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士兵行色匆匆。
“世子,驰漠营以东的马道塌了,两位公子正带领将士们重修马道。”
上座的凌义眉头微蹙,道:“怎么塌的?”
士兵神色古怪,答道:“自己陷下去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把马道下方挖空了一段。”
驰漠营在天钧山脚下,靠近迎朝山,凌贞和凌廉策马一路奔驰,远远便看见前方马道塌陷,当即勒马招呼了白关营的弟兄一道修路。
“这事邪门儿。”霍武望着雪坑底灌了一口酒。
凌贞道:“老霍你别喝了,过会这酒香把底下挖坑的东西引上来咬人。”
“嗐,”霍武咂咂嘴,“三公子净诓我。”
眼前这陷坑着实古怪,昨日未曾下雪,近日也没什么人拉着重物经过这条马道,如此便只能说它是自个儿塌的。可这陷坑怪就怪在坑底的数道抓痕——还沾了血迹。
一个士兵犹豫了一会儿,问道:“这事能报上去吗?”
霍武一本正经道:“怎么不能,皇上不是崇尚玄门之术吗,咱报上去请几个道士来做法呗。”
四下将士哄笑起来。
“二哥怎么看?”凌贞转头去问凌廉。
凌廉道:“修道要紧,总得先看看下面是什么情况——”
凌贞不假思索:“我去去就来。”
“不成——”
话音未落,人已经下去了。
十五年前,凌贞生辰那日曾有诸多宾客前来道贺,待众人散去后北辰王府上来了最后的一位客人——一位道人,世人皆称他为“凉山君”。对方道凌贞一身仙骨,乃是天生奇才。但出生的这日碰巧撞上白虹贯日,又冲犯了一颗帝星,来日怕是活不过一十七。于是,待凌贞到了记事的年纪便被凉山君带去白云间收做徒弟。
凌廉知道凌贞是凉山君的得意弟子,自然不会过分担忧凌贞的安危,但一想到他这三弟的时日……罢了,他想拦也拦不住。
整个陷坑不比马道宽多少,坑口只比站在坑里的凌贞高一个头,凌贞审视着坑壁上似是人为的道道抓痕,心下了然。他用剑鞘抵了抵壁上的一处,上头的众人便眼瞧着那处坑壁开始松动,化成碎末往下滑落。竟是个通向东边的地洞!
待凌贞上了地面后,众人皆是神色复杂,只管闷头填土,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终于还是凌廉开了口:“这洞能并排钻过两人。”
凌贞颔首道:“能一边挖一边埋,必然不是单独行动。”那东西也不会单独行动。
霍武手里的酒囊已经拿了很久了,他怔怔道:“把地都挖空了,这马道能不塌吗?”
凌廉看向凌贞:“他们冲着东边去。”
凌贞会意:“亦或是障眼法。”
“谁会在土里头乱窜,”霍武猜道,“不黎的人没这个闲情,难道是胡日哈恩?”
凌贞道:“不黎与大尧乃是百年之交,而这胡日哈恩却始终是贼心不死,隔上几年便要折腾一次。”
凌廉不动声色:“秃鹫饿透了,也忍透了。”
修了几个时辰的马道后凌贞的一身白袍已不复洁净,霍武叫人替下凌贞请他去休息。凌贞没有推辞,干脆地应了。
他吹哨唤来破晓,掀帘进入帐中。片刻之后破晓从帐中冲出,径直往东边去了。
凌廉问道:“你可瞧出那是何物挖的坑?”
“齮龁,”凌贞盯着案上未燃的烛台,“身量与人一般,但手爪尖利,乃是人变的鬼兽。”
凌廉虽未入玄门,但对鬼怪之说也有所耳闻,他道:“听闻齮龁只会跟随较强的鬼怪出现,它们成群出动定是受人驱役。”
凌贞吃了口茶道:“军中除了跟过父亲的老将几乎没人真正见过那玩意儿,贸然说出反倒会唬着人。”
凌廉颔首:“你做的不错,方才可是让破晓传信给东巽了?”
凌贞道:“嗯,元宵那夜冥心领着我玩,我瞧他根本不像是个废物。”
凌廉莞尔:“东巽王的儿子可不会是废物。你觉得他也是玄门中人?”
“他似是没打算对我藏,”凌贞回忆起那晚,“一个大活人能把瑶安摸得熟门熟路,还没什么人认得他,怕是在影罗卫眼皮底下窜过不少次……”
话的尾音有些轻,凌贞觉得背上发寒。
“云罗天网,玉爪乌骑,杀人如芥——”凌贞道,“能在影罗卫眼皮底下晃的人——这弋零不简单。”
影罗卫是直属皇帝的侍卫,可独立掌控生杀大权,是一支由皇上直接下令的军政谍报团。既非兵亦非军,乃是天子的暗剑。这样的“利刃”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啊!他弋零是个什么人?一个一十有五的公子哥!
凌廉想起军中的大老爷们儿和茶馆里的文人酒后闲扯的话题——北辰的“斯文纨绔”和东巽的“独眼废物”,这二人谁更混?
他觉得好笑。
——混啊,两个都混。
——都是扮猪吃虎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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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啊——”
弋零又靠在树上啃果子,忽听得上空传来两声雕鸣。
——这不是早上来的那只吗。
她看着白雕又像早上那样冲她而来,不同的是这回白雕身上并没有戾气。
白雕落得又轻又稳,就停在弋零前头的树枝上。弋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雕没事儿尽跑来找她做什么?
“你找我?”
她挺身凑头去看,觉着这雕当真好瞧,白乎乎的,缩头的时候像个雪团。她视线下移,这才发现雕爪上栓了个东西。
是一卷纸条。
弋零丢开果核去拆纸条,白雕便一直静静地立着没动,任由眼前这红衣人拆完信后再往自己头上撸了一把。
「小心齮龁」
纸条上写了四个大字,并未署名,字迹凌厉刚劲,又是个好瞧的东西。
齮龁是鬼兽,寻常人别说见,就连这个词都不会知晓。
弋零一面摸着白雕一面看着纸上字迹,猜道:“是谁让你来的呢?”
手上柔软的触感迫使她将视线从纸上移开,她看着眼前这团正缩头享受抚摸的猛禽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人与这白雕一样,一身雪白,一尘不染。她又想起早上有士兵来报,说迎朝山以西的马道塌陷了,北辰的两个小公子正领着驰漠营的兵去修。
“哦,”弋零道,“你是凌空意的雕。”
昨日并未下雪,近日也没听说有什么重装队上过道,那这马道便是自个儿塌的。可马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塌?能往下陷便是因为下方的土松了、被挖空了。那是什么把地挖空了?正是这纸上的“齮龁”干的好事。
弋零笑起来:“这事儿不好上报,他便只能这般传信给我。”
她拍了拍白雕的头:“你主子挺聪明,当真察觉到我是什么人了。”
红影掠下,弋零轻盈地落及地面。
她进屋点燃了灯烛,将手中纸条烧成灰烬。
“啊——”
树上的白雕飞落在窗台上,直勾勾地盯着弋零。
“你看我做什么,”弋零道,“信我已经收到了,我就不回他了。”
她摆摆手:“你回去吧。”
寒风卷起暮色,万物蒙上缇纱。窗边白雕已消失不见。
一声哨音贯窗飘出,东边远远奔来一匹马儿。
黑马飞驰而过,蹄下踢踏声落及门前,正要与逆着霞光而立的红衣人擦身而过。下一瞬,那人借力一翻,稳稳落于马背上。弋零衣袂翻飞,腰间飘带顺着风往后扬,她整个人融浸在夕阳中,似是随波逐流的一片枫叶。可这片枫叶边带锯齿,锋芒暗露,是夕阳中的一抹血色。
·
·
凌贞和凌廉坐在帐中,忽听得帐外传来异常的躁动。
“出了何事?”凌贞掀帘问道。
守卫答道:“三公子,先前修筑马道的弟兄们昏倒了好些人,喊也喊不醒。”
宫里派来的随军太医跑去诊断,却没诊出个所以然,反倒眉头紧蹙,冷汗直冒。
霍武问他如何,太医搜肠刮肚,最后只道了句:“这些人分明没有中毒,却呈死人之态。”
凌贞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只见昏厥的将士们个个面色发白,甚至都感觉不到活人该有的气息。
——这分明是被吸走了魂魄!
他将马道坍塌一事重新一捋便琢磨出了个大概,剩下的疑点只得去迎朝山探个明白。
“老霍,”凌贞临行前对霍武道,“这些将士晚些时候便会醒来,我一时半会儿讲不清其中原委,有些疑点我自个儿也尚未明白,但你只需知道若是他们醒了,只能让他们在铺上待着。”
天色已暗,迎朝山前的守卫借着火光瞧见东边策马赶来一人。
“何人夜间策马——小的眼拙,没认出是二公子。”守卫当即单膝跪下。
“起来。”
弋零在他跟前下了马,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姓贺,名寻翌。”
“行,”弋零问他,“有刀吗?小的。”
贺寻翌从腰间抽刀给她。
“手伸出来。”
贺寻翌稍有不解,但还是老实伸了手。只见弋零用刀在他掌心划出一道口子,可他并未感觉到疼痛,不禁好奇弋零使的是什么刀法。
弋零无视了贺寻翌面上的惊异之色,将小刀插入雪地中。
“交给你个任务,”她踩蹬上马,“你就站在此处,在我没回来前不准离开,知道了吗?”
贺寻翌应声道:“知道了。”
待弋零上马离开后,不远处的守卫转头冲贺寻翌问道:“二公子割你手做什么?”
贺寻翌摇头道:“不晓得。”
那守卫望着山前红影,不解道:“他这时候上山去玩?但又不像。”
他偏头瞧了眼地上的刀:“还叫你守刀呢。”
“许是有事,你管二公子做什么。”
“我就随口问问,”守卫冲他挤眉弄眼,“你可以啊,二公子第一次见你就给你找事儿做。咋样,他好瞧不?”
“好瞧,名不虚传。”贺寻翊郑重其事地答道。
“那是,”守卫下颌朝南一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皇子呢。”
“诶,老赵,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边上的守卫提醒他。
“怕什么,”赵离樊不以为意,“小贺是第一次见二公子嘛,我便夸几句。”
“你们好些人都不知道,当年尧德帝还在的时候——”
赵离樊的视线跟着弋零跑远了,目光失去了焦距,远处的红影化成火光映在眼中。隐匿在山中的红袍像是十一年前的一把火,来得匆忙,也来得古怪。身边的寒气包裹着他,可他却感到一股炽热从后背窜上来,似是火舌在贪婪地舔舐他、蹂|躏他。
身侧袭来一道劲风,刮开了营边的旗帜。几面写着“尧”字的旃旆呼啦啦地作响,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赵离樊的双耳。恍惚间,他觉得这风像是一股热浪,一点儿也不冷。他骤然定睛去瞧迎朝山,仿佛只要一愣神,眼前这山就会以迅雷之势被火龙吞噬。
“王爷——这火灭不掉!”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房屋被浓烟熏得乌黑,火墙堵住了前方的道路,连一只麻雀都不予生路。
此处是边荒之境,往前是胡日哈恩,往后便是大尧东巽。这里不归属于任何人,只不过是一片无人管辖的烟花地界,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现下,这片污浊之地叫人燃起了一把烈火,火光冲天,经久不息,似是天罚。
赶来救火的东巽将士心中明了,这火灭不掉。
火墙内的人早已喊尽了气力,抓破了手指,却仍是无法逃出生天。他们被火龙衔在口中,钢铁般的巨齿碾碎了他们的躯体,肉身化为齑粉,连同魂魄也一起被撕咬、啃食。
业火焚身。
凡是看见这场灾难的人都会联想到这四个字——
此乃地狱。
“火……灭了。”
人们不可置信地放眼张望,燃了一宿的大火竟然毫无征兆地灭了!
可事实正如他们亲眼所见,整片街道别说一点火星,就连一丝热气都感觉不到。
这里“死”了,连房屋和街道也死了。将士们见不到一个活人,也不可能见到活人。这片街道像是一幅诡异的水墨画,活人们走在画里只觉得会被吸去活气。
“啪嗒”一声,空中下起了小雨。画面激荡,卷轴上的水墨被水渍晕染,染出了一个“人”。
赵离樊登时寒毛直竖。他活了快有半辈子之久,遇见不寒而栗的境况次数屈指可数。他平生第一次开始相信鬼神之说,倘若这世间当真有鬼,不外乎他眼前的景象——
眼前颓垣断壁,瓦砾成堆。疮痍满目中立着一个影子——被浓烟熏黑的人。
赵离樊觉得他见了鬼,还是个小鬼。
“小鬼”很是迟钝,他似是听得响动,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沾满灰烬的脸,唯有一双眼让赵离樊觉得这个小鬼瞬间有了活气,像是个活人,却又不似活人——
一双眼锋芒毕露,刺得人忍不住移开目光。
刹那间,赵离樊明白了这场大火猝然消失的原因。
大火没有熄灭,它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亦或是回到了它原来的所在——火龙在那双眼眸中。
雨珠坠落,在瓦砾上溅开一朵染了泥尘的水花。那双利眸的左眼淌出一条血练,延伸出一道赤红,是这墨色天地中唯一的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