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府大娘子韦素缨戴罪自尽,江府老爷江文度撤下了典狱司所有要求调查和审理的状纸,即便是这个女人生前如此歹毒和叵测心机,然而死者为大,他觉得继续追究不过是给江府和钟府两家带来不可预估的损失,事已至此,前尘往事只能平添忧伤。
韦素缨的尸体按照江府的家规不得入祖坟,就连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名字也不能继续留在江府的族谱上,可是她毕竟还是江天青的生身母亲,左右权衡之后,江文度将韦素缨的尸体用上好的棺木安排妥当后交由江天青送回韦素缨的老家扬州安葬,至于族谱上的名分,虽江文度再三恳求,但族老们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愧对江府上下,所以谪贬成江府族谱上一个陪嫁的名分,江府的祠堂上不设牌位,即便是这样,族老们觉得已是看在江天青这位江府嫡子天大的情面之上!
“哥哥,厨房里做了些开胃的果脯粥,你用些吧。”云仙从书房外接过门外女使手上的食盘走了进去,江文度自打从典狱司回来一直郁郁寡欢,像是云霄飞车从顶端俯冲到谷底的一路失重,云仙看着眼前这个瘦了几圈的哥哥不免有些心疼。
“云仙来了,坐吧。”江文度好歹是说了句话,这几日忙活着府里上下的云仙怕人多嘴杂便刻意不来看江文度,听这府里的女使婆子们说老爷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几天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了。
“哥哥,扬州的事都办妥了吗?”云仙担忧着江天青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经此一劫怕是路上会有闪失。
“恩,这是宝哥的信,你看看。”江文度将手中攥的有些皱巴的信贴递给云仙。
云仙接过还没读上两行就眉头一蹙,“宝哥要去前线?”云仙脸色煞白的抬头看着江文度,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些年也怨我,总是想着能将家里的生意做的大一些,经营的再好一些,这几年也是没有真正的关心过宝哥,诶。”江文度有些支撑不住几日不进食的身体顺势坐到书房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他娘的事让他承受不住,都怨我,都怨我!”
“大娘子的事情确实对宝哥打击太大,哥哥,你要仔细自己的身子,如今江府上下全靠着你。”云仙看着神色落寞的江文度,潜意识里想奋不顾身冲过去抱住这个男人,但是强烈的自制力让她明白这个时候万不能趁火打劫般的走到江文度面前,不然她就真的成了大娘子韦素缨嘴里那些不知廉耻窥伺家产的贱人了!
见江文度陷入了一个人的沉默,她不再多说一句话的转身轻声关上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娘子,为何不多呆一会?”橘烟切切的问着,她认为云仙娘子才是老爷的知音。
“橘烟,这种话再不可说出半句。”云仙知道橘烟的心,她看着橘烟继续说道:“如今江府变了天,大娘子过了身,金陵城中千万双眼都盯着江府,你可知此时若是仗着老爷对我和月儿的那几份怜爱爬上不属于我的位置,那我才是那个要被千刀万剐的人!”
云仙继续向前走,盛夏里的燥热吹不散心底凉透的烦忧。
“对了,娘子,钟府的云翡姑娘来了。”橘烟追上云仙的脚步。
“云翡?”云仙愣了几秒钟,钟府的大娘子苏心墨自从典狱司一闹后已是无有了往日那般的劲头,如今云翡来府上,莫不是有什么事,对,肯定是钟慕川,她哥哥的事情!想到这里,云仙加快了回流光阁的脚步。
【二】
“月儿。”云仙撩开晶莹的珠帘柔声细语的唤着女儿。
“母亲回来了。”月儿并未抬头,只是趴在八仙桌案上,自打那日看大娘子生生在自己面前撞柱而死,月儿一直惊魂未定的夜夜梦魇到那些鲜血淋漓的惨状!
“听橘烟说钟府的云翡姑娘来了?”云仙环顾四周并未见到云翡姑娘的身影。
“恩,云翡回去了,她娘不太好。”月儿依然没有抬起头。
“怎么了,月儿?”云仙将脑袋伸到月儿眼前,才发现月儿的双眼噙满泪水。
“是信,是姑娘手里的信。”一边抹着泪的玉衡提醒着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云仙娘子。
“什么信?”云仙问着,目光落到被月儿揉的稀烂置于胸前的那一张薄薄的信笺,突然地,她看到信中的字迹,是钟慕川,是钟府嫡子的亲笔!
“呜呜呜......”月儿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放声哭出来。
“娘子,是那钟府的公子始乱终弃,是他说好了让我们家姑娘等他,可如今如今,说不成的也是他!”玉衡心疼月儿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云仙摩挲着月儿从她松开的手中拿出钟慕川托自家妹妹送来的信笺:“月儿,容我最后一次如此任性的直呼你的名字。典狱司厅堂上母亲的呈辞想必妹妹与我一样犹言在耳,那一日我的心死了,在母亲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那一刻,我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被真相无情碾碎,那些藏于心而未实现的心愿都成了我穷其一生都无法面对的夙愿!妹妹,那日在橘园我对你说的字字真心,我一直期待着即将来临的秋闱一举夺魁凭借自己的能力说服父亲母亲娶你入门。而今看来,惶恐和忐忑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堂堂一介男儿竟没有勇气再次面对你的期待和信任,因为我是这样一个卑劣的下贱的不可见于天日的孩子!我不怪母亲,要怪只能是怪我这一世命该如此!妹妹,那些说出口的承诺是我负了你,不要哭泣,不要责怪自己,是我这样一个生来低劣的负心人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忘了我,在未来已来的美好里找寻属于你的那位良人!不配有你的慕川。”
云仙亦是抑制不住泪水,这个让人心疼的钟慕川,他终是无法面对这样的身世和这样的自己,云仙抱着浑身颤抖的月儿,一时间竟无语凝噎,流光阁里低低呜咽的是主仆无尽的哭声,此时此刻,悲伤尽情的袭来。
【三】
“橘烟你快想想法子,这都一月有余了,咱们姑娘还是郁郁寡欢的什么都吃的不香真是愁死我啦!”玉衡一个劲的扇着炉灶上的火焰。
“好了好了我的小玉衡,你看,这入了秋的第一锅蒸梨汁也要被你扇的糊锅了!”橘烟一边拨开玉衡那双止不住的小手一边浅浅的笑着。
“你说咱们姑娘平日里多逗啊,如今好了,我说了老半天门房里小厮那里听来的笑话,可是咱们姑娘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一下!”玉衡嘟囔着,一副完全不懂男女之情的模样。
“玉衡,你还没有经历过,当然不晓得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不是相爱却不能相亲了。”橘烟小心翼翼的将一锅晶莹透亮的梨汁从火上取下,拿出一只白瓷的小碗慢慢的盛上一碗。
“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的姑娘自打读了那钟府小哥的信贴后整个人就像是塞进了冬天雪堆地里的冰窖一样,硬生生的没有一点开心的模样!”玉衡接过橘烟手中的白瓷碗,极不情愿的向屋内走去。
“诶诶诶!回来!”橘烟叫住她。
“大娘子回来了吗?”橘烟一直在厨房里忙活,从早上云仙娘子出门便一直未见。
“恩,刚回屋里,换了身衣衫便去了明远堂。”玉衡走回到橘烟身边。
“说什么了吗?”橘烟关切道,自打府中出了变故,橘烟一直担心云仙和月儿,一点一滴都格外留心,别一个闪失又出了岔子。
“娘子倒没什么,见月儿还是闷闷不乐就宽慰了几句,对了,娘子说老爷计划着将城中的铺子关闭一段时日,最近城中对咱们江府议论纷纷,老爷说暂且避避风头,等过了新年再筹备着重新开业!”玉衡说道。
“也好,这样娘子也可以休息休息,前几年倒是累出些毛病,眼下好了,我看老爷如此疼爱咱们的娘子,娘子也该享享福了。”橘烟若有所思的说道,一旁的玉衡迷糊的不知橘烟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嘟嘟囔囔的端着那碗梨汁又朝流光阁的屋内走去。
“姑娘,这是入秋橘烟做的第一锅梨汁,你看,这里面放了好些个精贵的东西呢。”
“放着吧。”玉衡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就被落落的月儿打断了。
“玉衡,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月儿没有抬眼,站在书案前沙沙的书写着。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只是当时已惘然。”月儿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当手中的墨笔写到“已惘然”时,豆大的泪珠断了线似的砸落在薄如蝉翼的宣纸之上,泪滴跌落到纸面一瞬间将墨黑色的字迹晕染成浓郁的黑云,一朵朵的遮住月儿无处投递给钟慕川的那颗心。
月儿觉得自己真的是没出息,从前的自己那么率真,那么坦荡,如今倒是为了一个弃她而去的钟慕川弄的整日切切凄凄!
是的,他钟慕川一走了之的倒是潇洒,全然不顾她白月儿此刻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的揪心。当初她对钟慕川一再的抗拒,因为不光是母亲,就连她自己都知道要想凭自己的家世和出生想要在这辈子嫁给钟慕川做钟府的大娘子那几乎就是老人口中“天狗吃月”的荒唐事情!
可是这些年,在张学究的学堂,在钟府和江府的每一次相聚,在每一年的避夏宴席上,他钟慕川都试图不断的提醒她这世上纵是不可能的事情,他钟慕川也要为她白月儿搏命一试,她抗拒了这些年,纠结了这些年,挣扎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放下一切顾虑愿和钟慕川赌一次命运的垂青,可笑啊,可笑啊!月儿突然苦笑起来!就是这个心心念念劝导她信任爱情的男人在眼看前路一片光明的时候做了个逃兵!
即便月儿知道钟慕川是为何而逃,可是她在意的是如果钟慕川爱她,为什么不相信她能够接受赤裸裸的真相后的钟慕川,毕竟从一开始,她白月儿就不曾在意过那个占据他心扉的翩翩少年是不是钟府的嫡子!什么高门显贵,什么泼天富贵,她白月儿从小就没了父亲,那些吃不饱饭穿不上鞋的日子早就让她甩开了人世间的种种外衣的虚伪。
即便如今他钟慕川一无所有,她白月儿仍然敢和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让月儿最最难受的是钟慕川并不曾来问过她这些,他甚至没有勇气站在她白月儿的面前说一句“再见”!
“我不配,因为我不配。”月儿顺势坐下,喃喃的对自己说道。
“老天爷觉得我白月儿不配有父亲,不配有爱人,不配有亲情,不配有爱情,我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天煞孤星!”月儿抱住自己,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没了关系,她就像是个流浪的孤儿独自走在遍地泥泞的寻爱路上,前方的迷雾重重让她看不见一丝丝光明,就像无数个梦魇里她摸不到父亲的面容那样焦心,而此刻她深深浅浅的试探着迷雾里的钟慕川,她稍稍用力,就掉进看不见的陷阱,那是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她失重般的坠落,坠落,坠落,耳边呼啸的风刮走眼角的晶莹,那阴郁的黑洞狠狠的扼住她的喉咙,让满腔悲恸的她发不出一点点的声音,那感觉如同死去!
“姑娘,姑娘!”刚进屋的玉衡看到躺在靠椅上的月儿痛苦的表情吓得不轻。
“怎么了?”橘烟跟上来。
“刚刚还在写字呢?!”玉衡哭起来,不知所措的扶住斜倚在靠椅上苍白的月儿。
“姑娘怕是伤心过度了,你去明远堂请娘子回流光阁。”橘烟吩咐着,只见玉衡一个踉跄的向屋外奔去,橘烟半跪在月儿眼前,握着她的手轻轻的说道:“姑娘,橘烟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姑娘别一个人闷着,娘子不敢问你,怕你伤心,可你总是这样怕是娘子也跟着难受啊!”说罢,橘烟也哭了。
月儿不说话,她睁着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直直的看着身侧的橘烟,想笑却怎么也挤不出,她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扼住一般,她努力的吞下一些唾液,别过头去,止不住的泪水如瀑而下,入秋的凉风习习钻入花窗薄透的身躯,吹扬起月儿那碎了一地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