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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寂静的乡村

改革开放初期 1979—1989

1、水天一色

在宝岛正西岸,大陆东南海岸有一座千年历史小城,小县城以枇杷著称。小城沿海的渔岛不计其数,岛民们却对小城内地知之甚少,只有到了每年三月的时候,渔民们才会想起,内地多山,有山也会养活一方人。

三月枇杷出好景,满山遍野熟透。农场种植户们丰收的心情喜忧参半,果贱伤农。果子运不出去,想运的成本又太高。去省城那坑坑洼洼的道路,九转八弯,在那峰回路转的山腰,车毁人亡是经常听到的事。历史上红色革命时期在南方的这些山地多被开辟为革命活动据点,是因为这些崇山峻岭间有险可守。

去省城的路也是全省唯一一条交通干道。它穿过小县城将近三分之一的乡镇。南土镇就是其中一个,南土镇就是在前年撤掉的马岭公社改过来的,它扼全县城交通要冲,要离开县城北上或南下,此路成了必经之地。南土镇自古就是小县城最繁华的集镇,途经此地的南来北往的过客多,所以这里的旅店很兴旺。

小镇清一色的两层土楼瓦房,沿街主干道两旁兴建,历史悠久。这样的楼房沿街至少有半里路长。瓦房土楼楼下都是粗糙的店面,店面入门处不规范人工字体的招牌密布,理发店、食杂店、补胎店、照相馆、百货商场、小吃店等,应有尽有,沿长街穿行最具特色的要数那个交通站了,交通站内有个简易的大食堂,司机们都是那里的常客,价格便宜,所点的菜味道好又鲜美。据说这个大食堂在以前是全国串联的招待所,看那墙上一副对联标语,红字依然鲜艳: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似乎革命热情高涨的余热犹在。热心的工作人员,已经把一部分太碍眼的标语,用几张花鸟画把它们盖住了。南土镇还是全县经济重镇,是小城的西大门。小镇历来鱼龙混杂,什么行当的人都有,在地的居民,暂住的过往商客,长住的小老板,小流氓,就说那个停车站成天贼眉鼠眼的小扒手和老扒手们,他们也赖这里,这里是他们的活路。

南土镇通往县城只有一条柏油路,两个车道,尽管路面上的车辆少之又少,可是失修的路基破损仍很严重。在雨天,过往的行人都非常小心,偶尔一辆车经过,没留心的司机不知道前方大大小小的水沆有多少积水,会把你溅成一身泥水。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田地,水田种稻,旱地种花生、地瓜、甘蔗,产出最低的是大豆。时值春夏交替,那微风中浓烈的大豆青味,扑鼻而来,时而又是一浪稻香,突然从稻田里起身一个除草的老农,他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编草笠,盖过头间的帽顶孔大透风又遮阳。田间被系在小树旁的老牛,在不停地嚼着嘴里新鲜又肥美的嫩草,吃到嘴里都吐出一些白沫了,仍使劲地往肚里吞方才被咀嚼过的细草,这是一只有两个胃的动物,食量惊人。

不规整的柏油路一直伸向县城,不到两里路,突然闪现一片高地,高地高处矮树林稀稀疏疏,坡上灌木杂草丛生。高地里有几所古老房屋被弄得很神秘,因为四周内都是用长长的石条竖立地围起来,路人透过石缝,一眼便能瞧清楚,在山丘低矮处,墓碑林立,碑上的红漆很醒目,附近的村民都知道,这些人多数是革命烈士,烈士们来自山西、四川、云南、广西,还有的是甘肃、陕西,为了解放小城,团聚到一起,在这里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他们是最可爱的人。可是这些荒墓乍看起来,有些凄凉。如果再看看丘地附近几户人家住着泥墙瓦房,逢雨漏水,缝光见尘,活着的人日子过得都这么狼狈,那些死得伟大的人也就暂时忘记他们吧。

柏油路算是全县城最好的一条路了,偶尔一辆卡车或者客车行驰而过,过往的行人都会驻足观望,一两辆车走远了,路又会恢复平静很久。过往的人中有自行车也是值得羡慕的,大包小包一挂,三脚架上一个人,后座上一个人,再骑着一个人,也是常有的事。自行车是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不是国家干部或国有企业工人,一般人是消费不起的。哪户农家有婚嫁,长久牌自行车是首选的嫁妆。无论如何,出远门步行,要穿上耐磨的解放牌布鞋是乡下人习以为常的事。

去县城也不是常有的事,只有逢年过节,乡下人便会把收成多出来的一些农产品拿到市场上卖掉一部分,换些闲钱,再买些日常用品。那些日子,县城大街小巷人山人海,拥挤得很。人们进城好像做客一样,要穿上平时认为比较体面的衣服,然后再精心打扮一下头脸。尽管这样,乡下人衣着无论是布料还是着色都很单调,清一色的确凉外衫一片,清一色蓝布粗裤一片。难得人群有个新潮时髦的姑娘家穿上一件呢绒花衣衫,都成了来往男青年们争相评论的对象。逛逛老街,看看漂亮女人,说说闲话,这些都是未婚男青年进城最愿意做的事。

言归正传,从眼前闪现的那片高地到县城还有十几里路。过了这个山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路岔口,小路岔口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路,是被牛车碾出来的。不过从那两旁被毁损或侵蚀严重的路基轮廓还能分辨出,历史上这里可能活动过大商户或者大地主马车队。路不像路,可是从此转弯往里走,路越走越细,一路到尽头要经过好几个古老的村庄,一个是罗厝村,一个是大唐村,一个是林家村,还有一个林区,林区山深处还有十几户山农都住在那个著名的大口寨。

就说罗厝村吧。罗厝村的罗姓是千年前,罗姓始祖汉大司农罗珠公开枝散叶,迁徙到南方各省的一支。罗氏,历经几千年磨难,生生不息。罗氏的遗传基因,得以代代相传,雄辩地论证了罗氏是有无限生命力的姓氏,历史上罗氏名人辈出。罗厝村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村庄,有那沧桑的古厝群为证。罗厝村有两大堆厝,最老的那个大堆厝群有二百来户人家,这些老建筑造型、用料、结构等都是古代上等人家精心考究后建造的,布局十分合理,无论采光、通风、排水,都堪称古代民居建筑的代表。因为战争和动乱缘故,老古厝群原先房主留给后人最为重要的一些资料和家谱陆陆续续地失踪了。历史上的一些事从此成了秘密了。居住在房前屋后的老人们仍然能说出的是,最老的那个古厝群,以前是几个北方逃来的富贾兄弟修建的,他们也姓罗,还说是什么远亲就住在罗厝村里。不知可信不可信,老古厝群能够留下来,继续住用,那是它天大的福祉了。从排场到铺张,从铺张再到实用。罗厝群见证了一个平凡的罗厝村几百年来,中国大社会的变迁、历史风云的变幻和小社会里各色人物不尽的辛酸和风采。今人知晓古人,明人再知晓今人,古老的罗厝群成了一个特殊的对话载体。

罗厝村除了大堆厝老罗厝群,还有和它对接的一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新大堆厝群,新堆厝群的建筑作工有别于老堆厝群,里头的住户却更多,无论从审美,还是从实用等角度去取舍,结论都是一样的:各领风骚。新堆厝群里有很多住户并不姓罗,林姓居多。林姓也是大户姓,林氏后人比较公认比干的儿子林坚是他们的共同祖先。林姓发源于河南卫辉,有对联佐证:卫辉比干庙,天下林氏根。比干孤正敢言而闻名于后世,和比干一样,他的后来人身上都凝聚着和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有关的忠、孝、廉、勤、俭等精彩动人的故事。小县城罗厝村出尽了巨商富贾文豪书家莫不是与这些传统故事有关系。

如果说罗厝村重商风盛,和不相扯的新厝群林姓人家有关,那是不确切的,罗厝村重商轻农是有它的历史。早在明朝万历年间,罗厝村的大后山林区有许多山寨,大口寨是进山砍柴必经之地,也因此成了进山讨柴农人们的拦路虎。除了对柴夫的好柴巧取豪夺之外,这些山寨主也经常带领一些土匪打家劫舍,地方官兵多次讨剿无果,寨匪们四处躲避。不过后来罗厝村来了几个商贾和地方官商讨后,商贾中有一人想出了一个妙计,要这些寨主们下山来组建镖行,这样招安他们,商贾们的商队安全也有了保障。后来皆大欢喜,大后山林的各个关寨都被端了。据说罗厝村从此开始了频繁的私人商业活动。到了清朝弘历年间,文字狱大兴,读书人关注世事的风险加大,商风一时十分兴盛。这一时期,罗厝村兴起贩卖私盐生意,这是大风险的行当,历来官家对私盐控制很严。可是地处交通要道的南土镇,在历史上类似的官家监控的生意买卖都曾十分地活跃过。罗厝村承揽了这个风险生意,都说明了罗厝村重商风气是很有历史的。到了近代随着列强入侵,商风就一度没落了,商贾们生意破败,纷纷远走他国。民国在大陆成为历史之后,私人经商被有效地制止了。时间像一把钥匙,锁打不开或者钥匙丢了,没什么大碍,时间久了,铁锁会自行腐烂受损而脱落。罗厝村罗姓人家打从身骨子说,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基因都浸透着商业意识,只要人活着,体内的血液就会流淌不止,他们正伺机站出来振兴老行当的。

现在再说和罗厝村一路之隔的大唐村,大唐村大族姓都姓唐。大唐村的唐姓,是唐代时河南固始唐氏家族移民过来的,生活在大唐村的人都明显有传统唐人的自豪感,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大唐盛世时期最值得骄傲的中原人,是不容争议的中国人。除了唐姓外,大唐村还有黄姓、李姓、薛姓、何姓、刘姓、陈姓,还有一部分人姓高。这些外姓人当中真正能算得上土生土长的大唐村人,一个都没有。据县志史料推知,大唐村在民国时出了好几个著名文人,在政府衙门当差的官都不小。有乡土教育名家,还有的是书法家,至今大唐村唐氏大祠堂里仍有他们生前的大头像。大唐村无论唐姓还是其他族姓的长者,都以这里的祖上为荣,调教子女时,张口闭嘴都能说出有关那几个名人发愤图强的一些故事,无非是要鼓励后生们会做人,还要能替祖先们争气、争光。如果说,在小县城历史上有两大奇观,罗厝村商风重,商贾甲天下,那么隔路相望的大唐村文风重,文章绝千古。

罗厝村最美的季节是秋天,秋天一到,稻田金灿灿一片。稻谷收成稍好,那些稻蛙功劳最大。大片稻田中央处有一口大池塘,池塘里的小鱼虾成群,在池塘水流出口处设有人工捕鱼的网,一天下来,有那么三五只稍大不安分的草鱼要栽了,而那细的小鱼虾都能漏网而去。养鱼种稻村里的人日子为何还过得紧巴巴?地处南方的南土镇是山多地少,一般一个普通人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足足十几口人,大队里能统计出来的人均耕种田地少得可怜。整个小村不用等到年关口都断粮了,饥饿是他们经常遇上的事。罗厝村的村民们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天天盼,天天想,日子什么时候才能丰衣足食。

夜幕下的罗厝村,漆黑一片。走进村中那黑乌乌的小房大舍,伸手不见五指,缩衣节食的大婶大妈这才依依不舍地点起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一群方才被赶出门外在大树下吃完饭的小家伙们,都会跑进屋里,欣赏那黑夜里神圣的灯光。如果嫌厂制的煤油灯消费不起,很简单,一家农家都会把吃过瓶瓶罐罐装中选一个,然后买来一根十分便宜的灯芯缓缓放入,轻轻地划亮一根火柴,让浸满油的灯芯亮起来。一户户人家就这样亮起来的煤油灯,把漆黑一片的罗厝村黑夜点缀成斑斑点点的辉光。有晃晃明月亮光的夜晚,煤油灯往往要被延迟点亮,被点亮后的屋子还是无比沉静,只有东厝家和西厝家的狗们叫起来,整个村子才算热闹起来。月光下看不到屋子的灯光,在屋内却能看到屋顶天窗外的圆圆月亮。多少个日日夜夜,罗厝村多少户人家,都是看着天窗外面的天光早起和入眠。

秋尽冬冷,罗厝村的村民们收成一年来最后一季歉收的稻谷,然后让地打荒。被打荒的田地上,草垛四处,飞起飞落的野鸟枯瘦。流经小池塘的小溪也进入了枯水期,水流缓慢许多。在田塍远望,山丘上的荨麻树,大后山林区整片整片松林,还是房前屋后的梧桐树,都很苍劲,枝不枯,叶不黄,它们的根深扎入泥土,纵使寒风怎么摇摇晃晃,它们还是那么魁梧、耐寒。罗厝村的古厝群有这种耐寒的精神,古厝住得的罗姓人又何尝不能。从田间远望布局严密的村庄更神秘,更古老,更接近罗姓人的思维。

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回大地。有限的良田,又被重新翻耕。有经验的老农又在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这天赶牛下田正好是我们传统的牛节,牛节又称作佛诞日,意义不同寻常。老农们天天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他们分到了自家的田地。田地分水田和旱地。水田多种稻谷,旱地多种油菜一类的经济作物,这种什么有时还得听生产队长指导。所有分到田产的农民,只要到了年终,交足税粮外,余粮统归自己所有。农民们生产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日出而作,日落而耕,脸朝黄土背朝天。一个生产队只有一头牛,终于有牛病倒了。

牛是村生产队里集体财富,每几天都会轮到一户人家去放养。养牛是小孩子的活儿,每家每户的小孩都亲身经历过。养牛有乐趣,养牛还要爱牛,黄牛的脾气最温和,务农勤勤恳恳,只是体力不如水牛,水牛脾气怪异,但是好身伺候好了,干起活来也十分得劲。养牛责任很重,哪个孩子如果因为贪玩了,没把牛招呼好了,回去是要挨板子的。除了好草好水照料,每天放牛回途前,还得割上一大筐嫩草,以备牛晚上享用。要是养牛的事也值得我们在本故事里一说,那一定是这些放牛娃们从牛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在生活实践中学到的东西会叫他们永生难忘。这些放牛娃们当中,有很多人出人头地,后来还成了各行各业的巨人。

生活处处是学问,书本学到的知识,生活中都有;生活中学到的知识,在书本中却不并一定有。我们要讲的有关罗厝村和大唐村前前后后所发生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吧。

2、娶亲

在罗厝村有一座最斑驳的老厝,人们都管它叫罗新堂,它是罗厝村资格最老的一座古民居。罗新堂有三个天井,三个厅堂。大门的门板黑漆脱尽,门前铺展出一方长约五十米,宽约二十米青石无缝实夯的大晒场。入门前两旁各蹲坐着一头威猛的大石狮,石狮脖围着一条褪色的红带子,口里悬含着一颗石珠。迈步进入大门,挡在身前的,就是一个插屏门,在此安插屏门有风水不外流之说。绕过插屏门,左右各是厢房走廊,走廊内侧则是露天的天井,天井排水低沿处有些细毛青苔。天井和两侧走廊各向上走三个台阶是大厅,大厅两旁各有两个开间正房,正房前是四根脱了漆的木柱,木柱和一副低矮的木镂花窗、一扇低矮的对开木门与一堵低矮镂刻的木墙围成正房前堂。大厅通向东西两向各有一个山墙走廊,走廊各自出口则是连着另一座老厝了。再说大厅正中一堵大的木墙上,挂着四幅祖先画像,画像上方有一排木镂精致的花纹横在老木梁下,如果往后站在大厅通往山墙走廊处向上观望,便能清晰地看到,整个大厅有十二根柱子撑起大梁。画像下方是一张供桌,供桌上摆着香炉、烛台和三盘水果。那毛泽东思想语录仍然清晰可辨,大厅两侧原先的六张太师椅也不见踪影了。

这是罗厝群中,保存较完好的一个厅堂了。理田好手罗水天就住在这个厅堂左正房,左正房有楼上楼下两间,楼下住着他的父母,楼上才是他的卧室。厅堂前的左厢房,原来是妹妹罗香月的房间,现在妹妹已经出阁了,嫁给大唐村庄老实庄稼汉唐秋树,唐秋树人称树头,是典型的“妻管严”。厅堂右正房也有两间,只住着一个白花苍苍的老者,这位老者就是罗新堂德高望重的三叔公。三叔公老伴早逝,有一个早已成家的儿子在外省工作,不常回来,所以三叔公常常孤寡一人过日子。当地的风俗没有三叔公不知道的,族人们打心眼里,都把他当成“万事通”。据说祖传下来那些被遗失的族谱或者其他一些有记载的历史故事,他老人家都熟记不少。

时值春天,天井左右各一盆的海棠花红艳艳地绽放,夺人眼目的还有那香飘满堂的玉兰花,茶花,桃花。估计这个时候,那后花园梅花凋零的花瓣还在。昨天飘了一夜细雨,今早突然放晴,朝阳格外醒目。那大门被早起的三叔公打开,只见门上那有些发白的春联,黑字一个不少:瑞日芝兰光早第,春风棠棣振家声。

正当三叔公转身向内回走时,他听到一声叫唤。

“三哥,帮我传话,叫水天到村委集合,我还有要紧事要通知其他人。”一看是慌慌张张老村长钟歌禾,三叔公还没来得及问清事情其他细节,他就慌慌张张地走进古厝转道,消失无踪无影了。

三叔公穿过天井,扣开了罗水天左正房对开的木门,把生产队开会一事相告。见开门人是罗水天的老父亲罗仁成,三叔公对分田早就有想法了,三叔公开门见山,把话题扯开了,“你说,这田怎么个分法,都集体了多少年。这田地一分,天下莫要又乱了。”

在一旁的罗仁成,像受惊的雏鸟,吓了一大跳,想堵住三叔公的嘴,但是话已从嘴边溜了出来,“三叔,你老人家还是莫多说得好呀。隔墙有耳。”

三叔公微微地笑了笑,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去了。大厅堂供桌旁有两根柱,柱上各有联一句:西河忠孝无双姓,南渡衣冠第一氏。这柱后边正是两扇高侧门,迈入高侧门要穿过一横高门槛,脚落地处正是大厅堂后的小堂,小堂往前再往前走出是一个小门槛,可见左右各是两开间住房,沿着红色防滑的阔地砖,向左或向右走,终点处各是一扇廊门。这廊门一打开又是一座老厝。往下迈出一个台阶,又是一个露天的小天井,小天井右侧有一个石臼,石臼旁是一个大瓷缸,缸里盛满了清水,在瓷缸上方有从屋檐的木梁处垂下来一个竹制的米筛,米筛里放着一些豆类作物。

穿过小天井,再向上跨出一个小石阶,又是一个花岗岩镶嵌的大门框,大门框入处又是一个大天井,天井两侧是厢房,从两厢房或直接从天井走上五个石阶,又是十二根木柱和木梁围成一个规整的厅堂了。正厅堂两侧两房正房,正房又有楼上楼下两间,只是这里的柱础有所特别了。每个柱础都雕有不同的花鸟,纯手工工艺十分精湛,堪称古代民间石刻艺术的精华代表。每根木梁下同样有相当别致的木刻花纹作称。

这里是远近闻名罗新堂的第三堂了。在厅堂的正中位置有一幅孔子像,这幅圣人像是三叔公叫大唐村木匠唐秋山临摹的。提到罗厝村,人们不得不提到老罗堆厝群,而提到老罗堆厝群不得不提到的是罗新堂,罗新堂在民国年间曾经是一所私塾学堂,堂里的教书先生正是罗水天的祖父罗同则,罗同则老先生桃李遍天下。革命时期地下党领袖罗新锐,乡土教育家罗新匀,号称书神的罗年光,开创一代风文的罗新建,还有两个国民党高级将领,这些人都曾是罗同则门下得意弟子。

因为和历史那些往事有“瓜葛”,所以被破坏最为严重,那几个柱基础上的石刻图案只能看出大概轮廓,相当部分花纹已经不见痕迹了。可悲的是原先张挂的名家书法、供案上的瓷瓶和那些楠木红桌几早已不见踪影了。

大地回春,在和煦的太阳光照耀下,那厢房屋脊处有几株嫩草,吮吸了一夜甘汁,正在茁壮成长。草就是草,一秋一世,来年可以再青春,可是罗新堂不能,历史的那些伤痕在每一根柱、每一根梁、每一块红砖、每一条条石、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亲历过人的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它没有消失,并常常出现在人的记忆里。

罗水天终于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把自家分到的一亩五分地具体位置告知了母亲。五嫂兴奋地扛起那把笨重锄头,当即就往自家的田地跑。罗水天的母亲,人称五嫂,她在族里的辈分排在第五。新春万物舒展,罗厝村那口大池塘昼夜不停地流着,那水清澈见底,池底浮动的水草,顺水势上下波动不止,那农忙人急切的心情彼此间不用言语就能听懂那深藏在心底的话。五嫂找到了自己田地的位置,那儿离水塘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五嫂高兴得要命,她舒眉一展,把田塍弄出一个缺口,让水塘里流经的水缓缓地流入久已干涸的田地。那水咕隆隆地叫着,仿佛此时她的心境。在田边一棵皂荚树上突然一只喜鹊落枝高叫,仿佛有喜事临门似的,五嫂抬头间,听到的又是一声叫唤。

“这不是大唐村的媒婆唐三妹吗?”水天妈愣了一下,没等她回过神来。

“水天妈,早不巧,晚不巧,我正想抄田道去罗厝村,不料在这里遇上了你,我吃你家喜糖来了。”唐媒婆就来了一句。

“姑娘家是哪里的?”五嫂和唐媒婆差不多是一辈的人,她听时迟,说时快,嘴已笑成拢都拢不上了。

“俺大唐村的‘万元户’唐财的妹妹,她看上了你家水天,她大哥就托我来了,嘿嘿……”接着唐媒婆话锋一转,“她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板有身板,家景又好,说真的,要不是她不嫌弃我家木良矮了点,我拼了老命也想豁出去,把她抢来做儿媳妇。”

说着,唐媒婆也哈哈大笑起来,“没福气呀没福气。”

接着唐媒婆又说了,“只要你家水生没意见,春花他哥放话了,他要替他妹妹作回主。”

水生妈还以为自己耳背,听错话,唐媒婆又重述了一遍,这时五嫂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怎么个定法,我唐三妹替你安排好了。”说着,五嫂挑起锄头就往罗新堂方向走去。

五嫂回到罗新堂。水天的父亲罗仁成坐在大厅堂里编织他的小篮筐,他很少看到五嫂有这样好心情,看她高兴的样子,好像她捡到了数不尽财宝似的。像这样的农村家庭,一年下来省吃俭用,也盘缠不出多少闲钱。多少年来苦日子经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上次娘亲人家来做客,因为没钱,只好又硬着脸皮去三叔公那里借了几个鸡蛋,至今罗水天家欠三叔公五斤大米,还没还上。过苦日子的农家就是这样,今天你借我的,明天我借你的。

当老父亲罗仁成听到五嫂带回这个好消息,眉开眼笑,那一笑,他都年轻了十岁有余呀。

在外边玩昏了罗水天,近过午才记得回来吃饭。父母乘他吃饭起兴,就提起了那门亲事。其实老父母已经知道水天心里一直恋着新堆厝群那个林香姑娘,他们还知道,水天成天和她粘在一起游玩,感情笃深,他们也不忍心支离他们,可是生活总是无奈的。出其老两口意外的是,罗水天知晓那件事后,没有什么反常反应,十分平静。那房中杂物正散发出十分怪异的气味,叫人不适,水天吃过饭又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狭窄的小房中。他常常对自己有点幻想,有些幻想让他自己也不能自主。

老父见状,心中十分欢喜,他以为这事有谱了。

隔段时间后,唐媒婆也顺利地进行返还交差了,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了。自从那天水天和春花见面后,两人也约会起来了。

正巧农历三月初三,传说这天牛一定要下地耕作。

突然一声炮仗腾空爆响,接着又连响两遍低声排炮,这是哪家出嫁。五嫂抿着嘴,瞧她开心的样子,她也在盼她儿媳妇早日过门。正在一旁编织篮筐的罗仁成插嘴就说,“林香要出嫁了,上个月底林香他娘三嫂还送来两块米糕饼。”

听到这话时,五嫂瞧了水天一眼,便默不作声了。做娘的心里最清楚,儿子他心里在惦记着什么。

从罗新堂大门出口沿村道,走大约不到百米路,可以看到一座两厅堂两天井的老厝。这座老厝独立于新堆厝群,它屋脊稍有点向上翘,是新堆厝群里最突出的一座,从正堂正中上方悬挂的牌匾处可以读到,“百兴堂”三个字样。所以这座独特的新厝住户和外人都这么叫着。单从建筑外形看,新堆厝群当年的老屋主,可能把被迫迁徙前家乡的风俗带来,至于是哪户人家,就不得而知了。这群新厝的后代有姓罗,姓何,姓高,但以林姓最多。林香就住在正厅堂左正房,和林香正对面的右正房住户正是很爱开玩笑的罗古,罗古现生有一女,叫罗曼,妻子唐红秋。正堂的右厢房住着罗古表弟林世秋,林世秋是中学教师。若从祖上族谱可以推知,罗古和罗仁成都是最早来罗厝村那几个兄弟的第二十四世孙了。

百兴堂红灯笼高挂,那前几年刚写上有关于毛泽东语录内容的红漆大字,被几幅长条联盖住了,其中一条长联是:水流云盈月照风采,海阔天空日长山静。在厅堂的正中供桌上摆放着几碗菜,几碟水果,还有一个香炉,香炉上插着已点燃的三柱檀香,香气弥漫。在供桌前摆放着一张上床用的十分低矮长木凳,木凳上横叠着一张崭新的棉被,林香正跪在上边,她外婆、大舅妈、大姑、大姨,一个接着一个往她头上插花,最后一个给她插花的是她妈妈。三嫂插完花,也梳完头发,然后母女抱头大哭一场。

做这些传统风俗的事,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上两个钟头,才算礼毕。差不多礼毕时间,那个娶亲的男人带着十几个亲友团也来了,男人是大唐村人。从镇上租来的两辆手扶拖拉机中的一辆是用来迎娶新娘的,还有一辆是运送聘礼。人上人下,大约有十几个人都在忙着把娘家买的聘礼,如脸盆、水桶、被子、枕头、痰盂等一一送上拖拉机。

正当男方十几个阿舅家的人都吃完点心,娶亲就算开始了。红红的一张大盖布把林香脸都盖起来了,娶亲的那个男人用手挥了挥落在中山装肩膀处的炮灰,满嘴欢喜。男的牵着女的手,同时跨过火盆,便走出百兴堂的大门,百兴堂里老老少少个个都像吃了蜜一样欢天喜地,这次百兴堂的最长者五伯,新自打开插屏门,让一对新人从插屏门通过,插屏门在平时是不能随便打开的,只有遇上那些十分特殊的日子,才能例外。

林香很深情地和自己的男人手牵着手走出了大门。她心里突然惦记着什么,一时顿了一下。此时,她不知道水天哥正在围观人群中,还是藏在高墙的某个暗角,无论他在哪里,她都看不到他了。那个大唐村的男人走到了拖拉机后斗,顺手把林香抱上了车,在又一阵彻头彻尾震响的炮仗声中前行了。

在百兴堂不足十米高的那座老岗楼上,水天呆呆地望着。突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排炮阵响,一伙年青后生把一张长木凳一横,嘴里都叼着一根香烟,云烟缭绕,其中一个喊道:“三条友谊牌带过滤嘴香烟,五斤香酥糖,不然免谈。”

这个时候十几个青年从车后斗下来,冲过来,和那伙人好言好语,但是他们听不进去。这时候,新郎官也下来了,他一边请烟,一边在诚恳地请求。不料,年青后生中的一位小伙口吐粗语,伤到了新郎官,新郎官在一旁默不作声,倒是亲友团中一个高大威猛的叫唐阿财的年轻人把他推倒在地上,这下子场面有点乱了。新郎官急火攻心,“我求你们了,好不好?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来……”

说完新郎官从兜里取出仅有的三张大团结,交到“截新娘”那伙手里,总算散了一伙。

“这是开始,还是结束?如果再不早点起程,恐怕到晚上点灯,我们都赶不到祠堂拜亲。”说着,新郎官拔腿就往拖拉机车斗上跳。其实,大唐村距离罗厝村不过一里路,路难走,想截新娘的人又多,新娘最后真的被折腾到了傍晚才到夫家。

在粮食不丰产的年代,哪户人家一门亲事,闲人们抓住机会,把传统风俗“截新娘”作为敲杠手段,敛人家一笔小财也是常有的事。有时事情没处理好,还会结一下一段仇,让人啼笑皆非。据说,那次被推倒狠狠摔在地上的那个人特长记性,他算是记住了唐阿财的鲁莾和冲动。

3、村里的红人

水天也结婚了,只是比林香晚半年。林香那个男方祖上身份比水天好多了,下贫农。要是说春花为人嘛,她可比林香贤惠,而且长相比林香还漂亮,人们可都这么说的。

“罗仁成哪门子的福气?”村里多嘴的村妇又在一群闲言碎语,评头品足五嫂了。五嫂身骨子一天不如一天,往日她可以担一百斤草木灰下田,现在不行了,五六十斤的担子压在身上都觉得吃力。水天都劝她好几回了,可是她偏是不听。罗仁成和往常一样,起早贪黑的,编织他的篮呀,筐呀,簸箕呀,斗笠呀等一类手艺品,虽然在市场上买不到几个钱,但补贴些家用,还是够的。这几年来,罗仁成的头发掉得厉害,前脑门已经光秃秃了。罗水天比谁都卖力到自留地或开荒地去料理农作物,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了,春花怀孕了,他很快就要当爹了。

这天水天起得很早,他带上四只水桶,又到三叔公那里借了两只,然后拉上板车,在板车差不多中间位置处把那条粗竹竿支起,然后把从池塘盛满水的六只水桶吊在竹竿上,板车慢慢前行,把六桶水运送到丘陵上旱地。因为地势高的缘故,这一带果林,用水车送水都送不到,水天这块旱地种了些柑橘树。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橘树上都长满了毛虫。水天听有经验的老农说,橘树至少要三年才能丰收,头年应当除去这些新叶,去除新叶最好的方式,放任一些毛毛虫把叶子吃光,吃光叶子的毛毛虫排出的粪便有利于橘树肥养,然后适当地破坏橘树顶端生长优势,那么橘树开枝散叶才会更快,差不多来年也是这个时候,就要猛下农药了。季节一到,又会长出果子,这时果子不但结得多,果粒大,而且营养又丰富。

一到五更钟,水天就要起床,有时候五嫂送早饭早了一点,也要等太阳照在腰杆上,水天才能停下吃顿饭。田有湿有干,地有高有低。就草而言,这不一样的田地,草的种类也多样,野草、杂草、稗草、肥草等等,对这些不受欢迎草什么时令除去,是拔还是锄,是刀还是火,年青的水天心中有数。

差不多太阳升到半腰的时候,罗厝村又安静下来了。狗在晒场或内墙走廊处趴着,小孩子都安分地坐在教室里和老师跟读课文,年长的老者有伴的,也是两三个一伙,在大门前的石条上端坐着,聊些家事。水天的父亲罗仁成也会专心地编织着他的篮筐一类竹制品。三叔公要走访一门远亲,他随口交代一番,正在聚精会神编织的罗仁成没听到也当听到,点了点头。就这样,三叔公穿上他那双和他一样饱经风霜的解放牌布鞋,用力踩一踩红地砖,便绕过插屏门,走下了大门。

罗厝村老堆厝群安静了,新堆厝群却好像有事。

新堆厝群以百兴堂祖堂为中心,一有人闲下来,在这里聚谈的人最多。这不,人声鼎沸,又发生了什么稀罕事。

原来是百兴堂二厅堂住户,林家二兄弟的大哥林谋生回来了。自从上次他和罗厝村亲人们见最后一面到省西北劳改场改造,已经有六年了。那六年前所发生在林家父子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是陷害,现在政府不单要恢复林谋生的名誉,还要恢复他工作。按理说,罗仁成知道这一消息,他作为长辈应该过去慰问或道歉,可是他没有,也不可能。罗仁成心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心间,他心里最清楚,当初要不是他当初无意中揭发那些事,林谋生的父亲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林谋生本人也不至于到农场劳动改造,无依无靠。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历史本来就很疯狂?当那些往事已随风飘散时,人们心里的创伤恐怕永远都难以愈合。

“五伯,这些年来,我妈多亏了你照应,五伯嫂她还好吗?”林谋生显然是经过一番修整,一脸干净,白底衬衫,青蓝布裤,只是手上的疤痕斑斑,他眼神充满着镇静。

林谋生他心里还一直牵挂着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了,他现在下落不明。五伯说,林谋略可能逃往海外去了。也有的人说,他弟弟做上门女婿。就是没有人说,他客死异地。但是有一点林谋生十分清楚,他弟弟当时被打得很惨,不残也会身患重疾。

“还好,这些年,水天他不容易,也经常来看望你妈。”五伯说这话时,有点吞吐,他知道,小时候谋生和水天是很好的玩伴,同窗同学,他还知道,水天是奉听他娘五嫂的话,逢年过节的给谋生他娘送这送那。

话说到这里,林谋生有点压抑,不过他还是很镇静。五伯又说了,谋生家分到了八分地,是特例按两个人口分的,原因是他弟弟生死不明,所以没法定。现在他要恢复工人身份了,又没法照料母亲那份田产,当得知他和罗古是一个生产队,也是负责放养同一头牛,所以林谋生就把自家的那些田产转租给罗古。罗古为人善良,说话做事都能得人心。他当然也愿意多租一些田地承包经营了,因为他也是一个理田好手。他所在的那个生产队,就他投入少产出多,留足税粮,还有一年够吃的余粮,很多田户往往办不到。

在罗厝村,能种田的汉子,既不愁吃又不愁穿,方圆十里八里愁嫁的姑娘家都愿意攀上这样的汉子。相比之下,那几个年事已高的单身汉,他们年复一年也找不到对象,有一点可能是他们共同的弱点,身为农民种田本领太差,一年到头不是歉收,就是余粮吃不够。这些单身汉走在路上,也是很容易识别。他们是没有家室的人,衣衫褴褛,常洗的衣服也是污渍点点。

在罗新堂大晒场前戏耍的几个毛小孩,突然大嚷大喊,“罗新堂的阿狗回来了。”

阿狗不是狗,他原名叫做罗仁盛,是罗厝村里一个相貌不错的单身汉,而立之年,可对象就是还没有着落。这次他出走大城市回来,应该也有一年了吧。他大包一个,小包两个,孩子们跟着他进厅堂,他向正在编织箩筐的罗仁成打一下招呼,便找来一只矮凳坐下,而对围着他蹲在地上的几个小孩,罗仁盛从小包中取出几颗糖果,分派到每个在场的小孩手上,把他们打发走了。这次分糖,罗仁盛好像分结婚喜糖一样,乐开了心花。

这时,听到声音的三叔公从左正房里走了出来,一看是罗仁盛,顺手挪过一张木凳坐下来,和阿狗闲谈起来。

三叔公经常奉劝阿狗说,做私人小生意是不务正业的事,老老实实种地或到国营厂上班才是出头的日子。不过,三叔公从小很疼阿狗,他不会骂阿狗,阿狗也知道有时他亲叔说话虽然重了点,但也是为他好。阿狗经常和三叔公说起小城外的新鲜事,“城市里的楼到外都是七八层,街道上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让人眼花缭乱。每当夜幕降临,那街上的路灯都会自动亮起来,哪像我们农村,伸手不见五指,盼星星,盼月亮,何年是个头……”

每当阿狗讲到那些大城市在农村里的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些新鲜事时,罗新堂的男女老少都会投以羡慕的目光,毕竟是阿狗见多识广,大城里的人生活竟然那么神秘。阿狗这次回来,顺便把没有卖完的一些电子手表,拿出来推销了。五元十元不等,买得起的一两个族人都把它当作很稀罕的东西。

除阿狗年年回来,能带回一些新鲜的玩意儿供大伙挑选。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一般罗厝村的人就是到小县城也是没法买到的。更不用说,乡下人一年差不多只有一次到小县城赶集,那也得等到了年关头。可是罗厝村里的人足不出户,有时也能买到一些县城里摆设的东西。那是因为为了生计,有些来自各乡各里的小贩们会担着或背着一些小杂货前来叫卖。

“卖草席哎,卖草席哎……”瘸子阿拐很吃力地在卖叫。

“理发了,理发了……”老鼠栓阿全吆喝声,声颤四方。

“卖麦芽糖呐,卖麦芽糖呐……”大唐村的阿兴一边敲着铁板一边在喊着号子。

一天下来,可以看到几十个各行入乡贩子。为了谋生,他们放弃了种地,或者根本就没有放弃种地,只是想赚一些零钱来补贴家用吧。可是一天到头忙着种地,到年关头,那口粮还是不够糊口,这是农家经常遇到的事。

无家一身轻。可怜的阿狗不想种田,也种不好田,他在老家闲呆着不到一个星期,就座不住了。他锁上他的房门,也没和三叔公道别,又离开了罗新堂,离开了罗厝村,又过起他流浪的生活。

种田虽不能富家,但能马虎糊口。这不,眼看秋天就到了,罗水天逢人都很热情,别人都知道了,他家那些精心打理的田产又要丰收了。村长钟歌禾不是不知道,现在水天种田是群众公认的强手,但他心意已决,要新罗厝群种田能手罗仁正代替罗水天生产大队长一职。只是水天并不知情罢了。老村长,这天微微喝过一些青红酒,然后分别约了两个种田能手到他家去叙一叙。

老村长家住在新罗厝群最北向的一座古厝。这是一座典型的一个厅堂,一个天井的民居。进深不长,但是开间十分宽阔,这是讲究实用的一种普通民宅,走进大门也是一个插屏门,插屏门实际上也是一扇对开的大木门,这扇大木门的门框就是两根木柱,木柱有些老了,但是木柱下的那两樽方形柱础,十分典雅,它的花纹是用纯手工雕刻成的奇花异草,刻痕线条,依然清晰可辨,只是年代有些久。新罗厝群,和老罗厝群相比,虽然年代有些晚,却也是有二百多年历史的老民居了。绕过天井,登上三步石阶,就是厅堂了,厅堂前就是长长的山墙走廊了,因为开间宽阔,用宽度来弥补高度,所以古厝给人以恢宏气势的感觉。

登上台阶,村长钟歌禾已经在厅堂那里久等了,只是在不停地吸着他的那支旱烟,烟味在老远的地方便能闻得一清二楚。跟在水天后边的罗仁正也端坐下来,老村长没什么可招呼他们,只是给他们清了清碗里的一些水,把家酿青红酒给他们分别斟满。老村长借酒,放开地谈了谈今年生产的一些情况。

“在罗厝村,人多田少,粮食产量不增,大伙日子不好过,我这个村长……,今年新罗厝那边粮食生产抓得好,效益明显,仁正,你有什么好的经验谈一谈。”钟村长有些瘦,但人很精神,他不时地抖了抖,被吸掉烟草余下的烟灰。

“舅舅,我能有什么经验,水天那边生产队收成不总是最好的吗?水天你说说吧。”仁正说话理直气壮的,他根本没听出舅舅的意思。

村长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大队长就是不久将来自己这个村长最好的候选人,到时候,我退下来,千万不能让水天你小子横七竖八,来说了算。”

对于一个迂讷的外甥,老村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于是他就直说了,“水天,你不是入党积极分子吗?到生产需要的地方去,我们生产一队生产一直跟不上,我想你正好不也是和一队社员同是罗新堂吗,你去带头,我看准能增产,那生产大队长由罗仁正先顶着。你有什么看法?”

水天迟疑了好一阵子,然后便没有说话了。这默认算是表态了。在这件事情上,水天表现出年轻人特有的不成熟,他完全没有理会到,村长年纪大了,他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要替自己找退路,找接班人。

就这样,村长外甥罗仁正成了村里的红人。他想攀村长那个亲时,人们并不太在乎他,但是现在事情明了了,他就继任村长的人选。罗厝村有一个惯例,选继任村长需要村长内定,而内定人选中的一个,非生产大队长莫属。罗仁正成了村中红人,那水天呢?当他听到村民们又在一旁说风凉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有比入党更重要的事,他并没有做好。

一心想着种地的水天,能把自家田地管理得有条不紊,自己给人总是一副头发乱糟糟的形象,他低估了这次“权力”变更的影响力,他从村生产总大队长降为生产一队队长,在不太知情的旁人看起来很容易认为他的种田能力不强,村长也不会无端地认为水天的憨厚就是傻,只是村长打心里看不起他瘸腿的父亲,村长看不起人,那是一件很糟糕的事。罗厝村村民们可以不认识乡长,镇长,县长,但是绝对不能不认识村长,和村长过不去,那就意味着你不服从政府。村长又是基层政府的代表,村里无论大事小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不服村长,麻烦的事会很多。水天本人仍只是觉得,他能种田,让别人爱怎么说说去吧。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他老婆春花人难作了,大队长变成小队长,这分明是欺负人。当初选大队长时,村长你一手提拔上去,现在又是你,村长一手把人整下去。村里有事没事的妇女,也爱犯事,“既然你那么爱让人欺负,凭什么我们不欺负你呢?”

春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也被几个妇人疏远了,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刺耳的话,她听都听不下去。

水天呀水天,你不得罪村长都难呀。这件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五嫂又被那群闲人说到了,而且有一些往事,一旦被胡扯,拖泥带水,奇臭无比。水天的父亲罗仁成,他心里清楚得很,平时他所能做的最多的也只是沉默。

4、木匠

在那些岁月里,人们的日子过得都不怎么如意,不如意也得过,这就是生活,它选择了你,你便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小县城每年农闲时有很多人出走,南土镇最甚,人多地少,为了讨一口饭,男人们多会学一门手艺,理发的有,打铁补锅补鼎的有,做线面的有,编篮筐的有,最吃香的当属木匠,某户人家男女嫁娶都少不了那个床呀,柜呀,木盆呀,木桶呀等家用器具。在罗厝村不足一里路的大唐村就有个十分有名的木匠,他姓唐名秋山,是个本分的人,脑袋瓜灵活,人缘好,为人口碑也好,不足的是和老父一样不善于种田。他正是唐秋树的亲弟弟,同是一个木匠父亲生出两个儿子,大儿子唐秋树没有一点天赋,对锯、尺、折、楔等毫无感觉,而秋山就不同了,除了木工做得好,还会画一手好画,画山水、人物、花鸟、河湖等没有不通。只可惜,很小时候,他就跟着父亲走东串西,没读几年书,文化底子薄,现在父亲老了,他哥也成家了,嫂子正是罗新堂罗水天的妹妹罗香月,罗香月,人称树头嫂,为人太精了,小叔子秋山和香月同在一个屋檐下,老合不来,可能是香月对秋山老父生活照顾上的一些冷淡,让他觉得她很憋屈。

如今秋山自己独立谋生了,就凭老父唐大木传给他的手艺,要他独当一面,还是绰绰有余的。除了婚嫁定做家具外,秋山还有其他忙不过来的活,所以平时他都没闲的时候。

“修椅做桌了,修柜做床了……”秋山看上去很辛苦的样子,他身材还算高,人偏瘦,背上总压着一个大工具箱,他正好路过罗新堂,罗新堂的三叔公出门便把他拦住了,他绕过斑斑点点的插屏门跟着三叔公来到了大厅堂,然后两人都坐下来。三叔公从左正房里取出一些杉材木料,要他做一个三层木柜,好放一些碗呀、筷子、瓷罐一类家用口。秋山左手一把木尺,右手一支铅笔,在地上作个比划,很快他心里就有底了。秋山手脚非常麻利,左敲敲,右打打,上锤锤,下钉钉,很快一个小柜子模样已经出来了,三叔公又是端水,又是毛巾。三叔公是个见过风浪的人,他看着年纪轻轻的秋山,看出一些眉目来了,他打心眼里感觉秋山是一个能够做事的人,他人踏实,又能吃苦。三叔公心里在胡乱地想,“如果我还有一个没出嫁的女儿,我一定要许配给他。”

这时候,水天肩挑着一只扁担回来了。前一只水桶,后一只水桶,都在不停地摇愰,他乱糟糟的头上还戴着一只大斗笠,遇个正着,“这不是亲家小叔吗?”

秋山抬头,接的又是嘿嘿一阵发笑。

这个时候,五嫂和春香也出来了,她们看到是亲家来的人,也高兴起来。为人诚恳的五嫂很快就回到正房去煮一碗面条,加些佐料,硬要秋山吃下它,在一旁的三叔公怪不好意思,因为三叔公原先并不知道,她是罗香月的小叔子,不过三叔公也没有怠慢他,用那一大碗凉糖水,招呼他时也挺盛情的。在谈吃刚好能饱肚皮的那段日子,不要说买盐巴不容易,平时煮菜用的虾油、酱、老酒都是少拿轻放,更不用说白糖这很贵的调味品,一般小孩子贪吃时,用手指粘粘一些颗粒,父母看到了,是要被骂上半天。

小叔子秋山不好意思吃下水天她娘盛情煮好的一碗线面,心里美滋滋的,我想他下次肯定不敢再来了,这样的盛情,让他总觉得好像亏欠人家什么似的。或许秋山下次路过罗新堂大门的时候,会走得快一些。三叔公,看着秋山做好的三层木柜,赞不绝口。秋山也不白吃人家五嫂的线面,他也帮五嫂把那几只有些松动的木凳敲敲打打一阵,都整得很结实,还帮她把登床用的长矮木凳整一整。这看似简单的活儿,没有心灵手巧的人,搞上半天也搞不好。

“小叔子,再过两个月,水天那孩子就要生了,你能不能帮他做一个木头摇篮?”五嫂并没有把秋山当外人,说这话时没有什么顾虑。

“呀,哦,好,下个月我把罗仁正那张定制的八仙桌做好了,再来。”秋山有点尴尬,不过很快打消了刚才那个念头,他又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

木匠秋山走出了罗新堂,已经是晌午两点了。闷热的夏天已经悄然逼近,那老罗厝群晒场前一整排老荔枝树,绿叶成荫,他用手掏了掏口袋里刚才三叔公给的两块钱,有点感想,“如果我有自己的木器加工店,平时应该不用这么累,挨家挨户串来串去。这年头,哪户人家有套家具也不容易。想当初,我爹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可他却说,他结婚时,要张床和几双碗筷都得到亲戚家先借着用。”

唐秋山一天到晚,他要走过南土镇附近三四个自然村,除了老祖宗留下来那些老厝木梁木柱石蹲石刻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欣赏了,他们每家每户都很清苦,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日子又过得怎样?看那些穿着补丁的小孩子,就知道这些小孩子想吃东西,一日三餐还撑不饱肚皮。这一天下来,秋山能有两三块收入,算是很满足了。穷人家一般都做不起木家具,一些祖传下来用坏了木凳木椅一类,也只能补了再用。这些乡村的农民都很纯朴,他们几乎都没有装扮,昵绒衣布,青蓝粗裤,穿了一年又一年,大男人大女人们衣装都有缝补,更不用说那些老年人,他们更加朴素了。秋山在裤管低处那口补丁,看上去不甚明显,外来人看起来,他更像国营工厂里工人,只是他皮肤有点黝黑,那是他长年累月要在外边风吹日晒不能回避的结果。

人各有人的命,命是注定的,但是不可捉摸的。大多数罗厝村的村民们都信命,所以他们都很迷信,只要哪户人家又生了个女,那些爱说闲话的人就会说,“天要绝他家的后,谁叫他这一世净做坏事。”有的人会说,“没本事的女人才会生女儿。”在农村重男轻女是很传统的一件事,古人早就定势认为男人传宗接代更稳定,男人更有力量干重活,男人出人头地才叫光宗耀祖,男人犯错比女人更能容忍,甚至男人再婚也比女人改嫁更体面,比起那信神信鬼信佛信道,生男比生女好才是罗厝村第一迷信。

木匠的嫂子香月生个女儿,是村里土郎中阿康帮她接生的,因为是女儿,那个唐秋树很不高兴,弥月那天没有摆酒席宴请内亲外戚,唐秋树不高兴,实际上他的老父也很发愁,香月这个急性鬼,更是经常拿丈夫发脾气,一冲动不是摔碗,就是扔筷子。上个月香月的大嫂春花替水天也生了个女儿,虽然水天心里也有想法,却没有发牢骚,对头胎女儿,春花是疼爱有加。这时罗厝村几个多嘴的妇女又有话说了。水天的女儿叫罗单,香月的女儿叫唐花,表姐妹只差一个月大,性格却不相同,一个活泼,一个文静。

大唐村人和罗厝村一样迷信,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要唐大木到小镇附近的石公山去祈求一番,都说那里很灵验。石公山有一奇,那便是抽签算命。每年去那里求婚的男女青年多得不计其数,有已婚男女而得子的也不计其数,还有的出远门求平安前往祈福的也不计其数。石公山处于南土镇正西五里路方向,海拔约七百米,石公观位于石公山半腰东南处,沿古道石阶弯弯曲曲而上,景点甚多,神仙脚、仙人桥、仙人亭、清泉石、千年松、道士墓等。石公山四周被白杨湖所围,白杨湖水位终年不减,水深不见底,湖里养着各种天然淡水鱼,每逢夕阳坠落时分,登山的行人,总能看到群鱼跃龙门的壮观景象,这龙门便是登山的天门。

这天,多心的老木匠要小木匠唐秋山一起同往石公山求签,老人家心里明白得很,一定要替大儿子树头求个儿子,顺便这个小儿子的亲事也要过问一下。老汉很虔诚,叫秋山登山前也要洗个澡,秋山照做了。人们常说石公山的神灵是有求必应,秋山心里可不这么想,他骨子里不信命,却有佛心,本性很善良,这也是老汉经常提醒他的地方,“老实人要吃亏的。”

年纪大了,老木匠腿脚有些不灵便,一步三回头,那弯道处又没有护栏,很险呀。还好有个孝心的秋山,秋山一手扶着老爹,一手挨着山道旁实物。石公观下一道道牌坊已破旧不堪,那镂刻的对联字体有些模糊,已经很久没有翻修了,方才经过那清静习武的道士墓园时,老木匠对秋山说,原来很多的道士墓被夷为平地,真可惜呀,那附近有些上了年头的重要东西如石碑、摩崖石刻等也被毁成惨不忍睹。

终于到了,在石公观入口处有个道士用一张方桌占住一个角落,然后供些檀香呀,蜡烛呀,金元纸呀等一类香客用品。老汉大木就座在另一个抽签道士跟前,和他作一个简单交流后,就抽签了。

道士很有耐性地看过签条,然后微微地笑了笑。这一笑,便冲掉了老木匠一路山道走来的辛苦,当他听说秋树来年会有人传薪接火时,老木匠立马就想到以后要送给石公观一面锦旗的意愿。实际上老木匠大可不必这么着急来求签,但他怕被那个人诅咒后会灵验,所以迷信很深的老木匠,谁想劝都劝不了这个年迈的老者他决定要走上上百个山弯道去石公观求签。不过在他想回程之际,这位道士,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本能反应,他看了看秋山的面相后,又是点头,又是微笑。老汉这才想起来,要秋山也来抽个签,卜算一下他的亲事。秋山爱理不理的,但是最后他还是动手了,那个签抽不抽其实都无所谓了,道士像是遇上贵人似的,已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你耳朵长,鼻子肥大,天庭又饱满,大富大贵之相呀。你心宽体胖,手掌条条纹理清晰,好命呀,是贵人的命呀,只是……”

老木匠可谓喜从天降,他一直都相信,石公观道士的话就是天意。所以爷俩走了半天的路程才到了大唐村。到了大唐村已经是夕阳时分了,老木匠心里又在畅想哪天会再看到鱼跃天门的情景,他的心情无比舒畅。小木匠秋山,第二天还有很多活要干,他给罗厝村生产大队长罗仁正做了那张八仙桌让罗仁正十分满意。八仙桌有方的有方可拼凑成圆的,它是每家每户必须有的一张供桌,每当祭祖先或拜神灵都要派上用场。按习俗上说,哪家孩子弥月了,也是要摆出一张八仙喜宴让人来庆贺的。在罗厝村的还有几个穷住户也都有意愿要秋山替他们也做一张。秋山成了本地公认最好的木匠,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响了。

石公观的神很灵,在小县城人人皆知。对那些惯做坏事的人,他们是不敢轻易上山祈求的,因为他们怕遭到报应。在罗厝村男女老少挂在头口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马上就报。”民间能够流传开来的口头禅,大多数都是那些话中有真善美的事理,这些事理得以弘扬和推广是老百姓发自内心的祈愿。老木匠是个好人,秋山也是个好人,所以他们终会有好报的。

唐秋树的妻子罗香月又怀上了,树头喜出望外,老木匠更是开心得不得了。

香月的小叔子也处上对象了,女方正是罗厝村百兴堂五伯的女儿林茵。林茵是糖厂临时女工,她面容姣好,身材均称,皮肤白皙,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五伯本来有意要让林茵许配给林谋生,可是林谋生在冷冻厂已经处上对象了。这多少让五伯有点惋惜,可是五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原本希望让林谋生又当女婿女当儿子,现在不成,想招上门女婿也不是不容易,只是林茵她老看不上,这亲看了不少,就是没遇上心仪的人。就是那次老实机灵的唐秋山帮嫂子的哥哥水天做好一个大摇篮,路过百兴堂时,和林茵碰个正着,这多少让秋山有点不好意思,秋山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干粗活的粗人,太鲁莽了点。于是秋山连忙向林茵道歉,其实林茵被撞到的瞬间,被眼前这个结实健壮体面的小伙怔住了,只是皮肤黑了点,他看上去哪一样都不比谋生哥差,在秋山还没被太阳晒黑之前,人们都把他当作吃公家饭的工作人员,很斯文。秋山很勤俭,他把挣下来的钱都一五一十地攒起来,想用它来娶媳妇。老木匠大木对秋山的亲事可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不,难得秋山处上了一个好姑娘,他甭提有多高兴呀。可是高兴的事并不总那么如意。

那天种田好手五伯找来秋山和他谈了一个上午,五伯的意思是要秋山从大唐村搬到新罗厝村来住。这可是一件小事,那搬过来和五伯一起住,老木匠和村民们有一致想不通的事,那就是秋山被五伯招上门,做他的乘龙快婿,这可是老木匠一百个不愿意,老木匠心里清楚得很,秋山比秋树孝敬,秋树是个“妻管严”,怕老婆怕得厉害,罗香月对老木匠有微词,对秋山更是不顺眼,当下要秋山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她可是一百个愿意的事。

老木匠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他知道秋山的难处,他在秋山面前没有任何怨气,他只是希望秋山早点找到媳妇,然后他这个做父亲的担子也算放下了。可是秋山他心里最清楚,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永远都不会把他爹当作自己的亲爹看待,所以秋山反复思忖,后来和大哥秋树商量之后,他大胆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要求老木匠和他一家子一起住。这话还没说完,秋树暴跳如雷,他责难秋山说,“弟仔,你太缺德了,要爹和你小家子一起住,你想变个法子告诉左邻右舍说,爹和我们一起住,会被我们虐待,你是什么居心呀?”秋山想说,又打住了。还好这件事老木匠和罗香月不知道,不然兄弟俩真的没法再处下去了。一个家庭多儿女要长子养老,这就是在罗厝村早已形成的传统。

这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秋山最后“走了”。他没有带上生他养他教他的父亲,他父亲心里也十分高兴,嫁出这么个“儿子”,比嫁女儿都强呀。也许是老木匠诚心可鉴,也许是唐秋山孝心可鉴,唐秋树二胎生产是一个健康男婴,男婴的名字叫唐杉,小名龙子。和罗水天第二胎出生儿子相差也不到一个月,罗水天的儿子叫罗双。一个姐夫,一个妹夫,在两个月里都吃了两次喜酒。因为他们都认为,只有生男孩,才值得破财,大操大办喜宴。在此容许一个对男女有偏见的村镇和一个对男女有偏见的家庭说句公道句,无论多么出色的男人都是女人千辛万苦生出来的。若干年后,罗厝村和大唐村偏偏几个巾帼不让须眉。

有这样勇气的人,一定非同凡响。秋山深知爱情不是一场交易,而是一种退让和选择,这退让和选择都是人生必需的一部分,它是正确的,是对亲情延续的一种可爱的补充。老父也深知,如果秋山的心不爱老父,就是他近在身边,也会远如天边。

秋山结婚那天,热闹非凡,罗水天也到场庆贺,秋山已经是罗厝村和大唐村的“名人”了,他年纪轻轻做人做事都能广得人心。大伙都认为他会有出息的,他能有出息的理由是:他尊敬长辈,很重感情,为人守信用,对木工活又有天赋。

5、生死

如果说水天为人厚道,那秋山就是诚恳了。罗厝村的百姓,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性格。新堆厝群住户的林贤同也算是蛮有特点的一个人了。

“买自行车了,买自行车了。”百兴堂又围来一群人观看,其中个别快嘴的小孩很快把这件事传开了,周围爱看热闹的闲农都跟着过来。罗厝村是个地偏的乡村,二百多户人家,哪堆厝发生了哪些新鲜事,都是藏不住的。一有什么小道消息,特别是房前屋后那几个爱说闲话的妇女或者几个小孩,就会把它传遍整个村落。

前些日子,罗仁正两口子吵得很凶,邻里听到了一些话,就添油加醋,胡说一通。还有哪个已成家的男人多瞅了几眼邻家新妇,那个妻子就会争风吃醋。无风不起浪,就是那个妻子的几个好姐妹心生妒火,在那个妻子耳边煽风点火,实际上那几个多嘴妇人也害怕自己的男人也爱上这一手。就这么一桩小小的事,差点闹出离婚的事来。不过,是祸,族人们还是族人们,都会第一时间,第一现场,伸手援助。罗厝村族亲意识很强,这个后来被说成集体意识,传统集体意识随着田地独立而解体,那就是说罗厝村人心也在嬗变。

林贤同是林香的老父亲,林香就是罗水天曾经喜欢的那位姑娘。林香现在的那个男人很有财气,坐拥一笔不少的钱款用来放贷。这不,孝敬老丈人来了,给他买了一辆人人都很羡慕的上海产永久牌自行车,车柄上有按铃,前轮上方还安有可发电车灯,后座宽又大,车型也是最新款的。尽管他不会骑,他却执意要在百兴堂外的晒场绕上几圈,这样做让路过的人看到了他林贤同的女婿给他买了辆新自行车,他会觉得很有面子。林香很有耐心,一边扶着他爹的车后座,一边笑哈哈。

到场围观人的中有一个正是罗水天,罗水天和林香照了面,打了个招呼。在旁的人却没人注意到,林香的脸上写有心事,她迟疑了一下,其实林香心里还是有水天的,和水天一样有自己的苦衷。后来也跟进来围观的春花很和善地朝左右人笑了笑,只是嘴上不说话,她接近正在抽旱烟的水天,用她带有长指甲的大拇指和食指掐了一下水天胳膊,要他回去。水天很有男子汉尊严似的,用力把春花的手甩开,然后转头就走。

林贤同还有一个儿子叫林锐,他还小,正在上中学,他中学的班主任正是罗古的表弟林世秋。林锐和班主任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彼此互相提防的事可多了,一有不留神,那些生活中细节的问题,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人。林锐在百兴堂家里也不敢有什么太差的表现,这对林贤同来说,是很好的一件事。林世秋并非罗兴堂住户,只是因为学校没有宿舍,林世秋在山区的家离学校又远,每天来回实在不方便,所以就暂住在这个表哥罗古百兴堂那儿了。

这天林世秋下班走路要回百兴堂,抄小道走。走小道,学校离百兴堂最近,差不多一里路,世秋一定要绕过那座丘陵,丘陵四周都是用长石条竖起来围住,透过石缝,能够看得很清楚,里边的墓碑林立,墓碑附近有几座毗连几乎颓废的矮房。房前灌木杂草丛生,有点阴森恐怖。老人都说,夏夜稍晚路过那里会看到磷火。磷火,本地人又叫做鬼火。在一定环境下,人的骷髅中含中少许的白磷可自燃。迷信的人会以为坟墓中有冤的鬼魂出来了,要寻找替死鬼。世秋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鬼,但傍晚时分,一个人孤单单地路过那里,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感觉,偶尔他瞧见那一个大墓坑里被人盗挖后留下依然鲜红的棺材板,他还是会吓一大跳,紧走慢跑地离开此地。

小山丘下边是田庄,罗水天生产队包干的田地都在这里。田地里稻谷黄澄澄的,第二季丰收在望。夕阳下秋鸟啁啾,远望罗厝村已有炊烟袅袅升起,村在田中,田中有村,那小溪流上木桥好几座,桥下洗涮的人头点点。没错,那个躬着身弯着腰的老人正是五伯,五伯他正踩着他的水车把溪里的水往自己高地的田送水。三叔公和罗仁正在闲谈什么,只有罗水天还在低头抽拔一些长在田塍边零星的稗草,难怪他生产的田地能高产,他总是勤于劳作,精于管理,比别人早出,比别人晚归。

“那是谁在喊调子?”正朝罗厝村方向走去的林世秋大老远都能听得很清楚。

是活宝罗古。罗古本名罗仁义,从小他就很讨邻居喜欢。他到什么地方,人们都喜欢和他开玩笑,拔掉他的裤子,或者捏一捏他身上有肉的地方。那个新堆厝群里的老族长总说他,说话又像敲锣又像打鼓,于是就叫他锣鼓。锣字正好和他罗姓谐音,古又与鼓字同音,所以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真名。这一点都不奇怪,在罗厝村只知道某人外号,而不知道本名的人多着呢。罗古在自家田地收成大豆后,把留下的一些豆秆烧成木灰,也好下次翻耕田地时作为有机肥掺杂那些无机肥一起作土壤养料。

夕阳终于坠下了,西边满天红霞。一只喜鹊飞过罗古的头顶叽喳地叫个不停,罗古抬头用手腕擦去留在额上汗滴,他笑了,他知道天上飞的那一只鸟是喜鹊。

罗厝村那个土郎中,飞也似的,向田地奔来,“罗古,罗古,生了,生了。”

罗古没等自己站住脚,就扭过腰,把自己摔到田地里去了,“阿康,你在跟谁喊话呀?我听不到。”

土郎中阿康终于跑到罗古跟前,“罗古,红秋她给你生了男娃仔。”

罗古一听,高兴地扔掉手中的锄头,拔腿就往家里跑。阿康拿起那把锄头,跟了上去。

在这个初秋丰收的傍晚,在一个古老的老厝里,一个婴儿降生了。整个村庄都十分祥和,牛声哞哞,狗声汪汪,鸭声嘎嘎,人声鼎沸,这是罗厝村里又一件新事:罗古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的名字是他母亲给取的,她希望他一生一世都平安,所以就叫他罗安。

罗安出生赶上好年头,罗厝村粮食生产全面大丰收。罗厝村村长钟歌禾在村委村民集体代表大会上说了,“这是落实会议精神以来,第一次大胜利。我们对以后的生活有信心了。”

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村长开始有想法了。他模仿隔壁村村委干部领导的一些作法,私自留扣一些集体税粮,或者多收一些农药或肥料的回扣。尝到甜头的其他村委干部都很默契地配合老村长工作。虽说那次是村民集体代表召开大会,实际到会的只是几个生产队长和村委里几个党员干部,村民们对村务一些事务没法知情。村民们只知道的是分到手里的农药或者肥料,又涨价了,有一些生产农具还是买不起。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人做事,就有人说事。老村长钟歌禾针对罗水天一事,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这招叫作先甜后苦,这是人斗人的最高境界。一伙人可以和另一伙人结帮拉派,很快一伙人又可以和另一伙人针锋相对,彼此互相攻击,又相互揭发。解放后,村长他那狡猾的爹侥幸逃过一难,还当上贫农协会副主席这一重要职务。如果不是父亲有过这一个职务,钟歌禾也就不可能当选为村长了。村长早已意识到,当年罗仁成举证林谋生的父亲,实际上有些已经牵扯到他父亲的一些往事,一旦林谋生的父亲倒台,他这个村长可能也就不保了。可是万幸,罗仁成揭发时,有意避开了老村长父亲的一些事。虽然老村长没有栽跟斗,而在那次互相揭发中和林谋生父亲有关的邻里和族亲都遭殃了,就是很有威望的三叔公也被逼得天天写检讨。所以这些人都很恨罗仁成,恨罗仁成也就带上恨五嫂,恨水天,恨春花了。这个恨,从上辈人开始,到下一辈人还没有结束。

一个有胆略的人,他总不会拘泥于当前形式的,他总是超前地看到了未来。当初春花他哥唐财和水天只有一面之缘,就相中了水天,那是他看到了水天是个有主见的人,有主见的人做事从来不看别人脸色。水天厚道、心智又高。这个种田强手罗水天和那个种田能手罗仁正,当然是有差别的。

罗仁正住在新堆厝群北边的另一座老厝,这座老厝距罗新堂不远,罗仁正晚饭后经常到百兴堂去,和五伯等种田能手一伙谈谈天,聊聊心事。这不,这天木匠秋山很晚才回家,秋山去林家村帮助那几个穷农民做了几张八仙桌。秋山迎头和仁正碰个正着,仁正笑了。虽然秋山已是百兴堂的人,但是仁正还是先入为主,认为自己才是堂堂正正百兴堂的住户,向秋山问了一句,“你最近工活很多?”

秋山有点倦意,不知是没有回话还是回话时太含糊,罗仁正没有听到回话,还好他知道秋山的为人,所以他并不在意。如果换是村里的妇人,她又要见怪,不要说喝水会噎死人,一句话没说好,也会害死人的。

晚风轻轻吹起,大门前石条上坐着那么三五个人,你一语,我一句,聊着正起劲,不知当中哪一位突然提起一件事。他说,“阿狗上个月在外省被逮捕了,听说是投机倒把,还听说他零售那些商品都是偷税漏税。”

“这村集体都解体多少年了,政府还卡这么严。”仁正好奇之后又释疑。

“三哥早就劝过他了,他偏是不听,农民要本分些,种田最踏实,搞什么生意,早晚是要栽了。”五伯也张嘴随便说说几句。

秋月已上树梢,几个小孩子围着晒场前不远处的那棵老荔枝树丢手绢,攀讲的那一伙人声音渐渐地小下来了。老堆厝群前有条暗河,祖上修这条河时是用来排洪,站在暗河边能够听到许多秋虫在草丛中鸣叫,再转头远望前方,就是罗厝村的田庄,田庄在月亮辉光照耀下,一览无余。那更远处一高一低的山峦像幅山水画,静静地任月光流泻,此刻抬头望天空,天空像一个被倒空的大玻璃球,没有一丝游云,风也好像突然停止。远视罗厝村,漫步月光下的田野,在天地间整个罗厝村像舞台的一个道具,再小的生命在空旷的秋夜下也会显得很机灵、很神奇。

罗厝村是由两个大堆厝群聚成的村落,村落沿泥土村道正北不足一里路就是大唐村,罗水天和罗仁正两个生产队包干的田地都处于在大唐村和罗厝村之间。大唐村和罗厝村交界处,有一所小学,附近所有的孩子都是从这里开始他们的学习生涯。小学原先不是小学,之前它是一支部队拉练时,在此驻扎的营地,后来这支部队因为支援前线作战,战士伤亡惨重,被迫转移队伍,最后这几间并排的瓦房被保留下来了。大唐村委筹集一些修缮经费把几间瓦房修整一下,这所村办小学总算办起来了。任教的教师基本上是临时代课。罗古表弟林世秋在考取师范之前,也曾在这里代过几年课,他所任教当中有几个好学生也都是从这里走出去。

尽管修缮之后的小学校还是一所破小学,但它有股浓浓乡村尊师重教的温情。学校入口处是两根花岗岩石柱,朝着村路的柱面左右两边各写着四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体歪歪斜斜,大小一致。学校校长是全校唯一吃公家饭的,他工资少得可怜,他有一个孩子,学习成绩不怎么理想,倒是后来有几个调皮的放牛娃,被他调教后,改头换面。学校只有一间大办公室,校长的办公桌处于正中位置,他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挂有一幅草书:饮水思源。罗厝村的命运和这所小学大有关系。

就在这天闲聊纳凉之深秋夜,木匠的老婆林茵也替他生了一个男孩,男孩的名字早已起好了,叫唐林。小唐林的外公五伯喜出望外,走了一里路到大唐村敲开了亲家老木匠的门,老木匠当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灾,没想到他唐家又添丁了。不等老木匠招呼五伯,五伯已转身就走了。老木匠拨亮了那盏煤油灯,然后走近老伴的牌位,点上了一炷香,又想起了石公观老道士说过的话,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几家欢喜几家忧。在百兴堂五伯一家子为唐林出生欢天喜地时,罗新堂那边传来水天的母亲五嫂突然休克,春花大哭起来,罗水天鞋子都没穿好,就跑出了罗新堂,敲开了土郎中阿康的门。阿康家住在罗厝村新大堆厝群。他是罗厝村唯一一位乡土医生,全村人都把他当作“救世主”。不管是发烧、咳嗽,还是痢疾、胃痛,他们一生病都去找阿康。阿康半夜三更被人吵醒也不是一回二回,他已经习惯了。

阿康随意地穿好衣裤,带上医箱,匆匆地跟上水天的脚步,来到了罗新堂,前脚刚迈入罗新堂的大门,就已听到春花号啕大哭的声音,阿康见事不妙,赶紧掐一下五嫂人中,只见五嫂已不见人事了。五嫂已经没有心跳了,生命停止了。罗仁成也在一旁呜咽,水天更是泣不成声。连夜赶回来的罗香月,更是恸天呼地,她也休克了,只是不太严重,不过一刻钟,便又清醒过来,喝了一碗水,又开始狼狈哭叫。

五嫂意外过世,前前后后的罗新堂的族人都赶过来,围在五嫂遗体旁,流泪的流泪,红眼眶的红眼眶,没有一个不悲伤。在场的人都知道,五嫂辛辛苦苦了一辈子,没享过几天清福,成天起早贪黑,屋前房后,没有哪一样家务,她不亲手操劳,可她从不埋怨,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她的命真苦呀,没有吭一声就走了,什么事都没交代。”住在二厅堂一头白发的罗秋娘也说了一句。

“弟媳,你走好呀。”三叔公也很伤心地哭出声来。

“这么好的人就这样走了。哎……”五伯闻讯也来看五嫂最后一面。

罗新堂的白幡已经挂起。三叔公问了问罗仁成,“弟媳今年高寿?”

“虚岁五十。”罗仁成人有点麻木。

“过五十岁有人寿,可以入祖堂。”三叔公手抖了一下,把一条白布挂在厅堂的大柱上。

水天没想到母亲会突然过世,他不知道五嫂是死于心肌梗塞。这种心血管病没有征兆,血管被堵瞬间,血压骤然升高,血管爆破,心脏便停止跳动。水天心中有股火,他突然感觉是他害了母亲,是他让母亲没有片刻休息,过度操劳。他越想越生自己的气,操起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胸口,放声大哭起来。

水天的妹夫唐秋树站在罗香月旁,眼泪也大把大把地流下来。当年是五嫂不嫌秋树穷,一直安慰香月说,“他是个老实人,能种田,有饭吃,穷日子也能慢慢过。”罗香月她本来是看不上唐秋树的。

罗厝村有风俗,为还没死的老人先立棺材,棺材叫做喜寿。孝敬的水天从大厅堂左正房里把母亲床边的那口喜寿搬到厅堂来,然后家人一起帮助五嫂洗了个澡,穿上寿衣,新布鞋,然后抬她入殓。那喜寿旁长明的蜡烛比煤油灯堂亮多了。

第二天巳时就出葬,水天走在最前头,披麻截孝。全族人也都来为五嫂送行,沿行的人都失声痛哭。几个大人手里抱着五嫂孙女罗单、孙子罗双,还有外孙女唐花、外甥唐杉,他们都身穿白衫,也跟着随行的大人们呜呜大哭起来。

6、闲话

五嫂过世后,水天表示孝顺,在他的左臂衣袖处挂着一枚布孝章,罗仁成和罗香月也一样把布孝章戴在各自左右臂上,只是布章的着色不一样罢了。

五嫂的墓就安在罗厝村分管的山林,那一带山叫太阳山,又叫人仔山,除了山前几座新墓外,山后都是整片整片古墓群,这里还未发生盗墓现象,大概是地偏的罗厝村和附近村落都有规矩,一旦发现有乡里乡亲的人盗墓,他和他的家人过世后是要被赶出祖厅堂的,这条规矩是老祖宗定下来的,有几百年了。

罗厝村村落小,哪户人家要是有什么婚亲或丧事,知道的族人都会奔走相告,最后全村尽人皆知,能尽力的尽力,能出物的出物,罗氏家族的祖训每个人都牢记在心。这在南土镇并不奇怪,类似的家族组建的村落还有很多,他们都是这样同心协力,互帮互助,共度岁月。

老村长又要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大会地点选在罗新堂大门前的晒场,每个生产队长要挨家挨户走访,都通知到位了。

傍晚,罗厝村村民早早吃过晚饭,大人和小孩都搬着木凳争先恐后地来到晒场,那场面很热闹。罗厝村的村民男人个个都能吃,碗都是专用的,碗口粗且大。村民们早饭吃得晚,晚饭吃得早,这个习惯和种地有关系。那晚算是选对了日子,晧月当空,照得大地一片亮愰愰的。很快村长和其他几个村干部也到场了,到场前,他们要用的几张主席台桌椅,有人已经给布置好了。村民们中有一个叫罗仁正的生产大队长做事很积极,他带头鼓掌,接着便听到一片掌声。村治安保护负责人罗兴亚首先发表讲话,他对村长发表讲话之前进行承接,说好听点就是引话过渡。

坐在讲席台下的村民们都咿咿呀呀地讲个不停,终于轮到村长讲话了,他清了清嗓子,实际他也不善于发表演讲,所以无所谓讲话重点不重点,他一开口便是,“各户乡亲,落实县政府的政策,我们罗厝村要通电了,还要对各家各户安装广播,安广播以便于深入开展村里各种农务工作……”

底下群众又是一片哗然,不过有一个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村长的发言,他便是百兴堂种田好手罗古,他的声音最响亮,“哎,大家静一下,我有事要说。前些日子我们几个生产队又开荒了一大片山地和丘陵梯田,我们缺生产农具,这很要紧的。牛不够数量不说,就是那水车也差了好几台。”

罗古能说会道,被辩倒的对手无数,村民们对他的印象最好的还是因为他是活宝,他所到之处,笑声一片。他现在突然发表看法,多少让村长有点尴尬,但是村长应变能力很强,他从来不会在农业生产上工作差错自责自己,他立马作出回应,“罗古说的没错,各生产队生产工具不够要想办法,我们村的广播也要播。村委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其实在场很多人都和罗古有一样的预感,那就是,这次上级拨付财政钱款直接归村委统一作帐,恐怕要被掺水了。

最后老村长对各生产队生产进行简短总结,并交代了下一步生产工作重点。罗仁正因为身负生产大队长职务,所以他这次也有机会和老村长同台就座,老村长在发表讲话期间,罗仁正故作镇静,私下里老舅钟点歌禾早就跟他提醒过,为村官的三四点原则,他都牢记在心里。在罗厝村里,现在没有人对罗仁正大队长作为明年村长最佳人选还抱有疑义。大伙对这个未来新村长总会有点期盼,到底罗厝村会有啥走向。有关罗仁正人前人后很细节的事已经被人讨论开了。

在那晚村大会散会之后,没有谁会比春花更了解水天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乡村如果按亩产水稻收成好坏可以分五大类种田人,一类是种田弱户,有可能是遇上了差田,一年忙到头最后粮食收成还不够糊口,像老木匠唐大木、白头发罗秋娘、好面子的林贤同、吃公家饭的林谋生、游手好闲的阿狗等人;二类是种田好手,田地少,不遇上饥荒年生产的粮食刚好糊口,像五伯等人;三类是种田能手,田地不让它抛荒,一年到头手中总有余粮,就是遇上了饥荒年,他们心里也不慌,像罗仁正、罗古等人;四类是种田强手,会精打细算利用田地,一年到头交足了税粮,还有足够的余粮用于零售,换些闲钱添些家用,像罗水天、老村长等人;五类是非种田户的农民,他们转租田地,一年到头总是丰衣足食,靠的是投机、放贷小钱生财,像唐财等人。

不到一个月工夫,全罗厝村每家每户都通上电,也都安了广播。

广播是一个简易的木箱,从户外引入一根电线,其中还要接上一条接地线以避雷,同时还要给每个木箱装上一个手拉开关,它只有一个频道,这个频道是县广播站统一调制的,每天都有固定接收时间,播音员完全是用地方方言进行广播。广播虽小,可是它很神奇,让全县城的人都成了“万里耳”,天下新鲜事一一道来。

“亲爱的听众朋友,你们好,现在又到早间新闻广播时间。第一条消息是天气预报……北方冷空气下来,在未来两天里,我县天气会突然降温,农民朋友要注意穿衣保暖,还要做好注意农作物防冻,积极做好秋季抢收工作。第二条消息是,我县马口港已获批成为对外贸出口港,这将有力促进我县外向经济发展,……第三条消息是,上周我县召开为期七天的第五届第二次全体会议,会议通过并选举出县政协第五届委员会主席、副主席和常务委员。第四条消息是,和政协第五届全体会议同时进行的第八届全县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全体会议通过并选举产生县第八届县人大代表常委会,县第八届人民政府。第五条是埠外消息,南方头山市引进中国第一家港资兴办合资企业,当地政府做好积极引导工作。……接下来,请听众朋友们听一首,来自宝岛台湾著名民歌……请听农业专家……”

“亲爱的听众朋友,你们好,现在又到晚间新闻广播时间……”

罗厝村通电并安装了广播后,那古厝群里的老房,夜夜都让人激动,多少年的梦想呀,那白炽灯把室内的黑暗彻底照亮了,老人偶尔会看得淡淡的灯光发愣,小孩子会看得电灯胡乱地猜疑,大人们则不忍心把煤油灯藏起,为了节省开支,村民们比往常更早熄灯入眠,这灯当然是电灯了。在老房外边,那些闲农们聊天的话题更多了,更丰富了,收听广播让他们像变了个人似的。小城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他们的好奇心就有多大,罗厝村中年轻人已无心耕田了,他们成天围在广播下收听来自小城外的新鲜事,似乎那外边的世界在等着他们呢。

就在罗新堂老少爷们都沉浸在欢乐地迎接一年一度除夕大夜之际,一条消息又在老堆厝群传开了。罗新堂的阿狗回来了,他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这回他再也不是一个人回来,跟着他走进罗新堂大厅堂的是一个城里来打扮很时髦的漂亮姑娘,她就是阿狗的未婚妻阿婵。阿狗左手拉着一个行李箱,右手提着几大盒子特产,他眉开眼笑。罗新堂的孩子们见到阿狗又一簇地拥了过来,阿狗立马从行李箱中取出一包上海产的奶糖,稀里哗啦地分到他们手上,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向四周跑开了,接着又跟进几个外堆厝来的小孩,阿狗也一样热情地分发了余下牛奶糖。这回阿狗神气多了,他见三叔公从右正房里走出来,有点紧张的样子,走过去拉了三叔公左手,很亲切地迎他坐下来。当三叔公知道,阿婵就是阿狗的未婚妻时,三叔公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

“等我去了那里,总算和你爹娘有了交代了……”还没等三叔公把话说完。

“三叔,大年了,你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罗仁盛明显有些老成了。

此时三叔公想说话又没接着往下说,罗仁盛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件外套,要三叔公穿上。三叔公除了笑,还是笑。这时罗仁成从左正房时走出来,罗仁盛看到罗仁成左手臂上的布章,觉得很奇怪,随口便问,“罗叔,你,你左手……”

“是你五嫂过世了。”罗仁成有点平静。

“什么,五嫂,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罗仁盛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显得有点莫名其妙。

“突然病故,是劳累过度。”三叔公在一旁有点无奈。

“五嫂,她人真好,她真不该那么早就走了,她得享享几年清福。”罗仁盛对这突如其来的罗新堂变故,他默默地流泪了,在一旁的阿婵也沉默了。阿狗知道,小时候,除了三叔外,就五嫂最疼他了,他双亲早亡,寄养在他三叔那里,而他三叔也不是什么种田能手,家里也经常断粮,和堂弟相依为命,有一顿饭没一顿饭的,五嫂经常接济他们,水天有吃的,总少不了阿狗的一份。

阿狗站了起来,走到大厅堂的供桌前,点上了一炷香,然后向五嫂的牌位鞠了三大躬。这时候,水天从小镇回来了,他卖完了父亲编织的篮筐,把一些钱交到父亲手上,父亲罗仁成操起几只竹子,又把它们撕成碎片,然后抽取其中几条篾把手中的篮箍好。阿狗走到行李箱旁,从中提起三盒特产,把它们交到罗仁成手上,“罗叔,这些干货不怎么值钱,你把它们炖烂点吃了吧。”

罗仁成手拿着那些特产不好意思地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收下了。

水天从屋里抱出小罗单,跟着春花一手按着自己的肚皮里孩子也从屋里出来,一手还抱着小罗双,他俩很高兴的样子,要小孩子叫阿狗叔叔。阿狗斗了小罗单和小罗双一会儿,才知道他们姓名和小号。

阿狗属狗比水天还大几岁,是三十有几的人,可就是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很俏皮地向阿婵眨了眨,阿婵也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龙腾虎跃的新年又到了,阿狗今年留下来和阿婵一起在他三叔那里过年,阿狗在阿婵家所在的那个城市,做了些小本生意,他暂时交给阿婵他哥料理后,他才放心回村。按三叔公和族人说的话,阿狗就是一个浪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各个地方风俗民情,他都知道。罗厝村没见世面的人却不知道,人生经历它本身蕴藏着使不完的财富。阿婵跟定阿狗,她知道从小放牛长大的阿狗有股牛脾气,一干起事来,劲特别大,他还是一个敢为敢当的人。

这年春节正月十五,水天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男孩,他叫罗山,本来应叫罗三,只是春花觉得三字有点老土,于是罗山就叫下来了。就在罗新堂罗山出生不久,百兴堂的罗古那边也传来消息,罗古的第三个孩子,她名叫罗兰,也来到了这个世上。一个家庭里多一口人,就得多一个心照应,农活或家务活就会少一些照料,本来就少地的罗厝村,很多户人家并不会因为孩子出生,家庭人口数增加而分到相应的田地也多起来。相反因为人均口粮的减少,他们原本马虎的生活,现在变得拮据起来。罗水天是这样,罗古又何尝不是。

元宵节一过,阿狗携着阿婵又去远方的城市了,三叔公送了他们很长的一程路。有了家室,可操心的事,就多起来了,三叔公希望阿狗以后常回来看望他。

水天每天抽闷烟的时间也多起来,他每天一个人早起晚归,生活过得很沉闷。老父亲罗仁成看着水天那成天疲惫的样子,不是不想帮他料理田地,实在是因为他那只左腿不争气。一想起左腿,就想起那段风云岁月,如果不是林谋生他爹,他也不至于瘸成这样子。他能有今天这条老命,还是当年死里逃生,他可能就会被打死在自己的卧室,只是那天可能是他命不该绝,他向北跑,跑对了方向,借木梯跳高墙逃了。现在林谋生已经是冷冻国营厂正式工人,有四个口袋,吃国家饭碗,比水天风光多了。每回林谋生碰见水天,水天从他眼神里读懂了,高低身份之分。农民出身的水天很要强,他明知妻子的哥哥唐财有闲钱,可是他从不向他借一分钱,宁可自己吃点苦,也要把艰辛的日子熬下来。

和水天相比,同样家庭担子很重的罗古却很乐观。他向娘家借了笔大钱,买回了罗厝村第一辆手扶拖拉机。这在罗厝村引起了轰动,大家都知道,这全南土镇只有镇公家有两部拖拉机用于生产,现在罗古私下里买拖拉机,这可是罗厝村了不得的事。在别的县已经有听说了,买车致富的事,罗厝村罗古开了第一例。罗厝村背地里已经有人在夸罗古太有本事了,种地能手罗古除了用拖拉机平时解决村里一些农务活,别的村有人有活的话,也会找上门。除了载客、送货,罗古也会替村里有困难的住户做一些义务活。一段时间下来,他马不停蹄,娘家东凑西拼借来的买车钱款,还了差不多了,手头还留有一些闲钱供红秋备用。作为拖拉机司机的罗古他心里憋着一股火,罗厝村去小县城的路太不像样了。

罗厝村人们的心思每天都在发生变化,那村里的广播就像摇钱树一样,每天都给村民带来很多的消息。有胆子的村民一天比一天思路开阔了。终于有天广播里这样播放一则消息,“我县林业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

这条消息太重要了,除了土地外,政府决定放宽私人经营范围了,农民搞私营经济也有了合法的依据。

罗厝村有意经商的几个农民们听到这条消息后,兴奋不已。想一想靠种田致富的日子,真的再也过不下去了。隔壁的村、隔壁的镇、隔壁的县,每天都有好消息传出。罗厝村的村民在一些问题上已经想通了。木匠唐秋山,在镇里开了一家木器加工店,专门替人定做各种家具。罗仁成和罗水天交流后,他觉得他也要办一家竹艺加工店,店址就选在秋山木器加工店对面。就是春花的亲哥唐财,他在南土镇也开了一家全县最大的粮食批发中心。更不用说阿狗罗仁盛了,三叔公逢人便说,阿狗现在是大城里的老板了。

现在宁静的罗厝村不平静了。每天很早罗古那辆笨重的手扶拖拉机一颤一颤的叫声,太大了,会把全村人吵醒,被吵醒的村民中有的也不想再睡了,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罗古那是为赚大钱忙着呢,难免有点妒火。

真奇怪,有时那拖拉机的叫声,却成了邻家村民的闹钟,为了自家孩子上学前有饭吃,在睡意蒙眬中强行起床煮饭的老妇人,拉了一盏白炽灯,提神自己把淘洗过的大米放入大鼎中,再用力地划亮了根火柴,把枯柴点燃。煮好饭后,天也快蒙蒙亮,邻家公鸡开始争相报晓,接着是晒场前那几棵几百年的老荔枝树上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等家畜都喂饱了,差不多这个时候,东方天际第一道曙光破出云来,农民们就要把牛赶出,放养在村野外,自己呢要到田地放一放水,或者拔一些草,有时候还得下些化肥,或者撒些农药。这一天算下来,除了壮汉干劳力活要命外,就属煮饭的老妇人最艰辛了。这里让人又惦念起,已经过世的五嫂,她曾经每天都是这样打发自己的日子,太操劳了。

晚些起来的的农民,要吃过早饭才下田,他们吃饭间,也会拉响广播,广播间穿插些歌曲。听歌,让农民们生活多了点情绪。

突然,一则新闻被中断,大家都听出来了,是老村长的声音,他有一条重要消息要通过广播向大家通告,“各位乡亲,大家好,我是老钟。我有条消息要向大家通告。我们县要修路了,县域公路,实行包干负责制,我们罗厝村被分工到南土镇进城路段,政府希望群众积极捐助,有钱的捐钱,有力的出力,在半年内要修出一条像样的路来。”

多嘴的几个村妇又议论开了。

“这路都走多少年了,还是那样子,早就该动手了。”说这话的是罗古妻子唐红秋,她是闲谈人中最高兴的一个。

7、村长

多少年来罗厝村村民已习惯用步行去小镇,去县城,那条坑坑洼洼的支路,他们都走厌了。一颠三簸,就是有好心情也给糟蹋了。老村长心里比谁都清楚,“修村路是造福子孙千秋万代的事,不能干等。”

这也是老村长迟退下来的原因,村里有很多事,罗仁正不敢接手。

“这件事不能再拖了,迟一天不如早一天……”老村长又一次在村委大会上,和几个负责监工的生产队长交流时,再做强调。老村长心知肚明,现在小城已开放了,农民们再也不信那集体种田能富家,现在在外做副业的都在跟班,一个接着一个。农民们知道当下早已经不再是赚工分养家子的年代了,谁还有心思为集体义务的活,争个死去活来,爱干不干,你政府的事还是政府自己去操办吧,我就是种田,收成好不好,和村路修得宽不宽也没啥关系。

各生产队长也是绞尽脑汁。这修村路的事,一拖再拖,又是一个月,罗仁正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已征得上级领导批准,就是以少交相应税粮充当义务修路的劳工补贴,最后一部分村民终于愿意动工了。

老村长经常被一些村民请去当谋士,或者公示证明担保一些有关情况的事情,这样的应酬是一天比一天多,他还经常夜间醉酒归宿。老村长忙活期间也没忘记带好亲外甥罗仁正,他告知外甥,“工作下边要有源头,就得有自己一拨亲信的人,上边还要有活头,就得会讨好上级个别领导。”还有言外之意是,村民经常请他吃饭,他也得常宴请上级领导。这些纯属老村长生活经验所得。

老村长在那次镇里召开关于包工修路工作会议后,请了镇里土地所几个工程负责人搓了一顿,他才知道了这次县政府急迫修路的真相。这条通往罗厝村支路非常重要,支路修成后,有一家港资鞋帽厂将有意落户南土镇小罗厝村境内,距大堆厝群不远,工厂落户罗厝村将会给村经济带来什么变化,老村长钟歌禾按捺已久的修路心情激动不已。

村民本来不会答应出让生产队的田地给经商办厂,但是上级来的政策是铁定的,罗厝村村民们最后也没招,后来当他们被通知去领取被征收属于自己承包土地的补偿款时,他们才知道,几十年下来,土地从集体所有到包干到户,这种体制在一些地方又要发生变化了,之后罗厝村再也没人去拓荒了,仅有的耕种田地也是有减不增了。

几个月下来,罗厝村那条柏油路终于修出来了。在剪彩那天,县委、南土镇和村委的几位领导有序地到达剪彩现场,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之后各位领导先后作了发言,最激动的那个非老村长莫属,从动土开挖,到整平,到垫石,再到铺灌沥青,整个过程,村长都在场,他整个人被太阳晒成黑人一个。

在这次剪彩会上,老村长当着所有在场人的面表示自己愿意退职一事,他希望各位领导能够很好地提携新村长,只是只字不提到新村长罗仁正本人。要说年龄的话,老村长是在场最年长的一个,他是军阀内战那年降生,是一个经过风见过浪的人。老村长说的话,在场的其他领导都在洗耳恭听,只是站在会场下边的罗水天,他有点心不在焉。

水天现在是个大忙人,他一边料理田地,一边帮父亲照看小镇上的竹器加工店,两头照顾,两头不误。最让他开心的是,他那三个懂事的孩子,“爸爸,爸爸”,一个比一个叫得甜,他知道春花一个带三个很辛苦,也经常分出一些时间和她相处。现在水天也有一辆自己专用重型自行车了,送人载物两用。

罗厝村去小镇的支路被修通后,除了罗古拖拉机好使,村里骑自行车到镇上来往的人也尝到甜头,更不用说那些经常步行的男女老少,他们都乐开了花。

“修路真是一件要紧的大好事。”罗厝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对一个同行的妇人如是说。

一通再通,别的村镇也开始纷纷效仿罗厝村的做法,发动群众把事关村集体利益的事一项一项地落实。“哪个小村架桥了,哪个小镇通电了,哪个小乡铺路了,……”整天罗厝村里都能听到这样的那样的广播新闻消息。这座小县城不知沉默了多少年,以往难得一件小事,人们都会津津乐道很久。如今新鲜事多,新闻多了,村民们已学会在新变化中适应了。尽管这样,罗厝村还是小罗厝村,他们还是很羡慕小城里居民的生活。小城虽小,生活在里边的人看起来都很斯文,不像乡下人粗言粗语,粗茶粗饭。小城里的国营工厂、商店、政府办事机构等比比皆是,哪像小村那样萧条、冷落。罗厝村村民知道得越多,他们越不安分,就越不知足,有时也会自卑。

“万能”的老村长终于退下了,据说修那条路,他收了工程队一些好处,说归说又没人能拿出证据,说这话容易诬陷人,还有谁愿意去兴风作浪呢?只不过,老村长退下来后,他也没闲着,他本来就是种田强手,被他精心料理的自家田地,人见人夸。现在接替老村长的村长人选,正是罗仁正,罗仁正还是种田户,只不过他工作关系,自家的田地就交由他爱人打理,他虽然年轻,可是办起事来,一点也不缺少果断,和老村长相比,他明显有点精力过盛,只是在日后的工作中要适应比老村长更多的新情况。

“罗仁正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罗厝村村民人人都在传说的一件事。

老村长做事总有太多忧虑,芝麻小的事,也要村委会会议反反复复召开那么两三次。罗仁正私下里认为太多听取村民的意见,村委里的工作没法放手,工作很难开展。原来村委里有紧要的事,老村长要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现在可以不必了,有必要让村民知道的一些情况,可以通过广播通知一下,便省事了。后来,广播要通知的事干脆也省了。

罗仁正上任以来,他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把原来村委办公那栋楼改作生产队仓库。罗仁正心里也知道罗厝村村民们对这栋楼有感情,它是全罗厝村村民齐心动手用三合灰实夯修建起来,现在新村长可以不征求全体村民的意见,要另辟地点修建一栋砖砌的办公楼。盖楼的资金,已上报获批了。村民们知道后,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有点怀旧罢了。这在别的起步早的小镇,早已经把新楼盖好了。罗仁正烧的第二把火是,招商引资。他深知罗厝村很多村民种田多少年,就是不能富裕,还要经常要缩衣节食过日子,那是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无商不富,那广播里不是经常在报道,中国有几个小渔村正在崛起,罗仁正那是红了眼。他和村干部财会罗兴业,村干部妇女主任罗月花伙同县委、镇里的几个招商干部,包车亲自跑了一趟省城,在省城某家宾馆,把几位港商说动了。他当着所有的面,已经放狠话了,我们罗厝村,有条件的我们全使出来满足你们办厂需要,没条件的我们也要创造条件,满足你们需要。几位商人从生产、交通、市场等几个条件考虑,考察了罗厝村的办厂地址后,最后被说服了,罗仁正因为高兴失眠了三天。这次一百多亩的征地已经敲定了,不久,有两三辆苏式推土机在罗厝村西南外动土了,这是小县城第一家落户港商投资的鞋帽厂。鞋帽厂到来,它将打破了这个地偏小罗厝村千百年来的宁静,村民们的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这次被征用的那些田地原先都是罗厝村水天负责包干生产队的田地,田地被征用,罗厝村人多地少的局面又进入了另一个层次。

罗新堂的老族长三叔公身体有点欠安,但他还是代表罗新堂几位种田户到新建的村委找了族人罗仁正。有副得意样的罗仁正见是罗新堂族长三叔公,忙从办公桌起身,向到访的三叔公倒了一杯水,三叔公的表情很严肃,他实话相告,“村民们没田了,以后干啥?”

“三叔,你操心了,政府不是给按人口补助被征收土地的费用吗?”村长罗仁正被这一问,有点迟疑。

“那些钱早晚是要花完的,花完之后,我们吃什么?”三叔公紧逼他一句。

“三叔,农民靠种地是富不起来的,我们没田地后,我们可以进厂打工赚钱,还可以搞一些副业,这些收入并不会比种田来得少。”罗仁正他没想到,三叔公还管这么宽,姜还是老的辣。

“我们都老了,田地又没了,不说吃不饱,进厂都没人要,以后靠什么养老?”三叔公其实想说的,是罗厝村所有被征地的人都想说的话。

“以后,以后,政府养老。”罗仁正说这话时,他也在想自己的退路。

“你能代表政府?没土地,我们没本事的人以后不好活呀。”三叔公还没等罗仁正再开口,就走出了村委新办公的砖楼,有点无奈。

村委新办公的砖楼盖了,罗厝村第一家港商工厂也落户了。那罗仁正还有哪一把火还没烧呢?罗厝村分管的那片山林,那连绵起伏的山峦被叫人仔山,是罗厝村村民终老的最后归宿地。现在村长罗仁正放话了,人仔山不能再随便乱挖了,以后谁家要是有人去世,都是要出钱买块山地皮,村委再作统一安排,才能允许归葬山林。他还振振有词说了,这些被征收的钱统一用在维护集体山林和村务其他有用花费上的。罗厝村村民都暗地里在骂,“他娘的,死人的钱都要收,那以后他死了,谁还给他送葬呀?做事做得太绝了。”

罗厝村的村民们对新任村长罗仁正的看法是一天比一天多,人说大官不好当,不见得村官就好做。

“罗厝村越来越多的人在外搞副业,村里的人不少反而更多。”农闲时罗秋娘在老荔枝树下乘凉和间坐的五伯突然聊起来了。

“还不是罗仁正招进鞋帽厂落户罗厝村后,落住罗厝村的外来人多了。他们有的是务工暂住在亲戚家里,有的是出钱租房,也有的人是看上了这里的人流生意,陆陆续续地开了一些小店。像食杂店,小吃店,理发店等。”五伯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他看事看得更透理。

“几家小店围绕在一起,形成了罗厝村一条土街。”秋娘爱说话,每次她说的话都很短。

“罗厝村除了老堆厝,新堆厝,还有几片群居的瓦房住户,这些住户最有利可图,他们的房子沿村路而建,只要墙面改造一下,就是店面,有店面的住户,他们不能种田,做些小本生意也可以维持生计。”五伯突然有些神往,他平时没想到的事,在谈话间突然有了高见。

“以前只知道城里有小店,没想到如今在偏的罗厝村也有了自己的小店。这世道每天都在变,你我都老了,真不知道以后会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秋娘突然又停住说话了。

“嗯嗯……”五伯也没有说话了。他的小外甥唐林突然从百兴堂跑了出来,拉着外公要他去食杂店买零食吃,五伯在一旁嘿嘿直笑。

一天的黑夜又降临了,村路在没有月光的照耀下,漆黑一片。全罗厝村属一个地方最为热闹,百兴堂。在新堆厝群的百兴堂晒场前,只要夜晚没有下雨,每天罗古很准时地把他家那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搬出来,调整好天线,连续剧清晰的画面,就会映入各位观众眼睑,其中几个高兴的小孩在下边哇哇直叫。等罗新堂的人都到齐了,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得入迷,有时候一阵笑声,有时候一阵唏嘘,有时候一阵惊叫。

每夜没有不散的会聚。夜已经很深了,在座观看电视的大人们都散场了,总还有几个仍迷恋看电视的小孩子,其中一个是罗单,一个是罗双,还有一个是唐林,罗古轻轻地在他们身上摇愰几下,然后他们也会舍不得地搬走小木凳回家去。那台精彩的黑白电视机,又被罗古搬回了屋子。

曾几何时,广播为村里的人所喜欢收听,因为现在出现了既有声音,又有图像的电视机,人们很快又“移情别恋”了。电视机成了罗厝村的奢侈品,可是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

“罗古不就是开手扶拖拉机赚多了钱吗?”罗厝村和大唐村羡慕罗古有电视机的村民们纷纷开始向他看齐,一辆,两辆,三辆……,开拖拉机的人也多起来了。有人又开了一个先例,开起了大型拖拉机,开起了解放牌汽车,……新鲜事一桩接着一桩来到了罗厝村,村民们坐看小村“风起云涌”。

罗仁正村长看到了一个个村民正走在发财的路上,不能不说有点眼红。他那些薪水,刚够过日子。可是罗厝村搞副业的人一多,种田的人就少了。眼下罗厝村的耕种面积不断减少,粮食总产量是有减无增,他罗仁正也没什么好处可得。可是他一点也不着急,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罗厝村的村民靠种田致富的日子没多大指望,他应该多往招商引资方面使劲,把土地出让,办更多工厂,就会创更多税金,有了足额租金,村务的工作就不难做了。老村长钟歌禾老早就有交代了,搞农村工作,下有源头让就得有自己得力亲信,上有活头就得有个领导做背靠,有事就有人替你担当。罗仁正思量了很久,才想通,他对村里七七八八农务一放手,几个下属便累得要命,再有了个助理鞍前马后跑腿,村里的其他工作自然就好开展了。罗仁正只要抓准增加罗厝村经济收入就对了,具体增收的渠道,那就看他的能耐和本事了。

有点成绩的人,最容易出事,他会居功自傲。罗仁正不会不知道,人是最自私的动物,凡是人都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的缺点,总希望别人也来放大他个人的优点。罗仁正年轻的时候,不善于表达,现在他说话总来点夸大。他接受老村长的指点,可是他并不接受老村长那套适可而止的思想,带着现代人一点过激和狂妄,总之罗仁正是一心多用。

一个民为邦本的国家,当它最基层的组织不能很好履行它的职责时,最基层的群众往往要受苦,他们无处申冤,只好忍受其苦。当为数不少的苦民不能摆脱其苦时,社会发展就会被怀疑,它也往往成了社会问题的根源。罗厝村的村长在抓小村经济生产上有得力一小手,但是在得人心上却不如老村长。

罗仁正官职虽小,可是影响却甚大。罗厝村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和他脱不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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