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难见正讲着烦先生的当儿,大门一响,一具遗体送了进来。我紧走两步站在灵位跟前,即便殡仪馆的人都知道守灵是怎么回事,可还是有必要装作一下模样。我忽的想起谷难见,回过头来,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把不知从哪里来的扫帚在地上划着。
“谷神经,这么晚了还扫地呀?”一个敛尸工好像对谷难见很熟悉。
“扫地清心。”谷难见头也不抬继续扫着地。
“你这心都清了几年了,还没清干净。”两个敛尸工把遗体抬下了车,也不看他,似乎对他的说辞很熟悉。
“干净了还会脏,脏了就得再弄干净。就跟这地一样,今天扫明天脏,脏了扫,扫了脏,脏了再扫。”
“那不是没完了?”敛尸工打开了一扇柜门。
“也有完。”
“怎么完?扫地哪还有个完?”敛尸工抬起遗体准备往冷柜里送,好像还很乐意搭他的腔,但又像是在逗他。
“什么时候觉着地不脏了就不用再扫了。”
“那怎么可能?地怎么可能不脏?”两个敛尸工把遗体推入冷柜。
“你觉得脏就脏,你觉得不脏就不脏。”
“这是什么话,脏就是脏,不脏就是不脏。”敛尸工锁上了柜门。
“因为有‘不脏’,所以才有了‘脏’。如果没有了‘不脏’,也就没有了‘脏’。”
“那到底是脏啊还是不脏?”
“说脏就脏……。”
“说不脏就不脏,”敛尸工把话接了过去,“脏也是脏,不脏也是脏,就没有了脏。脏是不脏,不脏也是不脏,就没有了不脏。谷神经,那你还扫什么地啊?扫地清心。你这心都清了几年了,还没清干净啊……。”这个敛尸工自问自答,推着车向大门走去,另一个敛尸工窃笑而随。
我忽的觉到,这是一套他们早已稔熟的说词!我回头再看谷难见,仍继续扫地头也不抬。
“他们……?”
谷难见放下扫帚,“我是疯子。”
“可你……,说的……,你并不是。”
“我是疯子。他们已经这么看了。”
“可他们……。”
“他们认为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可你明明不是。”
“那只是你认为不是。”
“可事实上你的确不是。”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们。”
“但他们是错的。”
谷难见看了我一眼,“在他们眼里,你是错的……,你们谁对?”
“可……。”
“去把它锁上。”谷难见指了指装着丑女的那个冷柜,不再理我。
我走过去锁上了柜门,可心里还是别着一股劲。
谷难见把一个冷柜门上的遗体名签抽了出来,插进了装着丑女的冷柜门上。随后又绕到冷柜侧面拿出了那株墨兰。“去趟炼房。”
没有一次我能猜得出他要做什么,而我要做的只是紧随其后。因为他身上有种力,能把我吸过去。
炼房的门锁着,我不知道他要怎么打开,我是无能为力。然而他却进去了,他什么也没动,就那么进去了。因为门的旁边有窗。
整个炼房在一个更大的厂房般的建筑里。门和窗都并排开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窗上没有玻璃,因为没有必要。冬天热,夏天更热,没有什么秘密,也不需要防盗。但是窗上有栅栏,一排铸铁栅栏,应该只是一种象征,就像门上的锁。因为实在看不出炼房里有哪样东西会被人觊觎,或者被什么人当做旅馆前来借宿。
他进去了,从栅栏的孔隙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尽管我眼看着他进去了,但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我也试着钻了一下,根本毫无可能。而他的身量差不多和我一样。他永远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就是这样。
我只好隔着窗看着他,像是故去之人的家属看着他们的亲人如何走完人世上的最后一程。而这扇窗的用途本也如此,只是情绪彼差此别。
“你注意一下看看有没有人进来。”谷难见在里面对我说,他知道我进不来,可能也根本没打算让我进来。
谷难见打开了一个焚化炉,看了看,又把其他的焚化炉一一打开。转身到分拣骨骸的台面上拿过一只撮扫骨灰的撮箕和一把小扫帚,走到一个焚化炉前,伸了进去,扫了起来。他的行为永远超出我的想象。
片刻,撮箕和小扫帚就被拿了出来,他走到下一个焚化炉前继续着同样的动作。
他在扫什么?焚化炉里除了残余的骨灰还能有什么。
他端着一撮箕从各个焚化炉里扫出的“百家灰”走到分拣台前,拿过墨兰,解开绳子,打开粗纸,把墨兰平放在分拣台上。端起撮箕,仔细的把骨灰洒在墨兰上。我已经不会再试图猜测他的行为,因为这根本就是徒劳。
墨兰似乎有很强的吸附力,瞬间就整株的变成了灰色。
谷难见拿起了墨兰,骨灰仍然没有往下掉。
“这是准备干什么?”我早已放弃了我的想象,但又按捺不住我的好奇。
“防止烤糊。”
“烤糊”?!要烤它!烤它干什么?!算了,我已经说过要放弃自己的想象了。
谷难见关上了身后那个焚化炉的炉门,来到控制台前,看着各种按键。试探般的摁了起来。
呼的一声,焚化炉里像是有火喷出。谷难见依旧站在控制台前一动不动。
稍后,他抬手摁下了开关。焚化炉火焰熄灭,工作停止。
片刻,谷难见走到焚化炉前把炉门开了道缝,把脸稍稍往前凑了凑,像是在感受着炉内的温度。
他关上了炉门回身来到分拣台旁,从上面拿过另一只撮箕,和刚才用的那个撮箕一起,重又打开炉门把它们放了进去。接着把这株灰白色的墨兰竖直夹在两个撮箕中间,关上了炉门。
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往手上倒了点什么,抬手抹在了鼻孔周围。
“您这是……?”我不再想象,直接开问。
他走上近前,单手掩口,“有毒,你到门外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