怕是该传你婚嫁已了了。”
“二哥今日怎的这般嘴贫?”
“我是感叹我这三弟终于遇着了一朵大桃花。”
“你三弟我缺过桃花?”
“不曾,但也没来过真的。”
凌贞觉着不对头:“哥,我跟弋冥心都是男的,哪能呢。”
“能不能我是管不着,”凌廉扬鞭打马,“你要是想能我也拦不住。”
凌贞听得耳边飘来这么一句,整个人顿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策马追逐前面那人。他喊道:“你早上用了甚么!吃坏了吗?!”
喜欢凌贞的姑娘不少,喜欢他们三兄弟的姑娘都不少。大哥凌义长他十岁,常年驻扎边关难得一见,亦非不善与女子交谈,不过是心不在此。二哥凌廉尚未及冠,平日玩棋弄子、韦编三绝,得空还与人一道品茶论酒,好不风流,是个讲究机缘的主。而凌贞虽傍身“纨绔”二字却从未与女子谈情说爱,更妄论风花雪月,他才到适婚的年纪也自然不急这些。
“驾,”凌贞追至凌廉身旁,“二哥今日真是……平日的圣贤书都白看了!”
凌廉又笑开了:“我说什么了?”
“……”
“人人道你是个斯文纨绔,怎料你在我这儿脸皮会这般薄?”
破晓“咻”地从后飞来,自二人中间穿过,而后在空中翻转了一圈,似是在嘲笑自己的主人。
“此雕通人性,方才飞去东巽怕是……”凌廉欲言又止,半句话卡得凌贞心里发痒。
他们奔驰的方向直指东巽,凌贞望着眼前的迎朝山,看着天上一轮红日逐渐转黄。
——那人的衣袍便是赤红的。
——如丹霞一般,鲜红欲滴。
“急,”那人回头冲他一笑,右眼弯成了月牙,“汤圆吃了没?”
那人看上去似是来过瑶安许多次,玩得熟门熟路。哪家店的酒最好喝;哪家店的圆子最好吃;哪家店的糕点最香甜,他都知道。凌贞很少逛街市,自打母亲病逝后他便不再游逛街市。北辰的姑娘们盼着能在过节时与他偶遇,可那根本就不可能,至多等他外出跑马或打猎时才能远远瞧上一眼。
那人明明与他一般大,生得肩宽腰细,身形比他更单薄些,却偏偏高他两寸。幸亏他是束发披肩,在长发披散的对方面前个子高低并不明显。凌贞觉得那人有些奇怪,既然左眼被眼罩遮下自然是有些不欲人知的伤痕或是疾病,可那人的长发天生右分,还将左侧的一把乌丝往耳后别,彻底将眼罩暴露在外。两束细长麻花辫从那人的发顶往左后侧延伸下来,混在细直的浓密垂墨中——倒是蛮别致的。
弋零带他逛了足足一个时辰。他虽是抓着他的手腕,手上力道却不轻不重,脚下步子很稳,两人的距离和迈步速度都把握得极好——这哪里像个废物?
“今日在百官宴上怎的没见着你呢?”凌贞问他。
“我午后才入都,错过了。”弋零的语气很淡。
“皇上设宴,你说错过就错过了,可以啊。”
“我才一十五,又是一独眼废物,皇上怪不着我。”
“你在瑶安玩得这么熟定是来过不少次,多少也该有些熟人或是朋友,怎会孤身一人在街上走?还这般带我玩。”
弋零没急着答,饮了一口桂花酿,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我从不主动找别人,这不是空意先勾上我的吗——”
他微哂:“——那我便带你玩。”
那我便带你玩。
心中忽然窜起星火,凌贞扬鞭想要白马跑得更快,但转念一想他奔的愈快便离东巽愈近,他不着痕迹地收回鞭子,可身下白马却陡然加速,眨眼就超过了一旁的凌廉。
他暗自赌气。
——玩便玩,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