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郎中是定远城最知名的杏林高手之一,他家开的医馆,每天都生意兴隆,人流不断。他白天开药方开到手软,晚上则是数钱数到手抽筋。数完钱之后,最大的享受就是让小学徒烧盆热水,泡上自己配的养生药材,舒舒服服地烫个脚,然后一宿安眠。
然而这天深夜,医馆的大门却被人像擂鼓一样敲响,葛郎中从美梦中被惊醒,披衣起床,气呼呼地去外间叫醒睡得跟猪一样的小学徒,让他前去应门。
“谁在敲门?”这是小学徒打着哈欠的声音。
“东城牛府有人重伤,请葛郎中速速前去医治!救人要紧,十万火急,十万火急!”门外是个心急火燎的声音。
葛郎中心中一凛。
东城牛府,说的应该是那个为富不仁的牛富家。听说那牛富本人可是个练家子,手下又豢养了一群恶奴,平日里在城中都是横着走,到处惹是生非,不知道这次惹上了什么硬茬子,竟然有人被打伤!看对方这着急上火的样子,受伤的人在牛府身份还不低!
葛郎中放声回了一句“稍待”,急忙重整衣衫,命小学徒背了出诊的药箱,这才打开医馆大门。
门外站着两个大汉,虽然身上是家丁打扮,只是高大的身形和一脸的横肉却暴露了他们恶奴的本质。两个大汉手里都提着灯笼,上面大书着“牛府”二字。
葛郎中冲两位家丁道:“即是牛府有召,葛某不敢不从。只是葛某擅长的乃是大方脉、小方脉、妇人、伤寒诸科,接骨、金镞、疮疡诸科可并不精通……”
一个家丁不耐烦道:“哪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我们只管奉命请人,其他事情去了再说!”
葛郎中不敢多言,带了小学徒乖乖赴命。
到了牛府,跟着两个家丁直接穿门越户,一路进了牛富的卧房。
一个半老的妇人坐在床边哭泣,几个人围着床上的病人整齐划一地摇头。葛郎中一看就认了出来,那几个是定远城其余的几位郎中。
原来大家都到了!
葛郎中客客气气地跟同行们挨个打招呼,却发现大家很少有回礼的兴致,大部分人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似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正在哭泣的妇人见葛郎中到了,忙站起来招呼道:“葛先生快来看看!”
葛郎中凑近了一看,牛富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以往那个龙精虎猛的汉子,此刻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他正要问牛老爷何处受创,妇人已经揭开了牛富身上的被子,只见他胯下已经被层层包扎起来,可是依然有血水渗透出来。
葛郎中一惊,心下不无恶意地想,难道是牛富的命根子受创?他把目光投向最擅金镞科的孟郎中,孟郎中无声地点点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牛家人的口碑是众所周知的,葛郎中可没有冒险逞能的想法,他对妇人道:“夫人,在下于外伤诊治上只是粗通皮毛,既然已经有几位杏林国手的包扎医治,想来牛老爷必无大碍。”
妇人闻言怒道:“什么必无大碍!老爷的命根子都让人切下来了,还说必无大碍!”
葛郎中闻言一惊,差点没压制住心底喷薄出来的笑意。只是低了头,退回到同行们的人堆里,默不作声。
绝不出头,绝不逞能,绝对不笑!
他此时才知道几位同行为何是这种沉痛而严肃的表情,原来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狂笑的冲动。
妇人连哭带骂:“你们这些废物,平日里一个个不是都称‘国手’吗?我看你们都是饭桶!废物!谁能把老爷的命根子接上去,我给他五百两!一千两!两千两!……”
几名郎中默不作声,齐齐摇头,身子形成默契的律动。
……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正安安稳稳地待在李家。
昨夜在老林夫妇的帮助下,最后还是把愿君扶回了自家歇息。待她在自己房中睡下后,张铁去李德留下的房中将就了半夜。
天亮之后,张铁就开始收拾这破败的院子,乱七八糟的破烂归拢到一处集中扔掉,又去集市上添置了很多简单的家具和生活用具。
之前牛府来抢亲时,李家本已萧条的宅院又遭了一番劫难,坛坛罐罐被打破了不少,新起的锅灶也被人踹翻,此外家中实在没有其他可打砸的东西,恶奴们总不能把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也推倒了罢。
等他回来的时候,愿君已经勉强下床,在灶台上给他张罗午饭。之前被困在牛家几日,虽然很是受了一些委屈,但其虚弱主要还是绝食所致,如今吃了一顿饱粥,又踏踏实实休息了一个晚上,身体终于恢复了些许元气,便强撑着起来,履行女主人的本分。
家中盛粮食的家什自然也是被打破了的,不多的粮食都撒在地上,愿君只得小心翼翼捧将起来,用箩筛去了沙土,再用清水淘净,稠稠地熬了半锅粥。破碎的酱缸里捡起半碟腌菜,同样用清水冲洗了。又煮了几块山芋,便是简单的一餐。
张铁从集市上扛着大堆器物回来的时候,等待着他的,便是一个娇弱而勤劳、沉默而坚强的姑娘,以及这一餐粗陋而又温暖的早饭。
两个人用新买的碗碟盛了粥饭,在新买的桌椅上默默无言地吃完了这一餐。张铁碗中的粥喝完了,愿君便起身给他盛;愿君吃了一条腌菜,张铁再夹给她一条。
两个人极为默契,仿佛世俗间普通的一对夫妻一般。
然而,却没有人点破彼此的关系。
一个是不知道如何处理未来的关系,一个是不敢想、不愿说、不能提。
早饭过后不久,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一个红衣如火的女子,冲进了李家。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一进门就笑着嚷嚷:“好你个张铁!瞧你干的好事!”
来的却是何浅浅。
张铁丝毫不奇怪她能知道自己的落脚处,也丝毫不奇怪他如何知道昨晚的好事是自己干的。她姐夫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这定远城,早不知被塞北人攻陷多少次了。
只是对于此女的娇蛮性子,张铁颇有些顾忌,因此也摆不出热情好客的架势,更何况他连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主是客都还没有搞清楚。只得硬着头皮道:“二小姐,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还问我做什么?嘻嘻。自然是看热闹呀!”
“这里哪有什么热闹可看?”
“暂时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愿君见来人和张铁相识,客气地邀她进屋,搬了一张新买的椅子请她坐下。两个女人好奇地彼此互相打量,二小姐只是看了愿君两眼便不再关注,倒是愿君总是偷偷观察她和张铁交谈时的神情。
听了何浅浅的话,张铁很容易联想到来自牛家的报复。不过他自信除了剑仙、妖术之流外,牛家的其他报复都不在话下,因此并不把何浅浅的话放在心上。
愿君初时还有些紧张,见张铁镇定自若,也慢慢放下心来。
不多时,胡同里便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外面的人吆五喝六,将李家的宅子团团围了起来。来者数量似乎很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的样子。
大门本就未关。外面的人在部署定了之后,领头者便大摇大摆闯了进来,却是上次来过的两个县衙班头,带着几个手执铁尺铁链的衙役。又有一名顶盔贯甲的军官,领着手下几个官兵。
张铁步出屋子,迎着来势汹汹的众人站定,将愿君和何浅浅护在屋内。他高大的身影在门前一站,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他身上,光线相对昏暗的屋内反倒不惹人注意了。
一个班头趾高气扬地明知故问:“你便是昨夜闯入牛府行凶的歹人吗?”
虽然知道他以一人之力打趴下牛府众多护院,但是如今己方人势更盛,又有上次成功抓捕的经验,这次来的两位班头并没有把眼前的穷小子放在心上。
张铁道:“你们便是老牛派来的打手吗?”
此言一出,屋内便传来何浅浅嗤嗤的窃笑声。对面的人群中也有一些官兵和衙役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喊“老牛”二字实在是无奈之举,因为张铁真的不知道牛老爷尊讳!他更没有料到的是,只是今日半天时间,牛老爷的名讳已经风靡整个定远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牛府连夜请遍全城郎中的消息,也几乎立刻就知道了牛富的命根子被人切下来喂了狗。虽然牛府下人狗嘴夺食,但是终究没有人能够将它接回去。
好事不出门,鸟事传千里!
另一名班头用几声咳嗽强行掩饰住差点笑场的窘态,佯怒道:“好你个贼子!事到如今还敢猖狂!这次你犯的事可是大了,咱们衙中外班兄弟为了你可是全部出动,就连刘把总都亲自带人跑了一遭。”说到最后两句,向身后的军官拱了拱手。
张铁只听得屋内的何浅浅小声道:“好啊,原来姐夫军中也有人和老牛勾结。只是不知道这刘把总是谁的手下的手下的手下?”
那刘把总大咧咧按着腰刀,道:“喂!那毛贼,快点束手就擒,省得动起手来吃苦!”
“动手?”张铁却不想多事,尤其是在何浅浅在场,实在没有必要跟对方硬碰硬,“这位把总大人,都是自己人,勿要伤了和气。我和你们武将军、邓将军、钱将军都很熟的。”
刘把总闻言迟疑了一下,他虽然每年都从老牛那里那些孝敬银子,却没有必要为他得罪军中的大人物。
却听一个班头道:“刘把总,少听他在这里瞎攀扯,军中几位将军的名讳,城中百姓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张铁又道:“小人不只是与几位将军熟识,还曾与他们并肩战斗。当日塞北使团进城挑衅,段将军力战殉国,邓小将军苦战落败,还是小人出了一份力,打败了那名为猛安的塞北人。后来又与武将军、赵将军、钱将军进鸡嘴山剿匪,还曾经救过武将军的性命。”
刘把总闻言大惊,张铁口中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只是仅限于耳闻,以他的职级,还参与不到定远军的机密行动中来。如果面前的年轻人所说属实,那么他不仅仅是与军中诸位大人物渊源深厚,而且身手必定了得,自己带着这几个手下,绝不是对方的敌手。
两个班头听张铁讲得头头是道,一时也不敢放肆,可是如果就这样偃旗息鼓,回去却不好像知县大人交代。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
突然,从张铁身后的屋中跳出一个红衣少女,指着张铁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绑架本小姐!还将本小姐与人聊天的内容,胡乱安排到自己身上,到处招摇撞骗!”
张铁闻言大惊!
愿君同样花容失色地从屋中跑了出来。
二人看向何浅浅时,却见她还冲着张铁偷偷眨了眨眼。
刘把总和两个班头也被突然出现的何浅浅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认得这身红衣,这少女正是定远城中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武将军的小姨子何浅浅!
刘把总和两个班头战战兢兢胡乱上来行礼,却被何浅浅喝道:“没听见本小姐说的话吗?还不把这狂徒快点给我拿下!”
其实何浅浅的话中颇多漏洞,只是刘把总等人见这尊大神从天而降,早已被吓傻了,哪里顾得上细细揣摩,自然是二小姐吩咐什么,他们就照做什么。当下各执兵刃在手,就要上来擒拿胆敢绑架武文小姨子的大胆狂徒!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张铁怒视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何浅浅,心想真是从未见过如此骄纵的女子。他怒道:“你想看热闹是吧?非不让你看!”伸出双手对两个班头道,“来!锁上!照旧!”