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稳步向北推进,还有两天就能到达北野边缘,沿途温度逐渐降低。每晚在阴间游荡的钟野愈发冷漠,除了必做的事情之外,其他时间他都把意识跃迁到阴间,他似乎不需要休息,反复的游历让他对人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喂,我知道你,如果我能和你一样再活一次,我绝不会是这个结局。”一个被枪毙的人大声喊,并试图激怒钟野,然而路过的钟野并没有看他一眼,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恼羞成怒的他伸手去抓钟野,钟野只是稍微一侧身就躲开了。也有人哀求钟野把重生的秘诀告诉他们,他们说自己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都该放下了。”钟野像推开他们伸出的手,像推开小径上拦路的树枝。
有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挡在他面前,像大鹅展翅一样用力张开双臂,诚恳央求着钟野带他离开,还许诺回到人间后给他大笔的财富,美女多到塞满房间。
“走开。”钟野打算绕过男人。
“带我走,求你了。”男人忽然紧紧抓住钟野的双手,接触的那一刹那仿佛狂风呼啸,钟野感受到他支离破碎的灵魂因悲痛而不断痉挛,像是风中抖动飘逝的枯叶。
“我没办法带走你,你已经死透了,都到这里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肯认命呢?”钟野尝试挣脱开男人的双手,但男人枯瘦的双手鸟爪一样牢牢锁住了他,他没能成功挣脱。
“因为这是我们的命,你又怎么会明白。”男人抓住钟野的双手越来越紧。
所有的灵魂都看向这边,一道道夹含着绝望的目光箭似的射过来,终于刺痛了钟野的灵魂。
“你说得很对,我是不明白你们的命,但我明白你们的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钟野盯着男人的双眼说,然后他化成一道白色辉光冲上灰暗的低空,在阴间消失了。
“钟野,你知道这些死人是哪里来的吗?”一个瘦子战友看钟野睁开了眼,便低声问道。
“失去灵魂却能行动的身体。”
“不对,那是骗你们外地人的说法,其实死人是有灵魂的,他们的灵魂都是从阴间里逃出来的,但是身体已经腐烂,腐烂的身体会侵蚀灵魂,蒙蔽神智,把一切正常的念头都吞噬干净,像得了疯病的狗一样。没有人去接纳他们,于是他们就这样。”
“哪样?”钟野坐起来。
“反抗。”
“为什么就他们的家人也不愿意接纳他们呢?”
“一旦他们开始腐烂,往日的美好在很短时间内就会烟消云散,他们会变得贪婪而易怒,对活人充满了嫉妒和仇恨,肉体的腐烂必将污染灵魂。”战友咽了口唾沫,继续说,“虽然他们是有灵魂的,但我依旧不会心软。虽然咱们不用上前线,可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心软是会酿成大错的。”
“不早了,睡吧。”钟野重新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战友。
“你也是死人,对吧?”短暂的寂静后,瘦子战友突然说。
“不是,”钟野回答得干净利落,“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你在哪听说的?”
“啧啧,我能看出你不像活人,”瘦子低声说,怕吵醒身边熟睡的战友,“但你和死人也不太一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腐烂,神智很清晰,没必要怀疑我的立场,”钟野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中有些模糊,“而且我也不会心软。”
两天后,源生公司的军队到达了北野边缘,极目远眺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灰色的剪影。军人们都穿上了厚厚的大衣,戴着麂皮手套来抵御这里的冰冷,钟野坐在卡车后面,每次呼吸都吐出一团热腾腾的白雾。
“面前就是北野,多日的忍耐已经结束,战斗吧,是时候把属于我们的土地夺回来了!”指挥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我们还从未遭受过这等屈辱,此行一定要把尊严夺回来,我明白你们都是最棒的军人,前方就是不灭的传奇,拿下那里,没有人会忘记你们。”随后指挥官下达了进攻指令。军队瞬间爆发出“咔”的一声齐响,变成整齐的一片。钟野他们的卡车跟随在队伍的最后面,先锋部队已经驾驶装甲车冲进了城市里。
“钟野,你知道有多少死人吗?”摇晃的车厢里,昨夜曾说话的瘦子战友大声问,车辆驶过凹凸不平的冻土,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
“听说是一千万。”钟野也随着卡车在摇晃,但是幅度要比瘦子小。
瘦子战友随即纠正了他:“不对,其实有将近三千万。”
“就算真的有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看样子你对三千万没有什么概念啊。一个城市也就两三百万人,就连天都也不过两千五百万人。”
“三千万个死人有什么用呢?”
“他们曾经可都是人,像我们一样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钟野皱起眉头,根本无法理解瘦子战友想表达的意思。
“没什么,我这人有时候比较容易想太多,我只是想到这些死人以前都是活生生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一些曾经的记忆,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
“你昨天晚上还对我说不要心软,你究竟是怎么回事?”钟野用力稳住摇晃的身体并盯着瘦子战友的眼,“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别较真,我只是感慨一下,我不会忘记我说过什么,我是不会心软的。”瘦子战友躲开钟野的视线。
队伍的最前方枪声响起,声音穿过干燥寒冷的空气,越过死寂苍白的建筑,很清晰地传入耳朵。死人们也有枪支,但数量不多,因此战斗力并不强,他们拥有的只是对疼痛和死亡的无畏,也没有什么先进的武器,只是凭借着数量优势在抵抗,军队的火力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但一颗子弹从远方找来,中间不断扭曲着方向以越过各种障碍,如同受了命运的引导,又如同感受到磁铁的引力,坚定不移地朝最后一辆卡车飞去。最后子弹像是棉线穿过针孔一样精准穿过卡车狭窄的护栏缝隙,打入了瘦子战友的脑袋,在从后脑勺钻出的时候,子弹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叮当落地。瘦子战友痉挛了一下,随后身体无力地倚倒在卡车护栏上。
钟野回过神来,看到瘦子战友的灵魂哀嚎着从身体内析出,被别人看不见的浑浊洪流包裹在内,并迅速卷进了通往阴间的暗河,钟野伸出手想去抓住他,但灵魂以极快的速度坠入黑暗,转眼间就没有了踪影。他的尸体沿着护栏慢慢下滑,发出一声不甘的长长的嗟叹,那是肺部气体逃逸的声音。
钟野伏下身子,把战友的尸体放平,然后闭上眼睛。
在阴间想找到一个人并不是很容易,就算瘦子战友死去的位置和钟野很近,纵然钟野在阴间拥有极快的移动速度,找到战友也花费了不短的时间。这时战友的灵魂正茫然坐在一座巨型雕像的脚边,整个人还不如雕像的脚趾高。钟野抬起头眯起眼,透过一片雾气缭绕看到了雕像脸上的诡笑。
“你死了,现在在阴间。”钟野走到战友身边坐下。
“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为什么没有去天堂?”显然战友在钟野找到他之前就已经接受了死亡的事实。
“只有阴间,没有天堂。”钟野说。
“你果然是死过一次,”战友抬头盯着钟野的眼睛说,“而且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但为什么你和他们不一样呢,你从来不担心腐烂。”
“因为我足够幸运,碰见一个叫马先生的人,他给我喝了一种让死人变成活人的药剂,而且从那之后我可以在阴间和人间自由穿梭。但现在我的身体还在北野的战区,所以我要回去了,我还会来看你的,希望你也能足够幸运。”钟野少有的话多,他用力拍了下战友的肩膀,化成光线消失了。
钟野睁开眼,面前是战友没有瞑目的尸体,半透明粉红色的液体从弹孔里流出来,他叹口气,帮尸体阖上眼。
“太可怕了,我们只是预备军,却已经有人死了,”同样趴在车厢里的另一位战友摇摇头,“人真是太脆弱了,前几天他还在跟我说夺回北野后的打算,你知道他是北野人吗?”
“我不知道。”钟野如实说。
“在往前走个几十公里,大约就到他的家了,他的父母全被死人砍掉了脑袋,他自己骑着摩托车冲了出来,他说他要复仇,要杀很多死人,可惜连一个死人都没见着,就栽在了这里。”
“他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钟野呆滞了一下,双手离开了战友还算温热的身体,“这些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