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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村里有些事

1、快腿花婶

这几年政府已渐渐放宽私人经营对象,罗厝村的种田户们为了寻求活路,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快。

村长罗仁正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身为一村之长,按理说,嗅觉要比水天、罗古、秋山等人更灵敏才是,可是除了要解决罗厝村一些农务集体事情外,还有他所能做的事就是帮老婆收拾田地里的一些农活。罗仁正身在村委任职,心也牵挂着自家一年下来仅有的收入问题。

那天县里来了几个工作人员进行人口普查,还要了解一下罗厝村的一些历史概况。村长罗仁正知道,这事找罗新堂的三叔公最合适,他是罗厝村的“万事通”。罗仁正和几个四个口袋的工作人员边走边谈,有点自得,路上遇上了老熟人,主动向他打招呼的少了,有的老农夫正面遇上了他还会“给他一点脸色”。罗仁正自己心里最清楚那是怎么回事,村委决定有村民过世埋葬包片林山要收钱,这事他已经解释了好几遍了,是上级民政科有政策明文规定,可是罗厝村的老村民们没一个能接受。

“罗新堂到了。”罗村长迎那几个工作人员走进了罗新堂,罗新堂的天井摆满鲜花,芳香四溢,红的,蓝的,黄的,白的,应有尽有。春夏交替,正是花开季节。

“罗新堂三叔有在吗?”罗仁正站在大厅中间,他好像已经忘记了三叔公是住左正房呀还是右正房,他只知道三叔公有个儿子在外省当干部。

“谁呀?”三叔公用他的左腿迈出他右正房那横高高的门槛。

“哦,是你呀,找我有什么事?”三叔公见来的人多,便很知礼地把几个木凳摆好,让座。

“三叔,他们是城里来的人,要了解一下,我们罗厝村过去的一些事,就属你知道,我就找来了。”罗仁正在三叔公面前,还是长幼有别,他很恭敬地把双手交叉放置前腹。

“哦,是这样,有事你就问吧。”三叔公对罗仁正还算大度。

“三叔,县志上有记载,但是时间不详,说是罗厝村历史上出了好几个大商户和大文人,他们富甲一方,也造福一方,我们想知道,一些有关他们的情况。”来的几个工作人员也跟着罗村长一声亲昵地说。

“按时间推移,我应当算是罗厝村最早罗氏祖先每二十三世孙了,很早的时候,我的祖先逃战来到罗厝村之前,据说是中原河南有名的大财主,他有两个兄弟,哥哥主要经营丝绸,弟弟则是经营茶叶。兄弟俩都是财大气粗……”三叔公像本史书一样,通过口述,把上辈所说有关罗新堂祖先说的故事一一道来。

这几个人口普查工作人员中,有一个还是文史工作者,他从三叔公的话中听出许多眉目,这是一个家族的变迁史,多少年了,社会风云变幻,不变的是迁徒流浪中人执着和果敢的品质,这些无数风雨岁月锻造出来的品质默默融入他们的基因里,代代在罗厝村相传,代代罗厝村都有大人才出。

“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那个懂文史的工作者,比其他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显得激动,他不但笔录了一些有关人口问题的资料,还收集了一些补充县志记载史料不足的一些内容。他还说了,“如果祖上那些重要文物资料没有被破坏或者失窃,在这个老大堆厝里一定还有很多惊天动地的发现。”

“你说的完全是那回事,我对我祖上知道的不够详细的事情,我是没法说的,很多资料遗失是罗新堂无法估计的损失。”三叔公说到激动处,望了望那后来才重修上去的各位祖先牌位若有所思。

罗仁正村长在一旁静静听三叔公讲罗厝村的历史,讲罗新堂的历史,讲百兴堂的历史,他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下子明白许多道理。他的心也一下子沉淀起来,“罗厝村真是一个风水宝地呀。”

接着罗仁正带着几个县里来的工作人员参观这栋规模宏大的老厝,罗新堂它前前后后有三个厅堂,三个天井。走走停停看看,那木雕,那石雕,那砖雕,那排水系统,那镂雕的木门和花窗,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惊叹不已。

就在罗仁正一伙正要离开罗新堂大门时,唐春花背背着罗双,右手挽着罗单,左手抱着罗山,也踏进罗新堂大门。差点撞到了头,还没等春花说话,罗仁正已经把话吐出来了,“春花,水天这几天哪儿去了,扔下你娘四人不管了?村委开会也找不着他人。”

“干活去了。”春花说话时有点干脆,连“他”字都省了,暗地里罗仁正也听出来了,她这是对他不欢迎,聪明的春花从来不直接表露对他有什么不满,不像五伯那样,上次当面责问罗仁正,罗村长生气后,扔了一句,“刁民。”相处多少年的族人之间,说翻脸就翻脸,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罗村长在村民们心中的威信真的一文不值?

春花仍耿耿于怀老村长选罗仁正任罗厝村村长那事,在她想来水天比罗村长更有本事。

在罗厝村有流行一句话,那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罗仁正官虽然只有芝麻大,但官威压死人。那里大大小小事务,哪一件不需要他做定断。何况是同族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春花前腿刚进罗新堂,后腿罗水天就骑着那辆超大型自行车到家了。罗水天两头忙,现在在南土镇开的竹器加工店交由父亲罗仁成料理,罗仁成行动不便,现在也很少回罗新堂,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春花拿定主意。眼看竹器加工店对面秋山的那个家具加工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罗水天心急如焚,他和老父亲罗仁成商量后想出一个对策,要让生意死里逃生,必须扩大经营规模,以此招揽更多顾客。这不是遇到了资金缺口吗?

水天回到家,张嘴便是和春花商量这件事。春花的想法是,她想回趟娘家,和他大哥唐财商量这件事。水天没有说什么,表示默认,这回不能提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了,水天深知,加工店生意好坏关系到,他以后能不能做个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的事。水天很要强,没有和春花同回娘家,他留在家里照看三个孩子。

水天的三个孩子有模有样,一个比一个好看。大女儿罗单,总是快快乐乐的样子,像她母亲,天生长得一副好面孔,人见人爱,明年开学就可以让她读幼儿园了。二儿子罗双,活头活脑的,像水天,人小鬼大,早说话早走路,罗仁成常跟水天说,“罗双有你小时候的影子,以后罗家的人都老了,他是罗家的靠山了。”水天把罗双当成命根子。三儿子,罗山,不到三周岁,眼睛异常得大,很有神,周岁让他抓阄时,他居然三次都选中同一本有英文字母的书。水天和春花可是天天盼,天天想,将来三个孩子都有出息,自己脸上有光,还要光宗耀祖。做人要有成就是罗厝村人多少年传统下来的祈愿。

罗新堂大厅堂左正房有上下楼两间,还有那间妹妹曾经住过的右厢房,虽然开间大,可是现在突然多出这么几个人,水天比谁都着急替未来的孩子想一想生活状况。罗厝村有古语:穷且有志,他日定当刮目相看。你罗仁正当了个破村长不是八面威风吗?狗眼看人低,村里有一些人因为罗水天的父亲是瘸子而瞧不起他们一家,还有一些人因为以前的事,经常老账重提,更是和他们过不去,那些有阴影的往事,水天都深深地铭记在心。

“罗水天你是不是汉子?男人的事男人自己去解决,凭什么几句风言冷语就把你吓成这样。”罗水天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自责。他很爱他的父亲,也很尊敬他的父亲,虽然父亲很自卑,经常给他脸色看,但是他能理解父亲的压力,因为他也是从那个岁月走向成人的,他明白父亲的处境。父亲的想法已够复杂了,水天总不能在这样已经很复杂的想法中添乱吧。水天比谁都勇敢面对生活中来自罗厝村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的那些诧异和指责的目光。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厚道的人,心智又高,在他年轻的时候喜欢他的姑娘很多,可偏偏就是姑娘家的家长一直反对,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从百兴堂出嫁的那个林香曾经非常喜欢水天,水天对她也是一往情深,可是她父亲林贤同在特殊时期,和罗成仁唱对调戏,死敌一对,这样的亲家怎么合得来呢?不想把事做坏做绝,水天和林香早就该死了那颗心吧。

水天是一个闲不住的男人,难得今天他坐在家里陪着三个孩子戏耍。这时候从罗新堂大门外走进来没农事可忙的三叔公看到水天坐在大厅堂有心事的样子,把小凳子一放,坐下来陪水天聊起天来。

“三叔,这段时间身体别来无恙?长青哥很久没回来看你了。”水天回过神来说了一句。

“好,能吃能动,就是想孙子,你长青哥要缙升科长了,他工作很忙,我常看他寄来的全家照片。”三叔公一提起他那给他长脸的长青哥,很自豪。

“哦,恭喜长青哥,他真厉害,小时候我就知道他本事大。那阿狗大哥现在过得好吗?”水天有点自叹不如。

“也好,你阿狗哥,他上个月来信,都说自己在城里当老板了,生意上的事忙都不忙不过来,他说他的小女儿也出生,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三叔公总是那么自信,生活总是那么开心。

水天有点难过了,他抬头望了望那大厅堂供桌上母亲的牌位,有点伤心。

“要是五嫂现在尚健在,她会开心得不得了,儿孙满堂。”三叔公说时无意,水天听者有心。

“三叔,你也要保重身体,活个长命……”水天话还没说完,春花满头大汗的样子,走进了罗新堂。

三叔公在一旁微笑,他看着这对恩爱夫妻,打心眼里高兴。钱并不一定能买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也看了一眼厅堂供桌上他老伴的牌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走回自己的卧室。

春花很平稳地坐在水天身旁,然后原话相告,说她哥现在没有现钱,那些活钱一部分在放贷,一部分也在自己生意上周转。唐财说了,要借的话,他有个朋友,可以先垫一下,但要二分利息。

水天有点不悦,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很感激春花跑了一趟。在水天怀抱中的罗山,突然大哭起来,他看样子是要吃奶了,春花顺手把罗山递过去。正当水天愁眉不展之际,春花又说了,“二分利息太高了,我们既然是小额贷款,何不到农村信用社去贷一分半利息的款。”

水天被春花这一说,想到了对策,“对,对,就到农村信用社去贷。可是这件事……这件事要经地罗仁正同意盖章后,才能找个担保人借贷。”

“那我再去一趟村委。”春花很自信地说了一句。

“还是我去吧。”水天有点难为情。

春花已经把罗山放到水天手上,走出了罗新堂。

通过这件事,罗水天深深地悟到了,春花心里爱他爱得很深。罗厝村的老人常言道,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春花当初愿意冒着被人嫌嫁给他水天,不图来罗新堂享什么福,她图的就是水天人踏实,能过日子。他俩夫妻一场,相亲相爱,共苦共难。

春花绕过新大堆厝后一片瓦房,径直往东走二十来米,就是新建的两层楼村委会办公楼。村长罗仁正就在二楼最右边的办公室,春花见门没关,就直接走进去,村长罗仁正正坐在办公桌旁阅读报纸,他看到进来的人是春花,抬头看了一眼便默不声。他心里在想,“这春花是有事有求于我来了,看你这回还用什么脸色对我。”

罗仁正声色不露,怒气不张,不过他脑际很快闪到三叔公和县里来的工作人员配合的情景,他觉得作为村长还是有必要要和村民处理好关系,不要人人都搞僵了,搞僵了以后的工作没法开展。

“春花,你找我有事?”罗仁正一副和祥的样子。

“听说,现在政府的政策放宽,鼓励有经营能力人借贷兴办工厂。我家水天开的那个竹器加工店现在遇到了一点资金周转的麻烦,想到村信用社按息借贷一些钱款,需要你这关手续。”春花俨然一个女强人的形象把话向罗仁正挑明了。

“水天呢?他去了哪里?叫你来。”罗仁正有意把水天的姓名说了大声一点,心里一边在想,“这个窝囊相,男人要钱,叫老婆到处跑。”

“水天本来要来,我知道这事不难,该怎么弄,程序我也了解了一些。”春花接着又说,“再说,水天他成天都在外边跑订单,实在忙不过来。”

“这事,我现在做不了主,我还得跟村委通气商量一下。”罗仁正很简单的一句话,把这件事给推开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村委大小事务,哪一件不是他说了算。更何况,他和水天相处一直都是不和谐,他对水天干的那些事看在眼里,妒在心里,恨不得水天走投无路。作为一个罗厝村新村长,老村长真是死心眼,把罗仁正从生产大队长位置扶上去。

春花心里早有准备,他知道罗仁正心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她行事小心谨慎,她知道现在的村长得罪不得。人都那样子,谁不好面子,你给他下一个台阶,他会记情的。春花已经放下身段,请求村长多多关照,之后便很有礼貌地离开村长办公室。

当天夜里,春花提了一大袋能代表心意的地瓜片,敲开了村长罗仁正的门,邻居的狗还以为来了小偷狂吠不止,开门的正是罗仁正的妻子,把春花引进卧室,便闲谈起来了。罗厝村新堆厝和老堆厝这样的民居,有一个同样的缺点就是,房子与房子之间相通,很多住户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却很容易让人知道。还好,春花做事会看情形,她叫开门的是村长妻子的名字,邻居就不那么误会了。

之后,这件事很圆满地得到解决了。罗厝村一句俗语,水天是牢记在心:求神难,求人更难。

水天得到这笔钱款后,增加进货原料,从厂家直接订购了一台加工机器,加工店的竹器家具,生产与供销需求蒸蒸日上,春花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老父罗仁成把罗厝村罗新堂长者经常说的那一句话告诉罗水天,“人有多少心做多少事,要想做事要先会做人。”

人有多少心就做多少事,要想做事要先会做人。这也是罗厝村出门在外打拼天下的孩子常常记在心头的一句话。

罗水天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朝夕相处的妻子春花是他背后靠的一座山,无论天怎么变幻,他都塌不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春来秋去,冬冷夏热,罗水天的事业拨云见日,在南土镇他和父亲罗仁成开的竹器家具加工店,非常有口碑的。它和对面秋山开的木器家具加工店在生意上早已形成了对峙的局面,表里村里是亲戚,背地你争我斗,暗中又相互激励。

2、包工头

罗厝村还是地偏的小乡村,罗厝村里的田庄没有人让一块地抛荒,尽管他们那样勤勤恳恳以种田为生,村民中仍有许多人吃饭问题还没解决好。

村长罗仁正空有一身野心不行,罗厝村有自身特点,他也没抓住几个,一心想通过让地来投资兴办工厂对小村条件和环境而言是不切实际的,至少目前有很大障碍仍难以克服。他想天马行空,最终还是要老老实实抓粮食生产。罗厝村仍有几百亩田产,是全罗厝村主要经济收入。

没有哪一个种田农民不和村委有关系,村中原来几个对村长有看法的村民现在已经没那么大火了,他们在关节上,还是意识到,和村官作对,没有好处。现在罗仁正的威信不减反增,主因在于办事要做人情。大家知道罗麻子的儿子要结婚,他就得到村委去开证明他儿子是清白的,未婚的。大家还知道村里道姑林梦娘,她已经有个女儿,后来又再生一个儿子,不知晚些上报户口,违反了村委计生的规定,要接受惩罚,为了开脱一些麻烦,你不找村长也是不行的。

罗厝村每天大事小事不断,越来越多的人像水天一样需要和村信用社建立一种简单经济事务关系,他们一定要讨好村委干部,没有他们把关通过,没有客请或送礼,便不能获得审批获准贷款资格。

其实懂得事理的人,知道借信用社的小钱生财,村里如果走不通,不是一条路走到底,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途径,那就是在高于村委一级的政府中,去找你的靠山,他们可以是在乡里或镇里工作的干部,也可以是县里的干部,甚至是市里或者省里的干部,如果找到这样的人物,有他肯出面,村长那头是一句话的事情。既然上方发话了,再牛的村委干部,也是要被牵着鼻子走的。

水天在生意中也摸索到一条规则。但凡做生意的人,一定要和在地父母官建立一种互动关系,没有他们照应,万事难做,有了他们关照,就是那看人低的罗仁正,再烦人水天也可以无所畏惧了。闲时,唐春花也是这样经常对水天说,“我哥认识了一大帮亲信的人,是他们让他生意左右逢源。”

从大唐村“嫁到”罗厝村的唐秋山,他做人作事都能广得人心,在生意上唐秋山的对手罗水天现在也是精灵一个。如果说秋山做事诚恳,水天厚道又有心智,那罗厝村的活宝罗古也是有能耐的一个人了。

罗古是罗厝村第一个开上手扶拖拉机的人,也是罗厝村第一个买回既能说话又能看图像的黑白电视机的人,他在罗厝村可以说是声名大噪。自从他家三闺女罗兰出生后,他成熟许多了,一个男人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怎么还敢老不正经,成天嘻嘻哈哈的。罗古和水天一样勤俭,但他不能看到老婆和孩子日子不好过,田里的活儿,一个人撑着,农闲时,又拼命在外边用拖拉机拉活干。大女儿罗曼已经就读小学一年级了,他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女以后比他老爸有出息多了。百兴堂出了个“名人”是唐秋山,那个“能人”就是罗古了。在罗仁正任村长前,百兴堂的老住户们都是这么说的。现在罗厝村又有出了几个小“名人”,小“能人”,这不足为怪,因为罗厝村的情况每天都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罗厝村是小村,一有什么小道消息,立马通过族人的嘴巴一个又一个传开了,这也算是罗厝村的传统一直以来都没有变。现在罗厝村男女老少都知道,百兴堂有个人叫唐秋山,他是无本起家,已经做起了他木器家具的老板了。罗新堂有个叫罗水天,他是借本生财,他的竹艺家具货比三家,和唐秋山的木家具旗鼓相当,价格实惠,也很受喜欢。在南土镇,还没有第三家家具店能和他们一较高低。

据说,三叔公的侄子阿狗现在也在扩张经营他的生产规模,详细情况,闲人们无从说起,只有在和三叔公闲谈时,打听到一些大概。三叔公明知罗厝村罗新堂有祖训:家财不露现。但是他还是喜欢毫无顾忌地和人谈起他那个有出息的小侄子。

同样是大唐村嫁过来的唐红秋,罗古的妻子,她不像唐秋山那样念旧,七八天就回一趟大唐村老家看一看老爹,族人们都叫红秋小名阿红,因为她没出嫁之前,娘家的人都是这么叫的,所以现在百兴堂的人也没变,也还是这么亲昵地叫着。罗红秋身材高,体型结实,她说话嗓门大,性急理直,心肠也好。她是家庭主妇,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子的母亲,每天家务都是她一人操办。罗古的大女儿罗曼和罗水天的大女儿罗单,还有唐秋树的大女儿唐花都是同班同学,罗曼和罗单她俩相处特好,家住分别在罗厝村两个不同的大堆厝里,很靠近,两个人一同上学,一同放学,没事也是约着一起玩。在家里,罗曼是妈妈的好帮手,很多家务活都是她帮着干,弟弟和妹妹也经常要她照看。一头乌溜溜的黑头发,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娇巧的小手,面庞十分俊美,到访罗古家的客人,人人都夸她是个好漂亮的小囡。二儿子叫罗安,是罗古的心肝宝贝,他百依百顺,儿子罗安面相不凡,迷信的罗红秋曾经找过一个啄鸟命的算命先生,给小罗安卜了一卦,说这个孩子有胆量,敢为人先,长成后是个人物。

在小县城流行一种迷信,那就是啄鸟命。一个妇人想知道自己孩子一生的命运,她会请来一个算命先生帮她卜卦,算命先生其实只是可信或者不可信的糊涂半仙,真正应该相信的是那只会挑会捡盆子里已经写好字句的签条,如果小鸟抽到一张信条落入指定的位置,那么即使是文盲的算命先生也会喃喃自语,然后头头是道其中的一些缘由。

经过那个糊涂仙一点拨,罗古和唐红秋对罗安更是掌上明珠了。罗安还有一个水灵水灵的妹妹,名叫罗兰,罗兰天生就是一个好面相,长得像罗古,人虽小,爱琢磨事,字腔圆润。那算命先生没有给她算命,只是帮她看了看面相,只说她心细,长大后俨然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其实在小县城里哪个老糊涂算命先生不知道乡下农民是重男轻女,给男孩算命不说好话,他是赚不到钱的,而且聪明的村民已经知道了算命先生是先认真斟酌好自己的处境后才说话。糊涂的村民并不愚蠢,他们总会提防再提防,但是他们打心眼里,都愿意半糊涂仙说的是真话,因为人活着总要信仰,正是那些真善美积极向上的信仰成了他们生活勇往直前的力量。

百兴堂是新大堆厝的祖厅,这里的小孩最多,在那个大厅堂里围着一堆的孩子,不是踢毽子,就是跳绳,不是跳绳,就是玩捉迷藏,无不乐趣。住在百兴堂二厅堂的长者五伯年纪大了,这段时间得了个小病躺在床上养身体,他老有所归依,这个“上门女婿”和林茵一样都很孝顺他,他外甥也很听话,有这两点,他就知足了。在罗厝村的祖训里有一条款明示:百善孝为先。罗新堂上下的孩子从小就被那些男女有别,长幼有序等传统观念所深深影响。

“外公,我明天要回阿公那里去看看他。”懂事的小唐林扶着五伯走进他的卧室,然后给他端了一碗刚热上的线面让五伯吃。

才六岁的小唐林除了会给五伯端水洗脚外,还经常到田里帮她妈妈做事。现在他妈妈帮他爸爸忙木器加工店里的生意要很晚回家,现在生病在家的外公伙食都要他来料理。他点柴煮饭时经常不小心把灶里的火灰弄成满脸黑,外公看了笑,妈妈也是经常捧腹大笑。小唐林和小罗曼、小罗单一样,都是罗厝村里的乖小孩。有时候,唐林的阿公唐大林老汉也会过来看望小唐林,和亲家的五伯一拍即合,总有说不完的话。小唐林最开心的事,他阿公经常做些木头玩具给他玩,这些都让他快乐无比。

“阿林,你去阿公那里的时候,把这几个苹果用袋子装上,记住最好不要让那个香月婶婶看到了。”五伯对小唐林点了点头,要他走近一些好说话。

“嗯,知道了。”小唐林也向五伯点了点头。其实小唐林很喜欢和唐花堂姐唐杉堂哥一直玩,但是他不能不帮外公做一些事,所以每次去他大唐村时,他都没有停留太久。

“古阿伯好。”小唐林回家在百兴堂迎面遇上了罗古。

“嗯,阿林,你外公病好点了吗?”活宝罗古朝小唐林笑了笑,又说,“阿林真懂事。”

“我外公好多了,古阿伯,你身后掉了一张纸。”小唐林忙走过去,把它捡起来并交给罗古,他并不知道这张纸很重要。

“哦,谢谢你阿林,这是阿伯很要紧的东西,丢不得。”说着,罗古把自行车把支撑架起来,稳住自行车。

小唐林也通过百兴堂的大厅堂的右高侧门绕到后天井去了。

这时候,阿红从右正房走了出来,她手里拿了一个脸盆,脸盆盛满了污水,她随手一泼,污水就往百兴堂非常通畅的下水道排出去了。平时罗古很少这样卖关子,他要红秋坐下。他想说又不敢说,但是还是说了,“阿红,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已经拿下我们南土镇机砖厂三年承包运土合同。合同上已明说了,每天要保证四辆拖拉机拉运,每辆拖拉机每天至少要运土十五车。砖厂厂长已答应按我合同上的意愿,答应我以一车五块钱运输成本。”

“这次参加承包的还有谁?”阿红很关心地问了一下。

“春花他哥,唐财,他因为投标一车运输成本六块半,被我压下来了。最后我中标了。”罗古回答得很爽快。

“那你转包的其他三部车已经找到了车主吗?”阿红凭女人多疑的本能又多说问了一句。

“已经和他们签了合同,都是老相识,隔壁村有两辆,还有一辆车是我们罗厝村就是村长的侄子阿力。”罗古讲到村长的时候,故意把声调往上提了提。

“这其中的风险,你有没有考虑清楚?如果车坏了影响了正常出工,还有合同期内如果中途退出运输的车辆,其中的损失该怎么办?”阿红接二连三地提问。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包括所有的油费、正常车损,还有那些合同内的违约要的赔偿金。我有八成的盈利把握。只不过……”罗古显得十分自信。

“只不过什么,你说呀?”阿红有点着急。

“没什么,厂长和我的合同上说了,砖厂那个运输费是到一年年关才跟我们结算,而我和那几辆车主的合同是按月结算,只是那几个车主一致要求,要我先预付一个季度的承包费用,用于车辆开销。我答应并初步估算了,一辆车运土一趟我们可以净赚它一块左右。所以需要一些周转……”罗古再说下去,显得有点吃力,所以不再说了,想必阿红也是清楚的。

“我存的那些钱款,是供孩子读书和生活开支的费用,动不得,而且也不够,差很多。”阿红的语气显得很坚决。

在一旁的罗古,这时候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他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包乘风牌香烟,然后点燃一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烟圈慢慢地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你跟你那表弟世秋谈谈,看他能不能先垫一下?”过了一会儿,阿红不说话,并不代表他不着急,她比罗古想得还远。

“他也没多少钱,不过倒是可以借一点,不知道要不要利息?”罗古说的倒是实话。

“我回到娘家,到大哥那里再垫一点,想必大哥他是不会算我们利息的。”阿红说这话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老婆好呀,那你辛苦回娘家一趟了。”罗古在阿红面前做了一个很鬼的瘪嘴动作。

“死性不改。”阿红知道,罗古天性乐观。她把小罗兰递到罗古手里,拿些东西就回娘家去了。

阿红前脚刚走,林世秋回来了。罗古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表弟,表弟毫无疑问地表示支持他,白条不写而且分文利息不收,表哥是什么人,他林世秋还不知道,是一个十分守信用的人。在罗厝村,一个男人可以没有本事,但是千万不能没有信誉,一个没有信誉的人,便没有立足之地,最后一事无成。这就是罗厝村百兴堂后来添加进来的一条祖训:雁过留声,人去留名。

天已过午,罗古一手抱着小罗兰,一手备饭。他的心情很急切,等呀等,终于把红秋给等回来了。

红秋随手把一张报纸捆包人民币交到罗古手上,没有说话。

罗古把小罗兰交给红秋,一边清点人民币,数到最后,他才知道,红秋没借到数,还差不少。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他只好自己再想办法。罗古平时很少看到这样犹豫,他又思量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找了天天碰面的邻居林贤同,罗古和林贤同本来就很谈得来,如今罗古有求于他,他也是力所能及。不过,在罗古主动再三要求下,林贤同还是收下了一分利息的借条。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罗厝村又人多地少,哪户人家都谈不上富裕,一般人家有那么一两千存款,那算是很不错了。罗古向林贤同借了一些有息钱款,但总共计算一下,离那笔急需的现款,还差一些。这个时候,罗古没的选择了,他拿上自己的身份证,到罗厝村村委走一真趟,要村长罗仁正审批一下自己的小额贷款申请。村长罗仁正见了罗古,误听了他的话,还以为罗古是来农村信用社存款,满是赔笑,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当罗古说明了来由后,村长立马拉长了脸,摆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

想必罗古也遇到了春花一样的问题。罗古很自觉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只人造皮革的包里掏出一条红双喜,放到罗仁正办公桌上。村长的脸色一下子阴转多云,他很委婉地说了一句话,“这事,我会征求一下罗会计的看法的。”

尽管所贷钱款利息有些高,罗古还是很高兴。在离开村委之前,他还答应村长,事成之后,要好好请他一顿饭。

其实国营砖厂原来已有两辆专运红土的拖拉机,只是现在完全不够用了。罗古之所以敢大胆地把那两辆拖拉机全收购过来,那是因为罗古走街串巷,沿村走乡,调查了好一阵子得出了正确的结论:小县城砖用户的需求量在逐日上升,其中的商机无限。罗古他想他必须抓住了这个机会,最后他也成功地抓住了。

在小县城别处也有几家国营砖厂,但敢合同承包南土镇的这个独家国营砖厂运土的,罗古是第一个人。他敢于承包下来,是因为他肯吃苦,敢调查,调查之后,心中就有八成胜算了。这些都说明了,随着这些年南土镇建设在加快,精明的罗古善于在风险市场中发现了属于自己的财富。

罗厝村没有不透风的墙,罗古三年承包国营砖厂运土一事,很快又传遍了全村每个角落。这是罗厝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罗古他做出来了,他是罗厝村第一个借债承包国营砖厂的人。

罗厝村村民们现在遇见了罗古,都改叫他包工头了。这是罗古一生戏剧性转变。

3、树头嫂

罗厝村那些风风火火的事是包不住的,它很快传到了大唐村,大唐村每天所发生精彩的事也一样。小城变了,乡村变了,小路变了,人也变了。现在各村吃不饱的人都在千方百计地想过好日子,学会投机。和罗厝村一样大唐村的村民们两头兼顾,一边种地,一边做他们的小本生意。俗话说得好,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没有粮食,国家不稳定,个体户的日子也没法过。所以种田还是各村各户立足生存的出发点,没有哪户人家把分到个体包干的田地抛荒。如果那样,生产队长就会上门问话。除此之外,生产队长要管的事,还宽着呢。

这不,周末生产队长又上树头他家了。树头是地道的庄稼汉,除了种田,还能有什么事?

这都是专心种田惹的祸,种田收入少,一年辛苦下来,没有多少闲钱,可是生活上哪一样不要钱,勤勤恳恳一年到头,香月还要到左邻右舍这里借一点钱,那里借一点钱。香月成天吵,成天闹,这日子没得过。罗香月,个儿高,人长得霸气,天生一副大嗓门,一说起话来她的主意特坚定,还有的就是有点偏心。要问,大唐村有什么“名人”或“能人”,除了有钱的阿财、林香的老公外,就属从罗厝村嫁过来的罗香月,人们都叫她树头嫂,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精。大唐村和罗厝村一样,传统下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赚不到大钱的,统统要倒霉,女人有的是一张嘴,日日嫌,天天闹,就差没上吊。罗香月和唐秋树性格,迥然不同,一个老实巴交的,一个机灵鬼脑的,两人水火不容。树头遇事没什么主见,而树头嫂又太要强了,正是树头那样的性格纵容了树头嫂霸气高涨。

包片分管秋树的生产队长实在听不去了,就再过来一声劝。

他哪里知道,进了厢房,一片狼藉,香月把椅子弄翻了,碎碗几瓣,那水瓢被扔到门后,屋内其他角落都很昏暗,秋树在门堂外角落蹲着,抽起他的旱烟。这祖训有一条:家丑不可外扬。香月哪里还把这个当成家,那懂事的唐花和年纪尚小的唐杉被吓着了,都跑到爷爷老木匠怀里。

香月越想越气,径直走到低矮的厢房里提出了一个袋子,把一些衣物都往里放,拔腿就想回娘家。这和生产队长来劝架有关系,生产队长一来,这家丑更丑了,罗香月不但冲动,而且又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这都叫她受不了。见状,懂事的唐花和唐杉都冲了过去,抱住了香月的大腿不让走。香月抬头看了看那根粗木梁,强忍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她放下手的袋子,抱起唐杉呜呜哭出声来。此时的秋树也有点心酸,他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唐氏祖厝,也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走去。

生产队长依稀记得,上次香月和秋树吵得很凶的时候,秋树还被她扇了一记耳光,还抛出一句,“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像你弟弟秋山那样,人像人,你呢,鬼不像鬼。”其实还真别说,当秋山还没“嫁”到罗厝村前,那日子也是狗眼看人低,香月没少骂过秋山,秋山和她也是格格不入。没想到同一个父亲生出两个儿子,一个儿媳知书达礼,一个儿媳骄横霸道,老木匠唐大木爱子爱得深,心中真是有苦说不出,一直憋着。要说罗香月一次比一次吵得凶,可能是小叔子那边一天生意比一天好,让她心中的妒火莫名地燃烧。她不愿意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秋山终于有出头的日子,当上了木器加工店的老板,老父亲唐大木在哥家的地位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秋山七八天就回家一趟,又是吃的,又是穿的,供佛似的让他老爹吃好穿好。这些事情,香月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她背地里时不时,就是一个话题,把秋树和弟弟秋山相对比,这人比人,真的是气死人了。

但凡是人都这样,一个口碑越不好的人,人们越对她小心谨慎,也不会轻易去得罪她。用罗厝村的俗话说,那就是:鬼也怕恶人。事实上罗香月也不算什么恶人,只是她心有点偏,她总希望别人不如她自家来得好,有好的话,也是希望自家的比别人更好。这种心胸狭窄的人,在哪个村,都有。罗香月本性并不坏,她会做人,她那样爱哭爱闹,还是让生活给迫的。没有钱,总是四处借钱,没借着钱还好,有时候还会丢人,丢人一次可以,总不能天天丢人吧,尽管这样,罗香月还是不提离婚,她只想往娘家躲,丢不起,总该躲得起吧,可是她心里躲不过的是那两个聪明又可爱的孩子,她心里总牵挂着他们,为了孩子她没得选了。苦难的生活会给家庭带来痛苦,但它也会磨炼人的意志。

终于事发了。

“不好了,不好了,秋树上吊了,秋树上吊了,快来人呐。”这是大唐村村民阿高在嘶揭里底地喊,这喊声里有只有穷人才能听得出的焦心。

罗香月扔下唐杉第一个跑出古厝,生产队长接着跟去,老父亲木匠像天塌下来似的,突然哭出声来,这场面十分令人不安。唐花,唐杉,姐弟俩已经哭成泪人了。

大唐村老厝四围栽了很多枣树,有些枣树都老成精了,粗干大的要三四个人才能抱住。唐秋树上吊的那棵枣树并不是最老,但它很结实,枝粗叶茂,没想到秋树上树后,因为抖动太大了,把一个树杈给撕下来了,他只好再换另一棵枣树了,正是这时间上的错位,让路过的村民及早发现秋树他上吊的身子,不然他早就偃息作古了。

罗香月找了秋树,用好手指深深地掐了一下秋树的人中,秋树的呼吸又恢复平缓了。香月看到从休克中重新活过来的秋树,高兴成泪人。她要生产队长一起把他扶到了家。

这世间没什么比死来得更突然了,如果秋树真死了,它可能会成为某人的一次祈祷,但它永远不能让仍爱着他的人解脱。可想而知,秋树如果死了,那么懂事的唐花和聪明的唐杉该怎么办,如果香月没有改嫁了,那日子还能更好过吗?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但是更多的人相信香月可能改嫁,她和两个孩子会找到一个幸福的家。殊不知,这样的幸福只是一种假象,它永远不可能弥合那颗受伤的心,香月会觉得自己有罪,唐花和唐杉纵使原谅了母亲,一个新的家庭组合只是对另一个真实破坏后组建,会让他们母子之间永远有间隙。

这是人世间一个小小偶然可预见的误会,还是一个必然环境所设的陷阱?是唐秋树一次假死,让罗香月看清了生活的本意。

在镇上忙生意的弟弟唐秋山闻讯,火急关了店门赶到了大唐村老民居。知情后在糖厂上班的林茵也是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林茵前脚刚到,秋山生意上主要竞争对手的罗水天和唐春花夫妇也赶到了大唐村老民居。老民居已经围观了很多人,平时就爱闲谈的老居民,这时候闲话更多了,秋树躺在卧室有气无力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的那个天窗。小唐花和小唐杉的哭声已经停住了,就是他们爷爷唐大木觉得委屈,他知道这个家太多的底细,想过日子也没法过,要钱没钱,成天就是大吵小闹,过激时还会听到因为扭打痛苦而发生嗷嗷的叫声,秋树背上青一块紫一块,香月的脸也没少红肿。

叫唤了几声哥后,都没见秋树反应,这下秋山火了。

“哥,你为啥这么傻,干吗要寻思去死,日子过不下去,就离婚吧。”秋山怒从中来。

“要离婚?离就离吧,这还是个家?”罗香月反应更过激,她突然又大起嗓门来。

“别给脸不要脸,凭什么要我哥去上吊,要死,你去死呀。”秋山一改往常说话常态,想必他是压抑了很久,终于爆发出来了。

“你说什么话?我妹妹嫁到你唐家,当初不是你唐家死活赖活地哀求,这个家,狗仔都不想呆了。”一个堂堂的生产队长在家事面前,没有好言相劝,反而高声大嚷,这样的话居然还是从一个很厚道又有心智的大男人的嘴巴里说出来。

听到两个强人在斗嘴,香月很识相地又保持沉默了。只是在场围观的人对他们的争吵无不是唏嘘不已。

在场的林茵赶紧制止秋山把话继续说下去,秋山也突然感觉到,刚才那些话有些不妥,因为他又看到小侄女唐花和小侄子唐杉在一旁哭起来了。春花也一样,用手拽了一下水天,暗示他失态了。其实这两个大男人只是就事论事,不知其中事情经过,刚才香月帮秋树掐人中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看到,她也委屈辛酸,其实夫妻吵架是很平常的事,用罗厝村老人的话说就是:床头吵床尾和。香月她心里还是有秋树,只是她恨铁不成钢,想想别人家男人的本事多,会赚钱,而她呢,一年有几个日子不是东借债西借债糊口,树要皮,人要脸呀。

两个斗嘴的男人都看出来场面有些尴尬,突然春花和林茵同时说了一句同样的话:各位乡邻,都散了吧。

秋山便走到小唐花和小唐杉面前,很深情地摸了摸他们的脸,流出伤心的眼泪,在场的人都不知道,秋山原来也是一个和香月过不去的人,他最清楚嫂子的为人,但是看在小孩的份上,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呢,最后还是很难受说了一句话,“小花,小杉,要多听爸爸的话哦。”

小唐花和小唐杉同时点头。说着,秋山就赶往小镇的木器加工店去了,跟随着林茵也和水天夫妇打一下招呼,就赶往糖厂上班去了。这时候,水天没有立即离开百兴堂,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大团结,要春花到小卖部买些吃的东西。

老木匠唐大木他又沉默了,他对香月还能说什么,当初人家还是不肯嫁到唐家,要不是他苦苦哀求,她能嫁过来吗?

百兴堂又恢复平静了。水天把一些水果和饼干放到秋树身旁,就和春花离开了老民居,也回到了南土镇那家竹器加工店。

镇上的人都知道,水天的竹器加工店和秋山的木器加工店的关系很不和谐,生意上的竞争让对方都有意想取代对方。因为秋树上吊斗嘴一事,他们的“敌对”,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远在罗厝村的族人们还是认为秋树为人是诚恳的,水天的为人是厚道的,可村民们谁也没想到,离开罗厝村后,两个男人各自的想法已经不如从前了,为了各自的家庭,为了各自的尊严,他们已经是水火两重天了。

这天大清晨,大唐村的罗香月肩挽着一个布包,步行到南土镇,不是秋树不会骑自行车,是秋树家根本就没有自行车,一路走来,她很是心酸,不过走路去小镇的人还是蛮多的,人一多,走起来,便不会觉得路途遥远。罗香月心事重重找到了大哥的竹器加工店,在店门口招牌处,她沉思良久,这时忙得不可开交的春花看见香月,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把她迎进来。在香月进去瞬间,对面的木器加工店,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正是秋树,秋树正好也看见香月,但是他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了香月一眼,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香月是为何事而来呢?香月不会是找她借钱吧。”春花自己在揣摩这事。这时,从外边拉客户回来的水天,和妹妹打了个招呼。

“春花,你哥最近活很多,生意竞争厉害,钱不好赚,很多资金都用在周转上,现在一天要是有一两个单订,已经算很不错了,况且,我们这个行当的生意,季节性很强。”精明的春花抢先香月一步,把话挑明了。

香月知道其中的原因后,也不为难哥嫂了。哥哥水天买了一些饼类食物放进妹妹的布包,他用自行车送她一程,在下车之际,哥哥水天从裤兜里取出仅有的两张大团结,硬交给妹妹手上,妹妹本不想拿,这短盐缺油的日子,还真没法过了。哥哥明白了,这次妹妹的来意后,他还是奉劝她到大唐村基金会筹一些钱款,那里的利息虽然高了一点,但是借款的手续很快。人家都说家人一条心,有事心心相通。水天知道,秋树老实,老实人没有错,但是种田过日子,水天那是领教过了,没法过。要学会盘算着过日子,做一些私人小买卖才是一条生路。水天老早就找他谈过了,可是他发现秋树总是不善于经营,有折无赚,恰恰相反,妹妹罗香月倒是精得很,是做生意的料。哥哥无意中那些奉劝妹妹的话,让秋树给听到了,秋树觉得很没面子,更觉得委屈、窝囊,成天都觉得很郁闷。

香月回到了大唐村,也没和秋树提起到村信用任贷款一事。她随手从包中取出一些甜饼,分给唐花和唐杉吃,自己呢干喝一些开水,把哥给喝汽水的零钱都省下来添些家用。香月想了很久,觉得贷款一事很大,最后还是和秋树商量一下,秋树对香月那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没有什么不服从的言语。

第二天,老实的秋树便和要强的香月一起去了一趟村委找村长,让他们意外的事,他们被拒绝得很干脆,理由只有一个,他们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的,或者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担保人。除了村长,村里的村民对秋树都是那个印象:老实巴交的,不会做生意,又容易上当受骗。既然你那么容易上当受骗,有谁敢把钱借给你。大唐村曾有个人戏侃过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出头。树头嫂香月,那是听在耳里,刺在心里,她虽说强悍,但也是被逼出来的,这在大唐村并不多见,香月最后和丈夫吐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其实她并不想做什么小本生意,她也想投机一把,到内地落后省份去,收购一些金银饰品,然后转手沿海来交易,这其中有很明显价差的。说到这里,香月便打住了,她突然来了个想法,要秋树到南土镇去一趟,和他弟弟秋山商量,看是否能腾出一些闲钱,用来资金周转。

秋树答应她了,去镇上弟弟秋山开的那家木器加工店。秋山只知道借钱的缘由,不知道是香月要筹用这笔款,秋山没有答应要把钱借给哥哥,他只是说了一句和香月亲哥水天一样的话,生意资金周转紧张,闲钱抽不开。

“哥,你实在用钱紧的话,我可以跟林茵商量一下,向她借一些闲钱给你。”秋山很低沉地说了这句话。

“不,不用了,那是弟嫂辛苦攒下来生活用的私家钱,我是想……”秋树想说出嘴的话,又缩了回去。

“哥,你有什么话,还不敢跟我说,说吧。”秋山显得有点急躁。

“你能不能到罗厝村找一下村委,以你的身份替我担保一下,借些钱?”秋树有点无奈。

“哥,大唐村不让贷?”秋山反应非常灵敏,接着又是一句。

“大唐村的人都是狗眼看人低,村长也是。”秋树说话时,很气愤。

“哦,是这样,那好吧,我亲自回去一趟找一下罗厝村村长。”唐秋山这个外村来的“村民”,这个时候这个身份却可以派上用场了。

唐秋山现在在罗厝村是和罗水天,罗古一样的名气,他亲自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秋树借到了钱,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激,他心里默默地念着,“弟弟秋山是个好弟弟呀,当初香月真不该那样对他。”

香月借到了钱,便精心准备一个晚上,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交给秋树,懂事的小唐花知道妈妈要去一趟远门,而且要很久才能回来,妈妈交给她看好弟弟的事,她都牢记在心。聪明的小唐杉却一直不知道妈妈要出远门做事,她只记住妈妈留给他的话是,“小杉,要听阿公、爸爸和姐姐的话,等妈妈回来的时候,买好多东西给你吃。”

小唐杉点点头,他的眼里充满了期盼。

和罗水天一样,罗香月也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但妹妹罗香月是一个女人,女人一旦较起真来,恐怕男人也要敬她三分了。这在罗厝村不足为怪,罗厝村祖上出过好几位女强人。借到钱的第二天清晨,在小南杉小唐花不知情的情况下,香月在丈夫秋树一人目送下离开了大唐村,只身一人向远方离去,她在昨夜已经把那笔借来的钱款紧紧地缝在内衣贴近胸口处。

4、外来的女子

大唐村比起罗厝村,大不了多少。大唐村祖上有训,为了纯正血统,外姓人是不能轻易入后的。罗厝村的祖训也一样,这是为什么唐秋山“嫁”到罗厝村后,他的儿子只能跟着他的姓,叫唐林的缘故。能想到这一点,五伯也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谁叫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只能出嫁,儿子才能继他香火,可他没有儿子,却得来一个上门“儿子”,能不满意吗?人这生这世,不就图个快乐?有“儿”有“孙”,他那安心的日子也该知足了。

小唐林现在和小罗安、小罗山是一个班的同学了。小唐林也上学了,他外公五伯现在可省心多了,没事他就是往田里走,整整自家旱地里的一些花生或大豆。

罗厝村的小溪流还是那样淙淙不息,田庄还是那样规整有序。农人天天忙活,顶着烈日曝晒,迎着轻风清爽,就是雨天里,也要下地忙着翻松土壤,一边拾捡蚯蚓给鸭子送晚餐。很久没有见老村长的身影了,没事他现在也习惯往自家田地走走看看,把自家分到的好田产料理完后,正和其他生产队的农民一边闲聊。田间那口池塘的水满满的,有小虾小鱼不断逃出来,跑到农家水田里去,几个整地正起兴的农人,赶忙放下手中的活,用头上的斗笠作捕具,抓住了好几只三指宽的草鱼,然后把那些鱼放入田地里被圈住的水窝里暂时养着,晚上再捉回去煎了吃。

罗厝村是南土镇最美的小乡村。有老房、老树、老桥,还有那老得都说不上年岁的老井,看来老堆厝群和新堆厝群没有兴建之前,已经有人在这里落户了,只是无字为证,又语焉不详,所以古井就被实证了是罗厝村最古老历史的文物。

罗厝村还有一大古老景观,那便是罗厝村分管包片林山里的古墓群了。墓形各异,依社会地位、家族辈分、个人能耐等情况修筑。这里是家族十分庄严的地方,在林山入口处,还设有几座牌坊,牌坊石刻做工精致考究,那浮雕的图案还有横布在牌坊梁楣下四个楷体字:忠、孝、勤、俭,立体感十分强。

罗厝村村民有个口头禅:林山深处。林山深处就是古往今来,罗厝村村民们进山讨柴之地,那里茂密的松林整片整片,落叶枯枝遍地。在古森林里经常能遇上野生动物,如穿山甲、野猪、野鹿,还有山狼、野狗等。为了安全起见,罗厝村的柴农们必须结队前行,以往发生过狼吃人事情,一只活脱脱的生狼,被柴农们用扁担打死。总之林山深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因为林树过于茂密,不见阳光,又长年湿阴,曾有一些时候,柴农们还能说上一两件事类似闹阴鬼的事件。山深处居然也有一两座坟墓,墓碑已无字迹可考了,小心的堆砌,还有加固过的墓圈,从这些处理能看出来,当年逝者家属完全是按亡者临死之前的遗愿来修墓的。

罗厝村那些健壮的柴农们,一进山可能是一整天,也可能是好几天,才能满担满担地挑回来。因为路途遥远,他们还得自带点心供中途享用。

“哎,高湖哟岭顶哟一兜茶呃……”一位壮汉又唱起那首民间流行的山歌来,这是罗厝村有名的“盘诗”传统风俗。

“哎,高湖哟顶上哟好风光呃……”另一位壮汉也情不自禁地哼起调来,尽管粗腔音浑,但韵味十足。

他们就是这样一路走来,一路唱,一路担来,一路和。山林的泉水叮咚地响,渴了,他们就歇下来,喝几口清爽,那冰凉冰凉的水沁人心脾。大自然是伟大的,它把整个生态维系成一体,不着边际,你看不出太阳把溪水蒸发,蒸发的水汽升腾到天高处,变成了云,云轻了化作了风,云重了化作了雨,那落下的雨都有泥土净化过泉水的一分子。罗厝村是被那山涧来的泉水千百年滋养着,无论是农作物吮吸的甘汁还是每一个人身上的血液都流淌着那山泉的养分。无论走到哪里,罗厝村人,你永远是故乡的种,生你养你的故乡,永远是你梦开始的地方。

罗厝村人的梦曾在历史中失落了,又在现实中找回了。有山也会养活一方人,一方人却志在四方。他们中还有人要做梦,要继写先人未曾完成的遗愿。美丽的罗厝村,开始了它光荣的梦想,他们爱先人,也爱理想,爱家乡,也爱远方,最后他们选择重新出发了。

故乡的游子,阿狗走了,林谋生的弟弟林谋略也不知情地走了,树头嫂香月为了尊严她也走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带着梦想离开了家乡。这些游子们,他们知道他们的老父母,或者是他们的亲人,或者是他们的族人还在等着他们回去。无论身在何处,这里永远是他们的牵挂。也许还有更多的罗厝村村民要离开故乡,远走四方,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尽管梦想很渺茫,但它永远充满了希望。他们有希望,那是他们的先人们早已给他们壮胆了。

罗厝村的祖厝罗新堂有条横幅励志明言:山高水长,志在四方;路遥云淡,心安天下。

南土镇是小城西大门,这里商贸活跃,南来北往各行当的人应有尽有,小镇的旅店也因此很兴旺。

这天,从北方来的一辆卡车突然下来一个姑娘,长长的麻花辫,白皙的皮肤,中等的身材,穿着一身浅蓝的衣裤,尽管衣着宽松朴实,但那少女明显的曲线美,还是能清晰分辨的。她手提着一个布袋,肩上还挎着一个鼓鼓的布包,里边塞满了衣物之类的东西。她在车站站了许久,也没能从过路的人中问出她要找的那户人家。莫非真的是她提早下车,或者是还没到站,可是她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听她口音,本地人很容易分辨出她是内地省份来的人,这位姑娘的口音尖且重。

“伊妹,要去哪?”正当她很无助想先投宿镇上旅店时,一个三轮车车夫向她靠近搭话。

“大伯,你知道有个姓罗名仁正这个人吗?”姑娘如遇上了救命恩人似的,目光迥然。

“姓罗?是你什么人?”车夫迟疑一阵。

“对,我父亲的朋友。”姑娘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似乎发生在过去有什么难言之隐的事。

“姓罗的,应当是罗厝村,没错是罗厝村,我带你一程吧。”三轮车夫用布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

三轮车司机把姑娘送到村口,问了几个结伴同行的过路人,他们都说不知有罗仁正这个人,这几个人可能都是借宿住村打工的工人。三轮车车夫蹭着他的车继续往村里走,村道两行高树突然转口,那被圈在田庄中的罗厝村古厝群一下子闪现在眼前,老树多起来,老房也多起来了,老人、小孩、妇女处处都是。初来乍到的姑娘,以为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她惊喜不已,车夫再拦下一个老人,此老人半白头发,有一嘴黑黑的八字胡,他便是五伯,五伯从田地回来,准备吃他的午饭。当他知道有一个姑娘要找他们村长时,他犹豫了一阵,然后也打听了这个姑娘的一些情况。

这位俊俏的姑姑来自内地省份,她是苗族人家,来之前父女相依为命。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不慷慨,而且还很吝啬,一个家庭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可是老天也不放过姑娘的老父,让他早早地随她母亲而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儿家,再也不能在绵延几百里的山区里过活了,父亲临终前有交待,叫她女儿在他过世后,去南方沿海小城找一个他结义叔父,这个结义叔父就是罗厝村现任村长罗仁正,罗仁正在工作上很有手腕,可是不得人心。五伯是个过来人,他能分清是非,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姑娘天生面善,想必不会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五伯没再说二话,便领着姑娘去村长家,正好是午饭时间,五伯正有招呼她吃饭的意思,可是姑娘美言拒绝了。村长家住罗厝村新大堆厝北向,和老村长钟歌禾仅一院子之隔。

姑娘随着五伯穿过一个小巷道,用手指了指那厅堂左正房住户,那便是村长罗仁正的家了。罗仁正家养着一条狗,狗被系在天井偏左北角处一棵桂树上。狗听到有人到访,突然嗷嗷大叫起来,狗的狂吠引起了罗仁正的注意,他口含着还未吞肚的米饭,起出门槛,发现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有点尴尬,立马到嘴的饭咽下去。

“请问,罗仁正大叔家住在这儿吗?”姑娘说了一句带着很浓地方方言的普通话。

“对,正是本人,你是?”罗仁正一头雾水。

“太好了,我找到亲人,我是柳建标的女儿,柳红。”姑娘的眼角沁出一些泪花。

“哦,我记起来了,柳建标,我的好兄弟,他好吗?”罗仁正的思绪一下子给挑开了。

“他,他,他……”还没等柳红把一句话说完,她已经呜呜大哭起来了。

“不着急,好孩子,有话慢慢跟叔叔说。”罗仁正从哭声中也听出一些眉目来了。

“我父亲他生重病过世了,全家只剩我一个人了,他临终前有交代,叫我到沿海来找罗叔叔你了。”柳红一五一十地把父亲的原话告诉了罗仁正,随后她又从布包中取出一封亲笔写给罗仁正的信交到罗仁正手中。

罗仁正略读完柳建标给他的亲笔信,已成泪人了。他想起曾经一起当兵出生入死的日子,那份情谊,叫罗仁正久久不能忘怀。退伍后,天各一方,因为通讯落后,足足有十几年杳无音讯,最让罗仁正不能释怀的事,那段无人知晓的救命恩情,如果当初不是贤弟柳建标舍命相救,恐怕他现在不是肋骨断了三根,而是魂飞魄散了。

罗仁正哭得比柳红更伤心,这可吓坏了罗仁正的妻子钟秋兰,她还以为罗仁正哪里又闹出了一个野种。

“姑娘你是?”钟秋兰慌里慌张的样子。

“嫂嫂,我是……”柳红破涕为笑。

“她就是你的亲闺女,柳建标的女儿,坐了几天火车吧。”罗仁正像变个人似的,说话都是正经八百的,“阿兰,你去备一下热水,让她洗个澡,红儿,你先过来吃顿饭吧。”

“嗯。”柳红把行礼一放,就像到了自己的家,随便起来。她这一路走来,路上的见闻她心里最清楚,南方沿海这个小县城是个好地方,天不热,空气又湿润。

罗仁正先行走到房外,他跟阿兰耳语几句,正在打水的秋兰听后,肃然起敬。柳红的父亲不单救了罗仁正,他还救了其他两个普通战友,他是个大无畏的英雄。英雄他却生不逢时,不逢地,他的种种英勇行为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张奖状,那奖状不能弥补他身心所受到的巨大伤痛。在那个火红的年代,人们活着,总是先想到别人该怎么活着。

柳红今年十七,办理身份证还不够年限,可是她已经没有打算走回头路了,父亲临终前也有所交代,想必罗仁正知道得更多。柳红有初中文凭,罗仁正想先安排柳红到村委做一些计生助理杂活,至于如何安家的事,他不急,等大后年,他把亲事交给秋兰去操办。

柳红这个突然来客,让罗厝村新鲜许多,让百兴堂热闹许多。

“像她这样标致的姑娘,谁都想认干女儿。”罗厝村已经有人开始闲言闲语了。

“她哪里有点像罗仁正,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说这样话的村民,真的是别有用心呀。

不多久,性格开朗为人热情的柳红很快和百兴堂的族人打成一片,柳红是地道的苗家姑娘,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还会跳舞。这事传开了,越来越多未婚的男性青年,向她暗示恋爱之心。可是柳红都一一拒绝了。细心的人都发现,她经常百兴堂大厅堂来,和斯文的林锐待在一起,有说有笑。林锐有见地又很有风趣,不像他老爸那样爱面子,又爱显本事,让人觉得有点做作,林锐他呢和柳红一样遇事乐观,情绪积极,总是满怀着希望,所以两个乐观的人很快找到了共鸣。

罗仁正家里多了一个柳红,热闹许多。罗仁正和钟秋兰也都把她当作自己亲生女儿对待,柳红呢,也把罗仁正和钟秋兰当作自己的生身父母来孝敬,罗仁正自己本来也有一个儿子,可是儿子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北方大城市里工作,没有回来和老两口相处,这让他们很挂念,这不,柳红的到来,让他们的生活有说不出的快乐。

自从村长罗仁正偶得一个“千金”以来,他再次了全村关注的焦点,村民们茶前饭后总是喋喋不休。现在他遇上了谁都好说话,家像一个“完整”的家,比儿子考取大学时还自信。有些村民别有用心,刻意挖苦他说,“柳红是你罗仁正的私生女。”他哪里还把那当人话,村长罗仁正就是这个倔强,没人能轻易把他糊弄倒。可是单纯的秋兰嫂可不这么看,她多的是疑心,有天夜里还因为那事,老夫老妻又斗了一次嘴,这次在左正房楼上睡的柳红也听了一清二楚,她觉得委屈,可是她更觉得对不起叔嫂。

“怎么办呢?”柳红反复地念叨自己,就是没有主意,在这里她没有其他亲人了,她还能有会什么办法呀。

“出嫁吧,可我才几岁?”柳红又胡思乱想了一阵。

“对,就这个办法。”柳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他和义父罗仁正请了一个上午的假,拿着自己的初中文凭到罗厝村西南那个大名鼎鼎的港资鞋帽厂去应聘。去得很匆忙,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出发前她忘记一条很重要的事,那便是她没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意味着她还是法律名义上的未成年人,未成年人是要受到法律保护的,不能到工厂务工。尽管她体态十分丰满,谁都能看出她是一个可以出嫁的姑娘。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很快,想自谋职业的柳红打退堂鼓了。

柳红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姑娘,她虽然是在大陆腹地土生土长,可是她的思想却是那么开放,那么前卫,那么奔放,她和男孩子开玩笑从不脸红,人们都觉得她更像是一个城里来的人,可是城里的姑娘又没有她那样稳重,那样对新鲜事物敏感。平时节日的时候,她总是红妆自己,涂鲜红的口红,穿鲜艳的服饰,把头发盘扎得漂漂亮亮,还插了很多银件,走在乡村的路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迷住了,心中有着一致的想法:“苗家的姑娘果然不一般呀。”

宁静的罗厝村,之前一直都是那么宁静,即便广播和电视在这里登场,人们的思想和生活习惯都不敢太张扬,太外露,祖训更是在口上频频地传,这些铁律都是由族长亲自操持的。可是,柳红的到来,小世界发生了旋转。罗厝村没法再宁静了,是柳红坚决地打破了这个宁静。她年纪轻轻敢于炫耀自己,敢于打扮自己,敢于表现自己,影响并觉醒了古老罗厝村一群最年轻的女性,她们终于很自觉地和她走到一起,敢于摒弃老祖宗条条框框的东西。

因为新潮,也因为传统,更因为需要,古老的罗厝村从此学会张扬热闹。

5、砖车风波

罗厝村越来越热闹了,有人出走,有人却愿意留下来,还有的人选择在这里长住下来。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事实证明,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更容易发展,其间有居安思危的缘故吧。但凡是人无依无靠时,都学会了自力更生。

罗厝村村长家来了一个神秘客人,罗厝村村民闲时总会七嘴八舌地议论,当这闲话传到大唐村时,已经有些走样了,大唐村的村民加上自己一些想象,把罗仁正那个干女儿真说成是私生女,有的人说的更难听,干脆说柳红是罗仁正早年跟一个妓女生的。

这叫无风不起浪,钟秋兰也无可奈何。

罗厝村有祖训,万财如粪土,信誉值千金。秋兰嫂成天闷闷不乐,可是她心里清楚得很,丈夫现在是一村之长,外边有的人恨不得他下不了台。这些人中有的是罗厝村村民,有的是大唐村村民,还有无数其他的人,现在他们仍活跃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他们好辩,爱捏造事实,爱揭发别人短处,更爱你争我斗。

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小村庄,它早已经被历史卷进漩涡里去了。只是那时水库的堤坝被堵得紧紧的,现在已经泄洪了,那汹涌来势的水柱腾空而出,不是谁能阻挡的了的。

经过太多的事,罗仁正现在有点怒火攻心,他恨不得把那些流言者,统统关起来受刑,可是这样做是违法的,这点起码的常识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罗厝村里有那么几个人一直在跟他作对。想法不对口味的人,一直互相缠着,那些往事的心结恐怕永远无法打开了。把心事深藏在心底,是很容易滋生出一些意想不到后果的事情来。

时境不同了,个人的地位也不同了,罗仁正不可能每天都去关心那些有关自己的窝心事。久而久之,那些流言者,不攻自破,村民们都知道的那件事很快便不值一提了。

人长相好,就是有本事。尽管那些背后说柳红坏话的人,当面见了她,还是很友善的。

罗厝村就是罗厝村,那古老的大堆厝本来就是一个象征,不说入住的罗氏族人常常望而生畏,就是周边居住的那些村民,他们常常也看得肃然起敬。罗氏大堆厝群,它是历史传承精神的一个载体,它规模宏大,无时无处不在传递着一个信息:无论是考取功名利禄,还是走经商致富,罗氏的先祖们都是顶天立地做人,人经深深地藏在那几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祖训里。可以说,是罗氏家族的人,影响了罗厝村,罗厝村的人已经和罗氏家族捆绑到一块了。

要做事先做人,这成了一条普世的真理。可是做人也不易呀。一件小小的事情,也可能在罗厝村里引起轩然大波。

一个秋天的午后,风吹得很急,柳红正走在村委上班的路上,突然背后闪出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柳红回头一望,正是百兴堂住户,罗厝村大名鼎鼎的包工头,罗古,罗大哥。罗古把拖拉机开到柳红跟前,突然停住了,天性爱开玩笑的罗古和柳红那是一拍即合,“小妹,要去哪儿快活,哥载你一程。”

“阿古哥,我要去小镇。”柳红见到风度翩翩的罗古,有点意思,便哈哈大笑。

“顺路,上来吧。车后斗风沙大,你就坐哥旁边吧,把手抓紧些。”罗古和柳红身子挨着身子坐着。

“好嘞。”拖拉机又上路了。

说实在的,和这么漂亮的小妹坐在一起,哪个男人不动心呀。开拖拉机的罗古那心呀,是一上一下的。

柳红很年轻,又很开放,所以她总是很自然地表现出苗家姑娘天性的大方来,她抬头瞬间瞅见罗古大哥额上有点泥,便用她娇嫩的手,把它擦去。这一擦本没什么,可是路口突然走过一个罗厝村有名多嘴婆,她把整个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这下罗古才意识到,事情的情况有些复杂。罗氏祖上不是有训,男女授受不亲?那个多嘴婆心里怎么想,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罗厝村本来就是这个传统,一有什么小道消息,全村人最后都会知晓。罗古心里越担心,额头上的冷汗冒着越厉害,最后他干脆就把拖拉机停下来了,拿过柳红的手绢自己来擦。

罗古送走了柳红,可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他想晚上回去后,该怎么和老婆阿红圆谎呢。

这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罗古好似心怀鬼胎似的,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好。可是几天过去了,他还是没听到罗厝村有什么小道消息传到阿红那里。

“难道时代又变了,村里的人不太在乎那个男男女女说不清的事?还是他的那个事根本就是芝麻小事?”长能耐的罗古难得也心细了一回。

罗古是个过来人,他知道,一个已成家的男人和一个未结婚年轻貌美的女人是有差别的,两个相处在一块本应该注意分寸,可是他太激动了,便得意忘形了。还好,阿红对罗古很少起疑心,在生活上那是百依百顺。何况现在罗古是罗厝村挺有本事的一个男人,有本事的男人,总能让他老婆在别人面前好像高人一等似的,非常有尊严。

这件事也算过去了,这只能说明罗厝村人的心确实在嬗变。村民们知道小村外面的新鲜事越多,他们就越学会保持沉默,或许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听到类似的事情吧。有些事只能说明,爱情本来就不是婚姻。

罗厝村的祖训就像一部人经一样,明摆在那里。哪个罗厝村的信男善女,他们都脱离不了那个影响:辈分有别,长幼有序。这不,三年一度,祭祖大庆又开始了。祭祖,说小了是罗氏家族的事,说大了就是整个罗厝村的事。每一个堆厝,每一户族姓人家,都得有代表到场祭拜,否则就是不忠不孝的子孙,这个骂名比判刑都严重。这天也是罗厝村异常隆重热闹的节日,家家妇人都会穿上深色鲜艳喜庆衣衫,衣衫多数是红的或者是紫的,男人也有行装约束。小孩这天最开心,他们可以向老师请一天假,回去分享大人们的喜庆。

农历十二月初五终于到来了。远远的鞭炮声就已经响起了,这次祭祖大庆设在罗新堂,罗新堂的罗水天和三叔公当然是主角了,他们整个堂里的族人没有一个人是闲的。又是布置场景,又是清洁周边环境。白天罗厝村的道姑林梦娘,还有伙同别村请来的道士一起做一场法事。各家各户要上供的水果、蜡烛还有香炉等,都得提早备齐。

罗单已经长大了,明年就可以参加升学考试了。她总是让妈妈唐春花放心,因为她不单懂事,而且学习成绩又好。唐花和罗曼也是,人长得漂亮,又乖巧,成绩又不让家长操心。在罗新堂一起玩耍的还有罗厝村一群孩子,这群孩子中最家长操心恐怕就是罗单的弟弟罗双和唐花的弟弟唐杉,学习都很马虎,但这两个调皮鬼是表兄弟,很友好,整天到晚,都是结伴,一同上学,一同留学,一同打架。罗单的弟弟罗双,罗水天疼他似个宝,很少骂他,水天他倒是经常拿懂事的罗单出气。唐杉的父亲唐秋树疼唐杉,那更不多说了。唐杉的妈妈罗香月,有去无回已经两年多了,偶尔寄来一封家书,也会提到多加管教唐杉,但是父亲哪里有操这份心。这天大唐村的唐杉借故,也向老师请了一天,和表弟罗单一起参加罗厝村祭祖大庆。

“一拜祖先,再拜祖先,三拜祖先。”三叔公又按例行行事,要先后到来的族人代表先后到香炉上香。这天三叔公他人特别精神。三叔公是罗新堂的族长,外号“万事通”,祖上有什么风俗或者例行,他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他就像罗新堂的老古董一样,他当下最当心的事,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到外面闯,能再回来的很少,有一天,他不省人事后,谁来主持罗氏家族的一些事。

“三叔公,我要吃糖果。”不太知事的小罗兰抓住三叔公的衣袖不放,小唐林也一样。

“不闹,不闹,一人一个糖果,人人都有,不急。”说着,三叔公在一旁哈哈大笑。真是童叟同乐。

祭祖这天,大唐村的林香也回来了,她也带着孩子兴致勃勃地来参加节庆。水天大祖堂大门口遇见她,水天只是说了一句,“你还是老样子。”这比直接夸林香年轻,会更让她开心。水天转身之际,逗了一下林香手中那个可爱的小女儿。老熟人再相遇,感触良多。现在林香在大唐村也算是有脸的人,她丈夫经常和她一起回百兴堂炫耀他的富裕。这是罗厝村尽人皆知的事。林贤同长尽了面子,逢人便说女婿是个好女婿。林贤同唯独不敢把女婿和那个罗水天相提并论,以前不想,那是因为以前的罗水天没能耐,没本事,不值得一比,现在不想,那是因为不能比,人家现在的罗水天特有本事,自己也做起老板,听说前段日子还买了一辆日产雅马哈摩托车,这件事在罗厝村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这天实在是热闹,远亲近邻都会过来罗新堂祭祖。爱跳舞爱唱歌的柳红,很强硬的村长罗仁正,天性乐观的罗古,都来了。很不巧的是,上次看到柳红和罗古在拖拉机里打哈哈的那村姑也来了。柳红还是那么无畏,那么无拘无束,那么开朗活泼,她看的那位村姑好生面熟,就问候了一句,“阿嫂,你好。”

听到这话的罗古,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罗古只知道,这位村姑嫁给本村的两任丈夫都早死。人们都很忌讳她,觉得她是克夫命,这样的女人在罗厝村是最被看不起的,可是她有点小聪明,从不自卑,于其被人乱说自己,倒不如把别人的不愿意公开的事添油加醋说去。她真这样做了,所以村里的人是既恨她,又怕她。罗古心里暗暗在咒骂她,可是她听不到。罗古担心她没有忘记那件事,会旧事重提,可是这位说不出姓啥名啥的村姑,春光满面,心情很是得意,她见了三叔公,还寒暄了几句,这些很正常的举动,让罗古感到古怪,罗古心里在想,“究竟这个姑婆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罗新堂祭祖大庆已经进行中,可是迟迟没有看到林贤同和林谋生等人影,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罗水天心里清楚得很。这件事三叔公和五伯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们不便于说出来,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林氏人家是要被挤出罗厝村的,这个是因为有关过去发生在罗厝村一些不愉快的事造成的,三叔公和五伯都做出了长者应有耐性在调解这件事。罗厝村是一个小村落,可是它包罗万象,各户大姓要入户小村,祖上从不给予拒绝,所以才有今天小罗厝村户姓林立局面。其他户姓多集中在新大堆厝,而老大堆厝以罗姓居多。可是允许其他户姓入村,入堂,并不是说他们也能入后,这在祖训里有严格区分的。

罗新堂的族长三叔公不等人,在他的指引下,所有各族代表人基本上算是到齐了,五伯,罗仁成,罗仁正,罗仁义,罗水天,唐秋山等依辈分站好自己的位置,手各执檀香一柱,接受跪拜大礼,在各族代表人的带头下,依伯、叔、嫂、婶、姨、姑等辈,也依次行跪拜礼,最后出场的小孩,依兄、弟、姐、妹等辈,也依次行跪拜礼。礼毕,三叔公叩头跪拜。道姑和道士几个又忙起来了。

在祭祖大庆上,罗厝村关系搞得最疆的两个人也并列在场,这让到场的罗厝村民和村长又有嚼头了。水天今天是罗新堂主角,所以他得无条件做出该做的让步,在待人接物上要处处表率,唯独一个人让他打心眼里感觉很不爽,这个人就是秋山,水天对来自秋山的冷淡,隐约间还有些傲慢,只能用心才能感觉到,从秋山的表情时看不到任何抵触的情绪,但那些心理活动已经暗示了秋山心里有了他长远的想法了,这恐怕不是罗水天心里没有的想法吧。

祭祖现场,除了道姑和道士一些无聊的暗语声响外,一切都很规矩。这个时候,三叔公最早抽身离开场地,到二厅堂布置其他一些事宜。村长罗仁正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借故到厅堂户外抽了一支香烟。接着罗古,五伯,唐秋山等人也借故纷纷地也离开了现场。差不多,到三叔公再回到道场时,只剩下罗水天和罗仁成父子俩人了,妇人们分散在罗新堂各处各忙各的事,有的洗碗筷,有的擦桌椅,有的切菜,有的刮鱼鳞。只有小孩子最无序,这里一拔,那里一拔,自得其乐。

男人们纷纷离开了罗新堂,可能要等晚上喝酒的时候,才能再欢聚一堂。

这天罗新堂是全罗厝村最漂亮的一天,那里张灯结彩,红联片片,全族人为了迎接这一天到来,进行全堂大扫除,木窗,木门都是一尘不染。大厅堂最为光耀,用心的三叔公早在三天前,就要木匠唐秋树帮忙,重新上一遍新漆,漆香仍绕厅堂不散。

现在的罗新堂,依然是罗厝村村民心里最欣赏的地方,那里祖先的遗物被保留的最为完整,供桌,壁画,书法,牌匾,传家瓷瓶,大缸小缸,大瓮小瓮不计其数,铜挂钟,金银烛台,石臼,还有官服、酒器、铜镜等祖上重要文物。这些文物中有的是罗新堂镇堂之宝,可惜的是有些已遭失窃,有些被毁损,有些被收购走了。针对这事,三叔公最早站出来说话,他的意思是这些祖宗的老古董,失而不可复得,哪户哪家所有的文物都是祖宗的遗留,每个族人都有义务保护,不得随意转让或者毁损。不然的话,是要法办的。

就在罗厝村祭祖活动结束的第二天,当罗厝村的老少爷们都在田地头或者是外出忙活时,罗新堂只剩下几个老妇人看家,两个谎说是省城里来的文物工作者进村,用几张大团结,把罗新堂的几张壁画、几幅书法,还有一个传家的瓷瓶统统给收购走了。当三叔公还知道其他堆厝的大堂文物也被上当受骗,他真是欲哭无泪。在有生之年,他又见证了,世人给罗新堂的文物带来第二次“破坏”。三叔公深深忏悔同时也意识到了,保护罗氏家族祖传下来的那些古训的重要性,它是罗新堂最后一笔珍贵的财富了。

三叔公心中默默地念着,“一定要把这些祖训印制出来,一定要人手一册,一定要把它代代传下去。”

6、校长

三叔公想印制祖训,村长一直没有给他回话,所以很快就落空了。

三叔公他到底是明白人,现在都开放了,村里年轻一代对老传统的东西都很别扭,有谁还会去羡慕,罗厝村祖上那个曾经十分显赫的家族了。在他们的想法里,那些都是过时的东西。身负重任的三叔公一直担心,罗氏家族一些要留传下来的东西,会毁在他的手里。年迈的三叔公找过大唐村小学校长唐秋业,他把他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诉校长,要那些祖训编成故事进课堂讲述。想也白想,除了大唐村人不同意外,大唐小学校长和学校新来的两个公派教师都认为,“那些祖训很封建,不能进课堂,会毒害青少年。”

经校长那么一举例,三叔公也就无话可说了,旧观念根深蒂固的三叔公,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把那些祖训进行删改后再选择学习。

罗厝村唯一比不过大唐村的地方,就是没有自己的村办小学。罗厝村的孩子经常被大唐村孩子的戏侃,“罗厝村没学校,罗厝村人没种。”更难听的是,“大唐村灯光光,罗厝村死光光。”

大唐村野孩子说的那些话,罗厝村的大人们知道了也觉得很受气。几个大唐村的野孩子时常在放学路上欺负罗厝村的小孩,把罗厝村的孩子都吓坏了。经过那次家长互殴流血事件后,两村里爱斗打孩子的野性也收敛许多。

生气归生气,罗厝村民们都是恨铁不成钢,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也能像大唐村那些穷人家的孩子一样有出息,可就是办不起像大唐村那样的一所小学校。大唐小学在南土镇,还算很有名气的。小学校有名气,那是在它培养几个大人才之后。就说大唐村那个美国知名大学生物学博士的唐浩,美国国家级专项科学专利奖获得者,因为那事轰动了整个小县城。还有唐明,从小就没了娘,是他爹把他养大。大唐村里的人人都说唐明是天才,可是村民们只知道,他被北大录取时很风光,却不知道小唐明在放牛的时候是怎么用功学习的。大唐小学以他们为荣,大唐村也以他们为荣。

小小的南土镇因为在教育上的影响,这些年来,经常受上级政府的表彰。有了这些成才故事作背景,想必罗厝村申办罗厝小学一事,很快就会得到批复。大唐小学也申请一些资金,修缮修缮了,学校里那旧的,废的,破的,到处都是。

大唐小学位于罗厝村和大唐村交界处,这里视野开阔。入校前,有一座木桥,木桥横在从罗厝村流过来的那条小溪上,小溪流水清澈透底,有小鱼虾浮游其间。学校有明令禁止,学生不能随便下水。进入小学校后,可以看到一排小教室前无序栽了很多的荔枝树。夏天到了,那树上的蝉鸣不止。小校园里除了蝉,还有金龟子,蝴蝶,麻雀,都是小孩们捕捉的对象。小教室从校门右侧算起,总共有五间房子相毗连。第一间的门最破,它是一年级所在。第二间教室有后花园,它是幼儿园后门特别围起来的场地,罗古的三女儿小罗兰在这里学习。第三间窗户的铁柱已经锈迹斑斑,它是三年级所在,小罗山、小罗安和小唐林每天上学就是沿着那扇大锈窗就座。第四间教室前沿走廊的横墙有一块黑板,用作宣传,读四年级的罗双和罗杉就是在这间教室上课。第五间是五年级,罗单,罗曼和唐花,要在这里学完她们最后一个学期小学课程了,然后就可以参加初中升学考试。

大唐小学学校不大,学生却很多,往往是好几十个学生拥挤在一个小教室里学习。这也是罗厝村村长提出申办罗厝小学的一个理由,如果申请成功,那么以后林家村和罗厝村的孩子上学就可以不用走那么长路了。

罗厝村村长罗仁正,那是等呀等。终于有文件批复,说是政府经费紧张,兴建罗厝小学一事,还有待于社会募集资金。

这事也算暂时搁一段落了。

自从小县城第一家港资鞋帽厂落户罗厝村后,在它的带动下,南土镇各类私营企业风风火火兴办起来了,有的是民营企业,有的是加工场,也有的是合资工厂。

罗厝村村长坐在办公室冥思苦想,罗厝村要兴办小学,需要社会募集资金,为何不去企业拉赞助呢?这可是新鲜事。说曹操,曹操到。罗仁正身旁的电话急促响起,是镇里的二把手,副书记兼副镇长,刘扬打来的。镇这片招商引资及工业管理都是由刘扬负责的。

“老罗呀,我刘扬呀。”刘扬说话时腔调明显带有点土音。

“哦,是你呀,刘书记,我正想着跟你汇报近期村务一些工作呀。”罗仁正村官做久了,说话也是有板有眼的。

“不急,不急,我有个好事先商量一下,经过多方讨论后,小县城第一家台商企业决定落户罗厝村兴建。”其实刘扬是在用命令的语气在说话,罗仁正已经听出来了。

“哎呀,我的妈呀,天大的好事呀。”罗仁正电话里有点激动,顾不了说话时失态了。

“嗯,你下午来一趟镇政府,有个团体小会要开,准时参加。”刘扬也是镇里最会卖关子一个的官员,这是各村村长众所周知的一件事。

这天下午,罗厝村村长从镇里开完会回来,就去了一趟大唐小学,和小学校长唐秋业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罗厝村又要招商引资了,这回村里第三生产队得出让五十亩田地用来兴建工厂。这事好像就第三生产队长知道,村里的广播也没播。生产队长有点为难,只好硬着脸皮,到被征各户通知上级事项。其实生产队长也知道,再过两个月,那村口田地里的水稻,都可以丰收,但等不及了,所以这次征地把要那些农作物一起用推土机铲去。村民们知道这事后,也是无可奈何,他们只知道,这是政府决定的事,谁都没办法去改变主意。

不到一个礼拜的工夫,罗厝村村路口那五十亩田地,已经全被铲平了,不管种田户用不用意,那些征地款项已经拨付到村委。征地款经过各级克扣后,最后分摊到农民手上的钱款,一亩补偿款一万元人民币多一点。罗厝村被征地的村民们已经警觉到这种买断征地的危机感,“没地以后,靠什么过日子?”

台资工厂奠基那天,彩旗飘飘,五颜六色的大气球,粒粒饱满。很早大唐小学的三年级到五年级所有学生在校长唐秋业和几个老师的带领下,一路排开站在两边,左右手各拿着一只小气球,然后摇来摆去,见车队到达时,所有的学生嘴里都是一句话,“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陪同台商从车里下来的领导有省的,市的,县的,镇的,还有的是村里的,同学们难得看到了大场面,一个一个同学都安静下来了。接下来的仪式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发言,奠基,剪彩,放炮。从罗厝村和大唐村远远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也被这大场面触动了,他们和小学生一样好奇,好奇过后留给大脑一片沉思。

原来领导也是有鼻有眼,脸有圆有方,头发有长有短,皮肤有黑有白,和村民们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们看起来,好像有点那种官威的味道,为人城府很深。最佩服他们的地方,可能就是他们吃国家饭碗,有休假,有养老保险,有分配住房,这是工作人员的命呀。罗厝村村民做梦都别想,除非他们的孩子也出人头地,考上大学,最后分配个好单位。这也是罗厝村农民几代人的梦想,有四个口袋,吃国家的,住国家的房子,有退休养老。

这天奠基剪彩结束,回去的小学生们纷纷给他们爸爸妈妈讨个说法。罗新堂的族人又开始议论开来了,而且这次要聊的话题,特别新鲜。罗单的一家,正围着罗仁成吃饭,吃完饭后,很顺心地聊起来了。

“爸爸,如果我以后考上大学,是不是也有小汽车坐呀?”罗单已是姑娘家了,长得俨然是一个大孩子。

“当然了,你不单有汽车坐,还不要种田,更不要像爸爸这样每天贪黑起早的。”水天说这话时的眼神充满了无限期待,他也知道,三个孩子中就罗单最争气,书读得好,又懂事,平时又常挨骂。他有点过意不去。

“爸爸,我以后也要当官,就不怕别人看不起我们,欺负我们了。”小罗双抢过水天的话,也振振有词一番。

“你说的对,好好读书,将来有成就了,给爸妈争光,争气。你……你就要从现在做起,每天要用功读书,不要再淘气了。”水天别有用心说了一句想说的话,却又没说完,他其实知道,罗双是三个孩子中最让他烦心的一个。

“爸爸,爸爸,我要读书,我也要考大学当官。”爱说话,牙又不全的罗山,把在一旁的妈妈给逗笑了。

“好了,我的小山,你以后听话,一定会当官的。”罗水天吩咐在一旁坐的罗单收拾一下碗筷,这顿晚餐算是结束了。

院子外的明月高高地挂在枣树梢上,好动的小鬼们又团在一起,玩起小孩游戏。他们从这家院子窜到那家院子,把朗朗笑声传遍。

在百兴堂大厅堂内罗古一家子也在聊天。小罗曼和小罗安围在一块,也谈到今天欢迎领导们陪同台商奠基和剪彩的事,各有想法。天性乐观的包工头罗古,知道这回事时,非常高兴。他好像又抓住了一条商机似的。阿红收拾完碗筷后,罗古走进右正房带上一包万宝路香烟,去找村长了解一下情况。小罗兰硬是要跟罗古走,被拒绝了。小罗兰突然哇哇大哭,后来,小罗曼把她劝住了,小罗兰尾随着姐姐走出了百兴堂的天井,到大门外的晒场和其他族人玩起捉迷藏游戏。

罗古是一个机灵古脑的人,他不管种田也罢,开车也罢,还是承包运土,遇上什么事,总能得心运手,仿佛天生是一个做事的料。阿红嫁给了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心服口服。不到一年工夫,罗古已经把借来债务偿还差不多了。完成余下的承包工活,阿红就等着数钱了。

住在百兴堂的右厢房的林世秋,是林锐的班主任,除此之外,他别无它职。他为人有点清高,可是他却很佩服表哥罗古,这不是学问的高低,而是人的智商问题,林世秋一直都认为表哥罗古是一个能够干大事的人,只是时机未到。这就好像山涧汇流出的小溪一样,起初流水总是很缓,可是越流越远,水流就越大,最后形成了江河奔腾的气势。

林世秋虽然是公职,可是社会地位不高,地位不高的主原因是因为他的月收入,少得可怜,纵使七补八补,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存款。比起那成天忙忙碌碌工厂里的工人,林世秋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同样一个月辛苦下来,收入还不如人家一半。这不能不让人有点自卑,也难怪,南土中学男教师基本上都是晚婚。

罗古和秋山一样,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是做人要会人情。这一点林世秋和他们相比,差远了。

月明星稀,又一个宁静的夏夜。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自从高考落榜后,林锐就没再打算复读了,他想先找一份工作,然后也像罗新堂阿狗一样到外面闯世界。可是有个人,他放心不下,她便是罗厝村村长的干女儿柳红。他们已经相爱有一年多了,只是林贤同和村长夫妇还蒙在鼓里。

“月上柳梢头。”林锐轻吟一句。

“人约黄昏后。”柳红也吟哦一句。

这是他俩幽会时的暗语。

好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一处甘蔗丛中静静地坐下来。不是柳红胆大,而是林锐胆小,两人面对着面,林锐也不敢主动去接吻。柳红轻轻地要林锐松开自己的手,林锐有话想说了,可就是说不出口。

“你有心事?”柳红第六感觉告诉她林锐有话想说。

“柳红,你知道吗?我很想吻你。这段时间,我一离开你,就难过死了。”林锐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真的?”柳红手时拿着林锐送她的一朵野百合,使劲地搓着花柄不放。

“难道你没这种感觉吗?”林锐有点慌张地反问道。

“有呀,我一看过你的脸,就记住了一百年。”爱弹爱跳的柳红还是那么爱开玩笑,其实她心里比林锐还着急,她心里裹有一团火,这股火快把她给点着了。

不知然间,林锐已经把柳红按倒在地,柳红任他轻抚,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跳动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这个宁静的世界渴望着一个人似的。一直到后半夜这对如胶似漆的恋人才回到自己的睡房去。其实,这个时候,大人们已经真相半白了。

第二天,林锐毫不犹豫地决定留下来,不想外出打工了。他父亲也替他高兴,只是他也不忍心有知识的林锐去田地里干苦力活。林锐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去大唐小学找他的老师,也是他曾经的校长唐秋业,请求代课。校长唐秋业欣然答应了,因为大唐小学正缺人手。

这样一来,林锐和柳红就会更多接触机会了。他们俩像发动机的阴阳两极,谁离开了谁都不能运转,生病时互相照顾,出门时也一起约定。他们像城里人一样公开恋爱,这在罗厝村是一件十分罕见的事。柳红,一个多么前卫忠于爱情的女孩呀,她并不知道她打破了几个世纪以来,罗厝村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喜欢风言风语的罗厝村妇人没辙了,谁叫村长是她干爹呀。

尽管林锐的爱情很顺利,可是学校校长唐秋业可不这么看,他觉得能歌善舞的柳红经常来学校教林锐班级学生歌舞,是件不合时宜的事。这样一来,不仅分了孩子们一心学习的心事,另一方面它也会影响到其他女老师工作的情绪,针对那事,唐秋业校长还明确表示,一对未婚男女青年走得太多亲密,在学校里给学生的榜样不好。

唐校长话不多,可是句句似针。林锐其实心里清楚,柳红比其他代课老师强多了,校长有这样顾虑,也有他那些私心想法在作怪。林锐的到来,给小孩们带来许多新鲜的思想观念和快乐的学习理念,这些观念恰恰是唐校长所不能给的,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和观念的局限性,唐校长在教书育人上的观念很保守,过分的保守其实就是落后,就是障碍。林锐不是否认了,大唐小学在历史上对人才培养的贡献,他只是用他的超前意识诠释了,教书育人的真谛。林锐无意间对当前教育所作出的深刻反省,是从柳红多彩多姿快乐而有意义的生活中得到的启发分不开的。

一次偶然的抉择,就这样让林锐走上了一条特殊的人生道路。

7、车间主任

代课老师林锐越适应教学,校长唐秋业就越反感。

在罗厝村上有上过高中,除了林世秋外,就是林锐了。按三叔公操守的那个祖训推知,他身份也该算是古代的“举人”了。这是一个很特殊的评价,林贤同在和村民们闲谈时,也会时时表露出得意之情,“他生了一个有文化的儿子。”

在罗厝村有高中文凭学历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实际上村民们早已知道,现任的大唐小学校长唐秋业,他也是高中文化。唐秋业结束了他的知青岁月,从内地山区回来,当地政府依实际情况给他安排了小教教员工作。初分配时,他是大唐小学唯一一个公派教师,虽然年龄不老,很快就被推选上校长的位置。

成天辛苦务农的林贤同操的就是这份心,他也希望儿子早点转正。虽然教师的地位常被人看扁,好歹也算是一个公职人员。林贤同和罗厝村的老人们一样看法,种地是没出息的。

遇事好张扬的林贤同这事,他不能不夸张地办了。他儿子林锐和村长的干女儿柳红要择日结婚了。双方大人代表都没意见,为了不显林家轻薄这个外地来的媳妇,林贤同想大大地操办一番,他还想把当初自己结婚时,欠缺的礼数统统给补回来。至于弟弟林锐结婚一事,姐姐和姐夫那边破财肯定是不能少的事。姐夫是大唐村非常有财气的人,这是罗厝村众所周知。可是老丈人一直蒙在鼓里,女婿在承包一项大工程,资金周转不灵,可是遇到小舅子结婚这头等大事,他和老丈人想到一块去了,非大场面不能说明,林贤同在罗厝村的地位。聪明的人,实际上早已看出来了,女婿这样做,暗示他想跟罗新堂的罗水天老板较劲。这位有财气的女婿也知道,老婆林香和罗水天有过一段缘,这气势如果不打出来,那他脸面何存?资金周转再紧张,姐夫决定要把林锐结婚的场面搞大。

村长那边也不示弱,他只有这么一个俊俏的干女儿,不把这门亲事做得完美一些,他这个作干爹的村长向村民也没法交待呀。村长罗仁正早已去电,要他在外省工作的儿子、儿媳妇、孙子,统统请假回来助阵作势。罗村长内亲外戚无一例外地都发了请帖,看来村长把这个救命恩人的女儿柳红当成比亲女儿还亲。

那个跟罗古发财包运砖土的阿力,是罗村长的亲侄子,当初就是他被柳红拒之千里之外,现在他也放下面子了,当没事一样,承递叔叔的盛情加入林锐要迎亲的女方亲友团。阿力打心里觉得很难受,可是碍于叔叔的面子,他不能不卑躬屈膝了。

林谋生也回来,他和林贤同近得很,是同门最亲的族亲,这事他不能不出大力。其实虽然林谋生一家子现在都住在冷冻厂职工分配的房子,他仍念念不忘村里的事。具体地说,他是忘不了他父亲的事。而和他父亲遇害有关的村里的人,他更是不能忘记。偶尔他和母亲也会叨念起他那失踪多年的弟弟,这更加激起他对在罗厝村那些往事的回忆。怎么说,林谋生也是性情中人,他时常听他母亲说起,在那催命的岁月,罗厝村还是有很多好人,罗水天的母亲五嫂,最有恩于她。母亲也因此常常言劝林谋生多到罗厝村走动走动,看看罗厝村里一些恩人,听说五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健朗了,罗新堂的三叔公也是,就是那个林谋生恨透顶的罗仁成,他也是旧疾缠身。

林谋生这次回来,情境大不一样了,他现在是党的干部,从原来的生产技术科科长升任为主任,这在罗厝村是一件新鲜事,就像当初三叔公的儿子提干一样,百兴堂终于也有人出头了。就是罗厝村村长和他站在一起,也要敬他三分。林谋生这个级别和镇里副镇长的工资是不相上下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问题是他还很年轻,仕途的路还很远。这给罗厝村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村民们都明白,林谋生是逆境中成才的孩子,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他和他的家人曾经受过的苦,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林谋生的生活体会比谁都深刻。

那个林锐娶亲热闹的日子终于到了,鞭炮声能彻响两里路。林锐姐夫肯破费,村长肯出面,林谋生主任捧场,村长那个在偏僻政府部门当小干事的儿子来助威,那场面堪称前所未有,林锐只是一个代课老师,可是他心里明白,他的亲事从某种角度看,说明了百兴堂的兴旺。这不比不知道,一比罗新堂真的很没面子,就是上次全村的祭祖大庆也没这么排场。林贤同那是乐开了花,他感激各位到场的亲朋好友,这是意料之中,罗厝村有地位的人都到了,就差罗水天。罗水天和罗仁成以生意抽不开身为由让春花来参加林锐的婚庆了。

这次婚庆,为了做出场面,罗古特意请来大唐村几辆小货车,前来助阵。林锐姐夫更是动用了工场唯一一辆轿车,来接送新娘。百兴堂住户林贤同和村长家仅几个走道之隔,为了表示隆重,这些前来迎娶的车队,故意绕开近路,游行了南土镇一圈。那貌美天仙的柳红在迎娶的队伍中哭了,人们不知道她是感念亲爹亲娘,还是感念干爹干妈。

“这是罗厝村最热闹的一场婚礼。”那些围观的村妇又有话说了,只不过这个场面,让个个在场的妇人心里都觉得很委屈。想当初她们出嫁时,夫家是怎么对待她们,她们中居然有人莫名其妙号啕大哭起来。

罗厝村又一对青年结婚了。罗厝村又破了一次例,林锐是第一个娶穷省来的姑娘做媳妇的男人。林锐之所以没有偏见,不完全在于柳红人长得俊俏,还在于林锐是有文化人,他思相比罗厝村其他男人单纯。读书人就那点毛病,遇事不会拐弯抹角,这一点林锐和林锐曾经的班主任林世秋有点相像。如果说,有其师必有其生,其实也不尽然。

在百兴堂里,族人的观念不比罗新堂来得强烈,罗新堂是罗厝村最长老的古堆厝祖厝,里边的住户曾经以此为荣,但是时过境迁,越来越多的人感觉,祖上有些条规很封建,潜意识里要他们默认,男人天生应该强于女人。

这难道也算是祖厝的错?那堆古老的建筑像一个箍咒一样,套在他们头上。祖训一经三叔公导引,就像那咒语,把人憋得死死的。

是什么潮流来袭?罗厝村的女人们开始学会了反省。

也许是因为族人辈分观念不够强,百兴堂里的妇人嘴巴更杂,道理更多,脾气更倔,性格更反叛,不然就不会走出一个罗古,因为罗古背后也有一个有主意的女人唐红秋。

唐红秋和唐春花都是大唐村嫁过来的,如果说罗厝村中从大唐村嫁过来的中年妇女比较开明,还不是因为跟大唐村重文风有关系。大唐村兴学重教,早有历史了。听那唐财说,大唐村还有好几个私塾学堂仍保留完好。

唐春花对罗新堂旧俗反感也一直是深藏不露,她是罗新堂第一个想创业的女人。在南土镇她亲历当老板的滋味,与其说是投机让她脱离了农村妇女的队伍,倒不如说是现实的生活告诉了她罗厝村古大堆厝群里的女人思想还很封建。

百兴堂除了新入住的柳红很有人缘外,还有一个女人,她就是五伯的女儿,唐秋山的妻子林茵,她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条件符合,于是接了她已故母亲的班,现在已经转为正式工人了。林茵是罗厝村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女工作人员。除了用,吃、穿、住都有政府供着,年老的时候,还有退休金。她的工作非常安稳,在家又有一个很有本事的老公唐秋山作靠山,她在百兴堂生活,倒是没人敢流言蜚语。

如果说罗新堂的唐春花好强,那百兴堂的女人唐红秋就是果断,林茵是内敛,柳红则有才华资本。

罗厝村像一座古城堡一样,经历着多少的风和雨洗礼,它越苍老,越能显示出它那厚重的历史。它的历史注定,它将要孤独于世。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建筑不老不倒,时间像一把刻刀,它总是不断地剥蚀我们的皮肤,让我们失去了站立的支架,最后连支架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兴建大堆古厝的老祖宗,他们也有想过古罗厝群消失的一天,但是不寄望这个世间能够永久太平,因为那根本就不现实。罗厝村的罗氏先祖们,凭着什么让自己的精神永存?

族谱烧了,或者丢损了,祖宗的文物被盗了,或者变卖了,老厝倒了,或者湮灭了。是谁记住了那巨商富贾,那文豪大家,那高官大将?历史轻轻一翻,又过千年。罗氏家族后裔已无从考究了,那传承下来精神文化有基因吗?基因是有记忆的,它把文化养分深深地潜藏在那里。罗氏家族传承的密码,原来不过是对几张祖训选择的记忆。

有多少心做多少事,要做事先做人。这句话是罗氏家族文化中最精华的概括。

罗厝村的女人开始个个要强了,男人不见得就没雄心。

那天参加林锐隆重的婚庆,唐秋山仍然历历在目,他无意中知道林谋生曾经伤害过林茵,他总替林茵感到委屈。

“林谋生,不就是一个冷冻厂车间破主任,得意什么?”秋山心里藏有团火。

其实林谋生得罪过林茵让秋山生气只是其一,其二就是他那股傲气,让他不能容忍。

虽说现在秋山木器家具店,规模不是很大,但是自扩张以来,收益非常明显,不敢说日进斗金,银行里的存款是水涨船高呀。唐秋山从未有过成功的体验,他觉得自己的事业应该会发展更快一些。可他记得那次秋山也是以贵客的身份和林谋生一同入酒席,他发现林谋生天性有点高傲,总以干部自居,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同桌酒席的罗古其实也有同感。

“罗古那也算罗厝村有名气的包工头,人家有钱尚且保持低调,你林谋生,凭什么看人低?”秋山心里又在默默地念着。

也是那次婚宴,秋山是同桌酒席中唯一没有说林谋生好话的人,他不说不笑,异常冷静。当他知道,林谋生也有意愿要承包厂内一些工程项目时,秋山投以不屑的眼神,秋山就是想和他一争高低,看到头,谁更有能耐?

酒宴上,一直是爱侃天侃地的罗古一人在不停地美言。

林谋生果然是有心计的人,他早就看出来,唐秋山对他不满,他只是比他更冷静。在酒宴上,他们各自都经历了一场心理暗战,这个暗战无非是围绕着一个冤大头的女人林茵展开。可惜林茵并不在场,不然的话,那种尴尬的气氛分缓和许多。其实林茵对林谋生的印象并不那么坏,林谋生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一点,林茵好像特别清楚。

唐秋山那赌气是糊涂,纯粹是农民处事方式。当他遇到情感的纠葛时,他总想用事业上的成就来征服对方,其实,到头来又能征服什么。林谋生那赌气完全是冲着秋山老板这个称谓去,他可能会觉得秋山比他傲气,这让他不舒服。

“在小县城,有哪个农民敢不服党的干部,不服,那就是反政府。”这就是林谋生简单的理由。

随着婚宴散席,曾经诚恳的唐秋山好像身上多了一份压力似的,他想下一步该好好地和林茵合计自己事业大发展了。林谋生比以前更神经质了,他也想到,通过发展自己的事业来征服罗厝村那几个有点钱的老板,让他们心服口服。能想到这个,只能说明,林谋生和罗厝村越走越远了,也许他根本就没去想自己是罗厝村的一个族人,因为他姓林,不姓罗。他一再想起他多年失踪的弟弟,他更是怒不可遏。

罗厝村真成了一个不安分的小村庄了。干部私心了,工人私心,教师私心了,农民也私心了。原来的乡里乡亲,现在就是村长抬头不是人,低头也不是人,邻居之间仿佛多了好几道墙。

罗厝村有古训,人心齐,泰山移。可是现在的罗厝村人人都似排除异己。

不然,罗水天怎么和林贤同和不来?不然,罗水天怎么和唐秋山敌对?不然,唐秋山又怎么和林谋生敌对?不然,春花对罗仁正村长还耿耿于怀?不然,林香为何恨春花?不然,罗香月和小叔子唐秋山会水火不容?不然,罗新堂和百兴堂的住户会互相较劲?不然,唐秋业校长那般排斥林锐老师?不然,貌美又能歌善舞的柳红会成为罗厝村妇女的公敌?不然,三叔公频频忏悔于祖先?

罗厝村的人真的变了,只是大堆厝里仍有人依然我行我素。

这是上次全体村民大会召开三年后,罗仁正又一次召开全村村民大会。

“开会了,开会了。”各生产队长都已经换人了。现在的生产队长可不是什么肥缺,请人干还得三声求,罗厝村没几个人还会想到种田守他一辈子。村民们不知道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他们只知道成年人人手有一张选票,选完后,就可以依票张兑换相应的几元钱款。很奇怪,这是多年来唯一一次村选,要选出村支书,村长,村妇女主任等重要村干部。

还是老地方,百兴堂大门前的那个大晒场。时间是傍晚。

这天全罗厝村老少爷们吃过饭,都搬着一只小木凳去赶场,没想到村长罗仁正等村干部提早到场,村委里还有几个助手,很早就到晒场前布置了会议场景。这次会议情况会有所变化,被换掉的那几个生产队长都没有到场,他们现在有正经事要忙,村里那些事对他们来说,是瞎操心,忙到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缺席了很多重要的民意代表村民,但是会议还是很顺利召开了。这次村务会议,是由村罗厝村财务干部罗新亚主持。村长、村妇女主任、村治保主任先后作了发言。最后,由柳红分发选票,并把四支笔也分摊下去,交由村民们的选票,没有其他人选,村民们只是按照指定要求打勾,完成了最后选举。

选票统计公布结果,罗仁正再次当选罗厝村村长,其他人员也稍有调整。

这次选举产生了两个意义:一是村民参与村务意识少了积极性;二是村长成了罗厝村的家长,一人可以定夺全村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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